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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蒙以养正

晏洛望正在七色借贷处巡察,迎头撞见范仲淹匆匆奔出满脸喜色,忙问:“大人,怎么了?”

“快!叫吕小淘开工!你,去调集三万斤稻糠!”

“稻糠?”晏洛望诧异地问,“就是稻壳?喂猪的那个?”

“喂猪的,喂鹤的……砻康嘛!还要小木桩或者粗竹竿,大约三四百个。”范仲淹有些急,“送到海边修堤坝的地方,让民工随时待命!”

晏洛望极聪敏,一拍脑门约莫猜到,答应着赶紧去了。范仲淹跨马急行,细雨扑面而来,渐渐润湿了衣衫,一口气奔到海边,远眺雨雾蒙蒙,大海轻波微漾,像玩累的孩子蜷在床角歇息一样安静,很难想象就是它掀起潮水,涌动巨浪将海堤吞噬。吕小淘早听到奔马声,气喘吁吁地赶到,身后跟着董二、许二百九和吕家兄弟。范仲淹劈头就问:“吕灶头,今天是十五,海潮应该涨得很高,你看如何,会很大吗?”

吕小淘使劲耸鼻子嗅嗅,蹲下身挖起沙土闻闻,还放到嘴里尝尝,又扒开沙土,仔细看土中的小螃蟹慌慌张张地奔逃,沉吟着说:“大人,今天的潮很大,恐怕是这几个月最大的一次。”

“好!那就好!”范仲淹兴奋地搓着手,吩咐闻讯赶来的成温招呼民工,协助晏洛望将运来的稻糠搬至海边,准备好水桶和大瓢,申时前必须到位;待潮涨到满潮时,顺着潮头用大瓢舀稻糠抛洒下去,计划要建的二十三里长海堤,必须全部洒到。吕小淘等民工还没明白,成温反应过来,大声称赞:“妙计啊!大人!妙!”

冬季日短,申时不到天已经快黑了,雨丝绵绵中只见大海模糊地横亘在眼前,海浪一层层卷上来,推着海水渐渐升高。晏洛望极为干练,不到两个时辰,稻糠、水桶、大瓢和木桩都已备好运到海边,三千多民工们搬完材料后,黑压压地排成一字长蛇阵,面对着逐渐汹涌的大海,静静等候。有些民工没有木瓢,抓了竹箕小锅等代替。雨渐渐下大,浸透了蓑衣,每个人都湿漉漉的,在冬夜的寒风冷雨中迎海而立。

“涨潮了!大伙儿再等等!看看身后面的稻糠!”晏洛望的声音远远传出去,高亢尖利一如从前,然而不知何时多了肃整,只觉得堂皇且正大,让人心悦诚服。民工们纷纷转身再次检查稻糠,许二百九挥着竹箕念叨:“娘的,手咋抖呢,比验卤还紧张!”董二宽慰他:“别急别急,涨得这么快,马上就要动手了。”吕小淘轻喝一声:“别吵!就满潮了!”

“老爷!老爷!”黑暗中,冷风送来范吴苍老焦灼的喊声,“老爷!夫人要生噶!耐快些回家好啘?老太太急死脱哚!”所有人惊愕地回头望去,老仆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斗笠早掉在身后歪歪斜斜地晃动,蓑衣不知是半路散开的还是本来就没穿好,露出里面衣服全都湿淋淋的,焦急地一声声直喊“老爷!老爷!回家好啘!”

范仲淹恍如不闻,一动不动地牢牢盯着大海,面色凝重。海水汹涌,一浪高过一浪,一步步逼近脚下的海滩。

“老爷!我求求耐,回家吧!夫人头一回……”范吴的声音在雨中颤抖,东望望西看看,影影绰绰的人群中还没找到范仲淹。晏洛望第一个忍不住,喊道:“大人!范吴在叫您!”见范仲淹不作声,提高了声音又喊:“大人!”

范吴听见了晏洛望的声音,忙转头跑过来,雨大路滑,“噗通”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吕小淘正在不远处,连忙抢上去扶起,几个人一起喊:“范大人!回家吧!”

范仲淹终于转过身,冲范吴说:“我走勿开,你回去告诉老夫人,我忙完就回去。”

“老爷!”范吴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哗哗”的雨中格外可怜巴巴,“老爷,耐勿能!”晏洛望、成温等也都劝:“大人回去吧!”可范仲淹早又回过了身,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海面,对身边人群的扰攘听而不闻,反而喊了一声:“吕灶头!看牢了!”吕小淘无奈,将范吴交给身后的许二百九,转身重新盯着大海。

范吴急得落下泪来,胡乱伸手抹拭,摔倒时双手沾了泥浆又都擦破了皮,顿时脸上红一块黑一块,在朦胧的光线中颇为吓人。晏洛望看看范仲淹一动不动只紧紧盯着海面,无奈只好吩咐朱亢送范吴回去,守在三槐堂看有什么能帮上的。偏这时雨下大了,范吴跟着朱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口中嘟囔着什么也听不见,大概是“哪能办”“急死脱哚”之类,在雨中渐渐远去。

