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将西溪盐仓仔细交待给晏洛望,对陈延寿、孙厚和丘进等也一一嘱咐,还好是冬日盐课闲暇季节,料想事情不会太多,几人都爽快答应,连说“大人尽管放心”。李氏问家怎么办,要不要搬到兴化?范仲淹看看妻子隆起的肚子,沉吟着劝她陪母亲先留在三槐堂,等过了年看看兴化和捍海堰的情况再决定,反正就八十多里路,一有空就回来。
李氏不言语,范老夫人却唠叨埋怨了很久。范仲淹的脾气家里老小都知道,总是在衙门忙到最后一个,这几年无论端午中秋还是除夕,家里都等他等得饭菜一热再热,甚至有好几次范老夫人撑不住只好先睡了。那还是三槐堂与盐仓衙门,走过去几十步的距离,现在这里马兴化县城相距八十多里,快马也要大半个时辰,他会“一有空就回来”?没人相信会发生这个奇迹。不过李氏已经怀孕八个多月,这时候操心搬家,车辆颠簸劳顿肯定也不行,万一动胎气伤了孩子可不得了。老人家思来想去,也只好按兵不动,指望范仲淹实现诺言“一有空就回来”了。
天圣二年十一月,范仲淹走马上任进兴化县城,做了兴化知县。
新官上任千头万绪,尤其范仲淹是第一次做主管一方土地的父母官,兴奋之余也不禁有些紧张。前面几年管盐民盐筴,现在则要管士农工商各行各业甚至僧尼乞丐下九流,兴化县人口不算少,近十三万呢!从此以后,这些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和自己有了密不可分的关联,范仲淹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兴化县衙范仲淹并不陌生,刚到西溪盐仓时常来拜访,一次次受冯奂的冷遇,一次次怏怏而归。前年冯奂过了磨勘,迁去了太常寺,喜笑颜开地奔赴开封,临行还特意到西溪,不是找范仲淹而是向晏洛望辞行。范仲淹想起晏殊做过太常寺臣,冯奂一直对晏洛望谄媚讨好临走还要告别,恐怕多少有些关系。
晏洛望这几年变了很多,可究竟是荫补出身的官僚子弟,对官场上的陋习陈规习以为常也得心应手,范仲淹在这庞大牢固积重难返的恩荫制度面前,只觉得渺小无奈。此时范仲淹已经三十六岁,有次在诗中感慨“风尘三十六,未作万人英”,承认自己“淳且狂,少小爱功名”,渴望功名,渴望建功立业的他不理解冯奂:既然选择了仕途,为什么不好好有番作为呢?多年后,范仲淹成了皇帝最信任的宰辅大臣,锐意改革官制,重新拟定磨勘制度,以实际德能考核替代仅凭年资进秩;又修改荫补之法,希望控制恩荫滥补;起因就是最早在兴化县衙的遭遇,让他对尸位素餐不作为的官僚深恶痛绝。
上任后前来恭贺的乡绅耆老络绎不绝,范仲淹忙得抬不起头,还是不得不一一接待问候。其中之一就是大盐商刘家,刘善人亲自带着两个儿子刘祝、刘祁到衙门,卸下一车什物,吃穿用住都有,说是为范大人接风,为衙门长官们慰劳,大人刚到兴化,缺这少那怎么行?看看齐全不,若还有没想到的,直接到刘府去搬!
刘善人须发皆银,走路和说话都颤颤巍巍,范仲淹只好温言谢绝,使眼色让明月下去安排将礼物退回,要衙役们记住范大人的规矩不许收礼,一边随意问起今年生意如何。刘善人甚是健谈,居然也记得前年正月见过范仲淹,讲起当日的“上品八大碗”和戏班子的演出还颇为自得。
“生意嘛上赖天恩,一直都不错,不过钞法变太多喽!我跑京城那会儿,只要到榷货务缴钱买钞引‘算请’就成,现在名堂可多!经制司的头子钱、水脚钱,提盐司的杂收钱、封头钱,要跑几个地方才能拿到盐引!到了盐仓支盐还要交袋本钱、三分钱、别纳钱,路上更是一堆衙门管着……讲不清讲不清,我是老喽,记也记不住,都是孩儿们在跑!”
