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十一章 众心为心

说干就干,范仲淹在经画图前左思右想,又招了林逋和朱宏儒来商议,几个人深思熟虑,决定以东台至梁垛段开头,就在东淘开工。除了路途近和熟悉之外,首先保护西溪盐仓重地,更重要的是,这一段是个海湾,风浪不大,修筑难度应该相对较小,成功完成第一段对整个捍海堰无疑意义重大。于是各种夯底的窑砖和石料等迅速安排下去,朱宏儒、林逋本是行家,又有成温鼎力协助,很快就准备齐全。

仿照疏浚晏溪河时的办法,范仲淹以一贯的雷厉风行立刻张榜,要招募三千民工,准备在腊月初八这天开工。猜想正是冬天闲散季节,农林渔盐都没开始忙活,应该能招齐。

成温领着衙役在城里城外乡村山坳敲锣宣告,晏洛望则带着盐仓的脚子飞马通知各个盐场。没想到,消息迅速传开之后,四乡百姓无论农户渔民还是盐丁,听说范大人招民工修捍海堰,纷纷踊跃报名,挤得东淘镇人山人海,比当初疏浚西溪河工程还要热闹。募工处临时设在镇上的土地庙中,人群摩肩接踵蜂拥而至,林逋和朱宏儒在庙中坐镇,看着古旧破败的小庙只担心被挤塌了。

吕小淘抢在最前面,自己抓了笔填写姓名年龄,说:“终于修堤了,有海堤我们盐场就再不怕了。”董二赞成:“就是,以后动使再不用担心被冲走,煎出来的盐也不用一趟趟赶紧送。”吕大富、吕阿贵兄弟笑得合不拢嘴:“田也能种了啊,麦子割完能插稻!”

魏七嫂特意送魏七过来,叮嘱他好好挖土干活,早晚注意加衣裳。旁边人开玩笑问:“魏七嫂你不是改嫁去海州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啊?”“呸,乱讲。范大人想方设法留我们,我才不走呢。”魏七嫂挺着胸干脆利落地说,“等海堤修好啊,我把小二小三都接回来!”

吕大还是弓着背,还是没精打采,然而坚决地站在林逋面前怎么说都要参加;沈泰在后面催“快点快点,好多人等呢”;连向珙都系着围裙跑来,问他生意不做了?他乐哈哈地笑:“生意嘛多点少点什么要紧?修好海堤是大事,不然老有人怀疑我用死猪肉!”

范仲淹惊闻一天就招了三千三百二十二人,连忙飞马自县城奔至东淘,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或似曾相识的面孔,个个信赖地望着自己。那是对海堤期盼已久的热切,那是对未来安居乐业的向往,那更是对自己的支持和崇敬。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位父母官,“不以己欲为欲,而以众心为心”,修捍海堰就是所有这三千三百二十二人,三千三百二十二户百姓的共同愿望。范仲淹心中热热的,大步跨上前,站在土地庙的高槛上,冲四面团团拱手:“各位父老乡亲,捍海堰这就开工!新年前一定要有成堤!这一段二十三里,力争春耕和摊场前完工!”

人群欢呼起来,范仲淹一马当先,第一个大步奔到海边,抓起铁锹挖了第一铲土。晏洛望、朱亢、成温、孙厚等纷纷抄起工具,吕小淘、董二、魏七一边挖土一边劝:“大人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们干,尽管放心!”林逋、朱宏儒将袍角掖在腰带上,捧着抄录的经画图,在人群中缓步而行仔细督导,哪里挖多宽,哪里挖多深。

按照计划,挖出的这条长坑正好作河道,成为新的运河将各盐场串通,运盐船可以在丁溪、白驹等各场畅通无阻。理想中,堤依河立,河随堤走,堤成河通,名字范仲淹都想好了,就叫“串场河”。

几个人当然不肯走,范仲淹放下铁锹,前后巡视,成温握着个簿历记录,朱亢、孙厚等都坚持着挖土。晏洛望没干过粗活,不一会儿手就磨出了两个大水泡,董二家的连忙拔下头上的银簪帮他挑,疼得他龇牙咧嘴。众人都笑,魏七让他喷口唾沫,吕小淘撕了条衣襟让他裹上,七嘴八舌的声音尽是“晏专知歇着吧”“晏催煎你别动了”“这要疼两天呢”等等关心之语,晏洛望抬头看看关切的人群,像头顶倾泻的阳光一样温暖,像轻拂面颊的海风一样温柔,想起几年前那个“阎罗王”,不禁笑了笑。