“满潮啦!”吕小淘突然叫。

“洒稻糠呐!”晏洛望连忙高叫。

“快!快洒!趁停潮的工夫洒完!”范仲淹提高了声音,洪亮有力,在哗哗的雨中,在呼呼的风中传出老远。

“快!快!抓紧时间!”成温跟着催促。三千多只大瓢此起彼伏,稻糠纷纷扬扬而下,与雨水一起倾泻在海中。海涛推着稻糠,击打着海滩,一浪接着一浪,将稻糠送往潮头。

“快!快!快!”几个人连声催促,大瓢更加疾速地飞舞,渐渐所有的浪头都卷起了稻糠,渐渐海滩上有了稻糠的残留。所有人毫不停顿,屏住一口气挥舞手臂,洒糠!洒糠!

只有范仲淹担心地望着半空,如果还是这样哗哗的大雨,稻糠即使顺利留下,也会被雨水冲回海里,那这番辛苦就白忙;而且下一次大潮,至少要等到初一。老天啊,神灵啊,佛菩萨啊,让这雨停停吧!从不信神佛的范仲淹,此时暗暗祈祷呼唤。捍海堰,再经不起失败了!

“就要降潮了!快!快!”

潮水过了最高的满潮点,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开始渐渐降落往后退去。天已经完全黑透,四处朦朦胧胧的人影还在忙碌。“大人!沿线二十三里全部洒到了!”晏洛望奔马巡查,急急忙忙地报告。吕小淘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过来,随手将握着的破瓢扔进海里,说:“大人,稻糠都撒完了。”

范仲淹正蹲在地上,静等海潮退去,抬眼望了望两人,微微颔首,憔悴的面上闪着喜悦,更有一丝惊异,轻声说:“雨停了。”

真的,哗哗的大雨在海潮开始退却的那一刻神奇地消失了,雨后清新的空气弥漫着稻糠的气味,头顶上浓重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角澄澈的天空。

“老爷!老爷!大喜!是个男孩!男孩!”逢春飞奔着跑来,喜气洋洋的喜讯飞扬在空中,“男孩!老夫人讲是范纯祐!”

范纯祐,范纯祐,范纯祐!乌云散去,一轮满月慢慢露出了面庞,深蓝色的天空中高高闪烁着几点星星。范仲淹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老天保佑,神明护佑,这孩子,真是不寻常呢。

“恭喜大人!”

“贺喜范大人!”

“恭喜恭喜!”

四周响起了七嘴八舌的祝贺,范仲淹含笑团团拱手致谢,紧接着便弯腰指着地上说:“看,这是潮头的位置。”银色月光下,海滩上稻糠弯弯曲曲地画出了二十三里长的曲线,经海水洗涤后的黄色稻糠,发着亮闪闪的金光。

“大人大才!”林逋和朱宏儒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张大了口,叹息说道。

“来,咱们顺糠迹往内一丈,把桩打上,就是海堤的正确位置。”范仲淹含笑道。

圆圆的满月照着海滩上忙碌的人群,晏洛望将民工抽出三百人,拉着一丈长的绳索自糠迹处丈量,另三百人将桩放在准确位置插上,剩下人则“嘿哈”“嘿哟”地将桩打牢。月亮渐渐东移,海滨上出现了一段一段篱笆似的桩墙。

逢春怯怯地问:“老爷,您回去看看吧?老夫人夫人都等着呢。”范仲淹冲他摆摆手让他回去,继续和林逋、朱宏儒商量这之后的修堤计划。林逋劝道:“大人,所有民工都忙了快一夜,明日恐怕难以为继。大家都歇歇,后日腊月十七再筑堤如何?我和朱宏儒在此将方案想好,明日大人来定夺,尽来得及。”晏洛望和成温也催他回去,一个说“大人放心,桩就要打完了”,一个说“最难的已经完成,剩下的再做不好,大人尽管责罚”,吕小淘也跑过来,再三保证会好好做完,最后才说:“大人回家吧!”

范仲淹极目远眺,木桩像一条长龙盘踞在海边,往南北两个方向绵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民工则像龙头和龙尾,聚集在南北两端拉着龙身继续延长。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最不能功亏一篑的时刻。范仲淹摇摇头道:“逢春,你先回去。告诉老夫人和夫人,我这里就要忙完了,今天准定回家。”

逢春不敢多说,躬身快步离去。几个人面面相觑,晏洛望翻身上了乌骓马,泼啦啦沿着长龙奔出去,尖利的声音高喊:“抓紧打桩!范大人陪着大伙儿呐!”吕小淘连忙转身回民工队伍里,不知怎么眼眶热热的;成温咳嗽一声也自去监工;只留下林逋和朱宏儒围着范仲淹。三人将这次长龙的形势在经画图上细细描出,一比较,比原来预计的二十三里还少了半里。