挖出的泥土与早已备好的砖石垒起,一丈、两丈,终于眼前出现了十来丈长的堤坝,堰底阔三丈、面宽一丈、高一丈三,在平坦宽阔的海滨巍峨高耸。范仲淹轻抚海堤,绕两圈停在西面壁上,听堤外涛声阵阵,想到终于将海潮挡住,忍不住哈哈大笑:“成了!成了!”林逋、朱宏儒围在一旁也俱大喜,笑得快接不上气。民工们听见他们的笑声,干得更欢,吕小淘领着大伙儿喊起了号子:“一二三,嘿哟!海堤成哟!二二三,嘿哟!海堤高哟!三二三,嘿哟!挡海潮哟!”

回到家中——这几天因为修海堤,反而就近住在了三槐堂——和李氏说起海堤初成,笑嘻嘻地忍不住开心。李氏成亲几年第一次看到丈夫的眉头终于舒展,也为他高兴,笑着说真是双喜临门呢!范仲淹怔了怔反应过来:孩子应该这几日出生,不禁拉起李氏的双手,益发笑得心花怒放。李氏红了脸,挣脱双手,说:“该取个名字啦!”

范仲淹收敛笑容,认真想了想。西溪盐仓这几年算稍遂平生志向,捍海堰终于开始动工,家庭和美后继有人,笑着说:“孩子叫纯祐,如何?”“纯”是范家这一辈的排名,“祐”是感恩。李氏立刻赞成:“好名字,范纯祐,又神气又响亮又吉祥,这孩子一生都有神明护佑。”范仲淹笑了笑不作声,听说做了母亲的女人都会迷信,李氏平日知书达礼是个有见识的,这一个字立刻就想到孩子一生了?十足一个母亲。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熟睡中的范仲淹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范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晏洛望的乌骓马疾如旋风般卷到三槐堂前,“范大人!海堤被冲垮了!”高亢的声音充满焦急。

范仲淹惊得一骨碌跃起,草草套上棉衣就奔了出去。飞马来到东淘海边,果然,海水涨潮,昨天刚修起的八十丈海堤无影无踪,沙滩上残留着东一块条石,西一堆碎石子,暗沉沉的海面上隐约浮着一层泥浆。林逋跌坐在地,空洞的目光望着大海;朱宏儒蹲在旁边,一个劲自责道:“怪我,怪我,位置定得太近了。”这时已陆续有民工来上工,个个目瞪口呆。吕小淘赶过来问:“大人,这怎么办?”范仲淹咬咬牙,说:“重修!今天重新开始。”转身向两位老人道:“烦请二位再核准位置。”

朱宏儒拉起林逋,两人在海滩上仔细斟酌,往后退了又退,商量了一会儿,又退了几步,下决心道:“就这里吧!”范仲淹看出两人的犹豫,追问道:“确定吗?”

林逋摊开双手,无奈地说:“不确定。每天的涨落潮本来就不一样,这个位置比昨天的再往后两丈三,应该是足够了。若是再往里就太靠西了,起不到抗潮的作用。”

然而并不是“足够”,海堤修了两天平安无事,第三天早上马蹄声再次急促响起,伴着晏洛望的叫声:“范大人,不好了!不好了!”范仲淹赶到现场,海堤这次不是全部冲没,而是像巨兽啃过一样被冲得零零落落,残留的堤坝长短不一,像一座座土墩散布在海滩上。海水波浪起伏,轻轻拍打着海岸,若无其事。

朱宏儒哭丧着脸说:“大人,这可真真坑煞了!恕老夫没用,想不出办法。”林逋满是皱纹的脸上泪痕犹在,鞋子少了一只,衣服湿淋淋的,估计半夜就来了,却无法挡住海水涨潮,眼睁睁望着又被冲垮。两位老人家勾画的海堤位置是按本来海湾形势的曲线,可是海水却没按地形涨潮,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高的冲垮海堤,低的留下土墩,大自然之神秘莫测,实在非人力所能预料。

“先都歇息吧。”范仲淹无奈吩咐。晏洛望和吕小淘好言劝退民工,让他们随时待命,成温向民工们保证等待期间工钱照发。不少人不肯走,在原地观望,董二、许二百九尝试在坍塌之处再筑堤补上,林逋带着哭音直说:“没用!没用!昨晚能冲到,明晚也就能冲到!”朱宏儒捡起块砖头又放下,望着面前变幻莫测的大海,一筹莫展。

成温走过来轻声说:“大人,要不还是按常丰堰原址呢?”