“大人,若沿线海滨都是这样的弧势,捍海堰总长可省去不少,本钱又能降下来哩!”林逋喜滋滋地说。朱宏儒建议先组织人手按此方法将线路全部标出,范仲淹则担心其他工程时间未定,现在测好到时又有变化,不如届时再洒再定,已经知道了方法,就好计划筹措了。

不知不觉中,天色蒙蒙亮起来,东边天际出现了一线曙光。“桩全部打完了!”晏洛望快马来报,“大人,我让大伙儿今日歇息,明天开工筑堤。不过吕小淘手快脚快,还是建了几丈出来。”

范仲淹极目远眺,低矮的木桩长龙中果然耸起一小段海堤,短短的像个石头门,然而令海浪望而却步,待四五天凝固干透,将真正遮护捍卫身后的土地,成为不折不扣的捍海堰。

三三两两的民工走过,向范仲淹或挥手或致礼,劳累了一夜的面容都疲惫不堪。吕小淘报告说昨晚用坏了一千多只大瓢,瓢被海潮卷到海滩上一处深洼的沙坑内,民工们戏称为“舀子潭”。成温便开玩笑说不如再建个“舀子庙”,没想到吕小淘一听当了真,越想越是好主意,兴头头地连忙找人去商量了。

范仲淹含笑摇头,目送着人群渐渐散去,海滩上重又恢复了空旷,终于抬脚上马,往家奔去,一路上马鞭急挥,青骢马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撒开四蹄跑得飞快。

奔进西溪镇,听到远处隐约有婴儿的啼哭声,范仲淹勒马凝听,却又一片寂静;待打马疾奔,啼哭声又依稀响起,时断时续。范仲淹忍不住连夹马腹,频频挥动马鞭,循着空中的啼声,飞驰进七色街。是范纯祐在哭啊,是他在抱怨狠心的父亲啊!

一气奔进三槐堂,范仲温第一个迎上来责备说:“四弟,耐介勿好哚。哪能勿顾家嘎?”范仲淹顾不上回答,飞步进了屋中。范老夫人歪在塌侧打盹,李氏双眼微阖在休息,两人中间躺着个婴儿,包裹得严严实实,露着张粉嫩的小脸,睡得正香。

范仲淹轻手轻脚地走近,凝视着婴儿。肉嘟嘟的小脸上,浓眉如山峰峦聚,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他睡得这么沉,那么刚才一路婴儿的啼哭声自不是他在哭,范仲淹不认为是自己的臆想,是父子连心,听到了儿子的埋怨吧?婴儿忽然嗒吧嗒吧小嘴,两道眉毛皱了皱,范仲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红了眼圈,在心中默默说道:“纯祐吾儿,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范纯瑞怯怯地踅进来,站在旁边侧头静望,半晌问:“四叔,介就是我弟弟啘?”

“对嘎。唔笃是亲兄弟。”范老夫人不知何时醒了,柔声说道,凝望着两个孩子的目光中爱怜横溢。问起来,原来范纯瑞听说弟弟要出生,主动留在了西溪,西门耷表示理解,带着几个伴当押盐船去了泰州,两人讲好过两日范纯瑞再搭客船追去,直接在扬州高升客栈碰头。范老夫人连声夸赞这孩子懂事,范仲淹望着侄子同样小山似的浓眉,不禁含笑加入话团。

没想到范纯瑞不仅“懂事”,学问居然也不赖,被范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朗朗背了一段“蒙者处晦而弗曜,正者居中而弗群。守晦蒙而靡失,养中正而可分。处下韬光,允谓含章之士;居上弃智,斯为抱一之君”。范仲淹有些诧异,这篇《蒙以养正赋》是去岁在苏州岁寒堂为塾中童生讲的,当时范纯瑞站在角落默默听着,就记住了?可惜他的性格喜欢经商,不然倒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呢。蒙以养正,范纯祐啊,我一定好好养你教你,只盼你将来堂堂正正,一生正直。

“砰砰砰”突然大门被敲得镇山响。接着是逢春不耐烦的应门声,还带着腻涩的睡意,“谁啊?这一大早的,天刚刚亮呐!”木门嘎吱嘎吱好容易打开,就听见逢春惊叫起来:“哎哟!你谁啊!救命!快来!救命!”

范仲淹连忙冲出去,范吴、明月和范仲温也赶到了门边,只见满地鲜血淋漓,倒着一个血人般的大汉,伸出一只手努力抓向人群。“西门耷!”范仲淹简直不敢相信,连忙高喝,“快去喊林大夫!”范纯瑞这时也跑了出来,惊得跪倒在西门耷旁边,扶住他连声问:“哪能啘?哪能啘?”范仲温捏着布巾擦拭他身上的鲜血,急得连声道:“覅问嘎,先救人!”

西门耷往日倨傲的目光此时一片浑浊,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牢牢抓住范纯瑞,用尽全身的力气蹦出几个字:“盐,子,军!”

范仲淹悚然一惊:盐子军!到西溪了吗? HQ5pwZ61J8mFmwyZeBSbn/a977YGUOb5Gy3JeUpuccKESPjBkSgEm4gbw5rY8R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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