“屁!鬼话!”没等范仲淹回答,林逋已经叫出来,声音颤抖,带着多日的焦灼沮丧和束手无策的绝望,“那个位置要是有用,常丰堰怎么会一再被冲垮,一再坍塌?唐朝人是下了功夫,可两百年后的海滨地形变了!海水涨落位置变了!那样修,除了做做样子‘修’,屁用没有!糊弄鬼呢!”

林逋平日是极雅致洒脱的性格,待人极宽厚周到,病人常有买不起药材付不齐诊资的,他资助之余还怕对方难堪会有意避而不见,范仲淹碰到过不止一次,故赞他“风俗因君厚,文章至老淳”,欣赏其人品,亦极喜其文章。然而此时的林逋风度全无,更不谈“老淳”,几句话连用几个“屁”字,粗鄙且恶狠狠的。朱宏儒连忙劝解:成主簿一番好意嘛!

“好意?都是他们衙门害的!全是明哲保身的陋习!这么些年看着百姓遭难不闻不问,早点修,至于像现在这么难?”老人的一肚子火气被勾上来,跳着脚埋怨。范仲淹也忙劝慰,让林逋先回去歇息,自己回头去看他。林逋蹒跚着脚步,口中嘟囔不绝,朱宏儒扶着他好容易去了。成温白受了一顿教训,苦笑着与晏洛望一起安排民工们都回工棚休息,吕小淘表示大伙儿随叫随到。不一会儿海滩上恢复了平静,只听见海浪轻轻拍打,沙鸥鹤群在头顶盘旋来去。

范仲淹怏怏地回到三槐堂,却见远远地停了辆大车,熟悉的甜腻气味隐隐约约地飘过来,不禁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三哥来了?”今年为这捍海堰没法回苏州拜年,只捎了些年礼去,没想到兄长亲自来了。

果然是范仲温,带着范纯瑞一起,正将大车上卸下的一包包礼物向范吴交代:这是今年的新米,这是长在向阳田边打过霜的“南边青菜”,味道香甜,这是自家布机织的雪绸,碰到做寿的送做寿幛极好的,这是弟妹喜欢吃的松子糖、浇切片,特意在采芝斋买的……

范吴笑眯眯地一样样接过,只说:“三老爷想得忒周到。”“大少爷带介么些物什,一路辛苦嘎。”明月陪范老夫人和李夫人站在一旁,不时插几句口,逢春则端出了一锅鲜招呼两位远客喝点汤暖一暖。范纯瑞解释两人是跟着西门耷一起过来的,这几天要在盐仓兑一千石盐,赶新年前运到泰州和扬州。范仲温嗔怪说这孩子正月也忙生意,范老夫人便赞孩子懂事,晓得为家里分忧。食物的香味裹着几人的家常话,氤氲在半空,融融乐乐一团和美。范仲淹隔窗听着闻着,嘴角不禁噙上了笑意。

前年带去苏州的银两,范仲温后来置了六十亩地,每年所产虽不多,但接济族中几户最贫苦的老辈够了。还有些节余,依范仲温建议请了位先生建了家塾,安排在祠堂旁边的大屋中,范仲淹特意为此去年又回了趟吴县,将家塾题为“岁寒堂”。族中老辈发话,范氏子弟不论贫富,不管远近,满六岁一律上学读书,若能中学究,以后族里负责其所有费用。附近邻里非范家的孩童,只要想读书的,也欢迎。李氏听范仲淹眉飞色舞地描述这番景象,说吴县从此读书之风大盛,也自高兴,钱财要这样用才有意义啊。

“只不过孩子出生是个穷孩子,他会不会怪我们?”李氏曾不无忧虑地问。就像此时范仲温的担心一样:“啊哟,侄儿要出生嘎?家里铜钿够用啘?”神情很紧张,意思很明显:这一屋子人都是范仲淹要养活的。

“三哥不要多虑,够的够的。”范仲淹忙安慰兄长。问候族中的亲眷都好,回说老辈的都康健,小字辈读书读得还不错,纯祥中了学究,说是要像四叔那样将来考进士哩。

聊着家常,李氏到底撑不住,范老夫人忙扶着回房休息去了。范纯瑞看看已过辰时,也自去盐仓与西门耷碰头兑盐。范仲温见范仲淹总有些怏怏不乐之意,忙询问详情,范仲淹讲到捍海堰屡建屡塌,不禁浓眉紧缩一筹莫展。范仲温无从劝慰,便提议,要不一起去看看林逋老先生?

范仲淹觉得是个好主意,立刻起身让范吴收拾几样礼物,准备带去给林逋。范吴答应着转了一圈却没包礼物,小声说夫人肚痛一阵阵的,怕是快要生了,老爷还要出门啘?范仲淹被他提醒,忙进屋探视,李氏斜靠在榻上,面色苍白,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范老夫人坐在一旁不停地念“阿弥陀佛”,见到儿子便问:“阿要请稳婆过来?”旁边范吴不等吩咐已经奔出去了。

一时稳婆过来,看了看李氏却说:“还早呢,总要疼个半天一天的。”范老夫人不放心,拽着稳婆不让走,招呼逢春好吃好喝地招待,范仲温得知消息,忙过来陪稳婆聊天拉家常,稳婆听着他的苏白只觉有趣,絮絮叨叨聊起来。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冬日的午后益显得阴冷,李氏微阖了双目休息,额头上一颗颗汗珠亮晶晶的。范仲淹捏着棉帕子轻轻为她按拭汗珠,脑中却都是刚才海滩上四处零落的土墩,再想到林逋沮丧绝望的模样,更觉担心。老人家本来过的是最洒脱隐逸的生活,这几年却为了捍海堰又是殚精竭虑又是四处奔走,今天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怎么安慰他才好?范老夫人见儿子心不在焉,瞪他一眼接过棉帕,范仲淹看妻子鼻息沉沉睡着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凝神想了一会儿,提笔写了张信笺:

闲约诸公扣隐扃,江天风雨忽飘零。

方怜春满王孙草,可忍云遮处士星。

蕙帐未容登末席,兰舟无赖寄前汀。

湖山早晚逢晴霁,重待寻仙入翠屏。

嘱咐明月这就送去给林逋,就说本想自去拜会,碰到下雨了,下次再去。明月连连答应着去了。旁边屋中范仲温不顾长途跋涉的疲累,还坚持在与稳婆说话,逢春在一旁帮腔,三个人三种口音,讲得好不热闹。范仲淹听得摇头,满脑子只有海滩上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土墩,满心只觉得一阵阵焦灼。信步踱至老槐树下,仰头望去,绵绵细雨洒落在枝丫上,凝结成一颗颗水珠,有两颗拉长了滴落下来,正砸在范仲淹的额头,冰凉凉的,范仲淹随手抹去,焦灼的心却无法被这雨滴镇静。捍海堰刚开工,遇到如此大的挫折,工程怎么继续?民工是否要遣返?如果继续等,一天一天怎么耗得起呢?要不要告诉张纶?他又怎么面对诸多反对派的质疑?

身后传来一声鹤唳,是熬波仰首在墙边,正在和煮海引颈鸣叫,像是饿了提醒主人喂食。范仲淹侧身凝望两只丹顶鹤,想起它们刚来时还是小鸡似的雏鸟,如今却比芭蕉树还要高了,每天吃的可不少,顺口喊了声:“逢春,该喂鹤了!”视线无意识地掠过仙鹤、芭蕉和芭蕉下喂鹤食的木桶,范仲淹停住了目光。

普普通通的一只圆木桶,用了几年已经很旧,拱形的提手摩挲得光滑镫亮;桶中水已经喝得所剩无几,桶壁上残留了一圈稻糠,在近桶口处挂着个断断续续的圈圈。

范仲淹凝视着木桶,皱眉思索。稳婆从身边匆匆而过,范仲温催:“快点快点,说夫人肚子痛嘎!”范吴拉着逢春飞奔去厨房烧开水,连声道:“就好就好!”房中隐约传来李氏痛苦的呻吟,范老夫人正在轻声安慰:“忍一忍啊,忍一忍。”范仲淹恍恍惚惚,只盯着木桶。

“四弟,耐阿要到里厢瞧瞧啘?”范仲温在身后问,“怕是快生哉!”

“我晓得了!”范仲淹跺脚叫了一声,拔脚就往外面奔。范仲温摸不着头脑,愣了愣追到门边,范仲淹却已经跑远了。只听见屋里范老夫人连声叫唤:“淹儿!淹儿!快点进屋里厢来!”范仲温无奈,转身迎了过去:“四弟就来!”心里只纳闷弟弟:李氏要生了,他跑出去做什么呢? /b8eJQze88R2iUyY1tHFn3b0IjP7dPucnaQtzEwny3BMBS/klOr20YWFXKM+B6yo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