范仲淹静静聆听,没言语。钞引制和折博法这么好的生财之道,朝廷能用,我们为什么不能用?近些年各地各部门都在想方设法发行盐引,发不了也要在其中增加收费环节,各种茶盐所,司局和子局星罗棋布,造成了盐商在贩盐的四个步骤中步步都需要面对各种衙门,都有额外的支出。
刘善人接着说刘家可算拿到了“黄旗”,就是通行全国、沿途免税、道路优先的旗帜,管用,要没这个黄旗就惨喽。现在运盐省事多了,放心多了,小儿——指了指刘祝、刘祁两位中年人——照料不会有差错。
范仲淹知道黄旗是朝廷特意发给经铺户保明诣实的茶盐船的特殊通行证,禁止沿路骚扰,规定得很严格,所谓“州县等处不得妄有拘扰,违,仰客人指实越诉,将官吏重刑施行”。刘家虽在偏僻兴化,但大儿子刘社在扬州经营多年建了根基,当时盐商势力最大的莫过扬州和真州,所以才拿到的吧?反过来,没有黄旗的商船则会被多方留难,抉剔搜刮无所不至,像刘祝讲的,什么“盐袋助军钱”“剩数拘没”各种遭遇都有。刘善人摆摆手不让儿子再抱怨以前,反正现在有黄旗了嘛,还提那些做什么!父子三人迟疑着像是想提什么又难开口,面面相觑吞吞吐吐,终于还是走了。
送走刘家人,主簿成温回报说要的财政簿历取来了,范仲淹连忙回到案上,仔细翻看。圣旨中让范仲淹主持修筑捍海堰,一切细节与张纶商量,范仲淹老实不客气地飞马去泰州问过张纶:修堤的钱哪儿来?最早预估二十八万贯,后来精确到二十六万三千贯,转运司全部拨款吧?问是这么问,心里知道不可能:淮南东路一年总盘子物资钱币一百多万贯,可多少事情等着呢,桩桩件件都是有预算的,为捍海堰把其他事情都停止吗?果然张纶回答说如果全部由转运司拨款,就转运司自己修堤坝了,要你去兴化当县令做什么?转运司集体审议过了,给五万五千贯,其余的当然是你县令设法筹措,集一县之力修筑,如最后还有少量缺额,到时再看可否由转运司补上。
范仲淹当时听了惊得言语不得,发呆了很久。
二十六万三千贯,现在有五万五千贯。
“兴化县一年所有的收入包括农林渔商等总共约十八万贯,这是收入账目;七七八八的开销呢,总要近二十万,这是支出账目。”成主簿面无表情地介绍。范仲淹三年前盐仓监新上任,头一回来县衙拜访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他就冒冒失失要修什么捍海堰,被冯县令挡回去了;之后张纶巡视盐场,在刘善人家用膳时他又为此与众人争执,差点与冯县令打起来呢;到如今还在想这个心思?朝廷居然批了?不知怎么想的!西面墙上贴着满满一墙的经画图,南起虎墩北至刘庄,一百八十多里!所以他急急忙忙要看财政簿历?看也没用,每年所入不够花费,入不敷出是整个大宋的通病,上上下下都一样,何止兴化县一家?
“以主簿之见,有何方法可以筹措大笔款项吗?比如,十五万贯?”范仲淹翻着簿历,沉吟着问道。如果最后缺几万贯,转运司应该可以考虑?反正到时再去找张纶,苦苦恳求。
“绝无可能。”成温仍旧面无表情,语气中却多了惊讶。成温三十一岁,却已在县衙干了十六年,前后跟过七任县令,刀笔精通之外,对大宋的吏道可谓纯熟。新上任的范县令,是缺心眼儿天真吗?是西溪人讲的刚方吗?明知不可能,向完全不熟悉的手下询问,不顾威信不管颜面?看看他郑重其事的神情,居然是认真的!
但捍海堰,别说西溪盐仓监,别说兴化县令,恐怕就是泰州知府也不该管,也没钱管。转运司既然揽事,就该给钱呐,差二十万贯!范仲淹?范神仙也没办法!
范仲淹没在意成温的惊讶,合上簿历,无奈走出衙门,在城中心事重重地漫步。兴化县不大,东西和南北各一条大道,铺子倒一个挨一个,天南海北的山货海产也算琳琅满目。正午阳光暖洋洋地照着,道两旁不少人拎了小凳或躺椅在门口坐着靠着晒太阳,还有老者对坐下棋,观战的围了一圈,遛鸟的弹琴的唱曲的也都在阳光中享受着温暖和闲暇,一派宁静喜乐的冬日风景。范仲淹一路行来,浓眉渐渐舒展,嘴角渐渐浮上了笑意。
爱将众同,乐与人共,第一次做父母官,原来最高兴的是看到辖地百姓安居乐业呢!其实所谓理想和抱负,就是这样的国泰民安吧?只要生民百姓人人都如此安乐,也就心满意足了。执着于修建捍海堰,也就是为这一目标。范仲淹胡思乱想着,见身旁不少人握着大布袋,脚步匆匆而过,知道那是偏远乡村或者山上下来购盐的,瞥一眼并不在意。
然而买盐的居然不少,拿着袋子的之外,还有拎着小桶的,推着独轮车载着米的,都急急忙忙地往海池河畔拱极台方向走,也不尽是乡野山民,大多数倒像是县城本地人。范仲淹看着看着,心生疑窦。按大宋的盐榷制度,盐的销售也是官府独家垄断,称为“榷卖”,即批发零售都是官府独家垄断,禁止任何私家经营。而且各个官卖场严格限制范围,所谓“各有经界,防其越逸”,还会竖立醒目的标识让百姓知晓。商盐呢,则只在一定区域和范围内允许并销,且非常少见。
具体采用何种形式的榷卖,路一级下属的州郡不设专职盐务机构,而由通判厅兼理,交由各县县丞或主簿办理。范仲淹问过,兴化县销盐是县丞王胡按照泰州通判厅的命令,执行最严格的一种榷禁:量口赋盐,也就是计口配售,而且还严格规定了月额。财政簿历上记录得很清楚:主户每丁每月买盐二斤,客户每丁每月买盐一斤。范仲淹刚才看到觉得太多,难道兴化的菜肴口味重用盐多?刚到任不了解情况没有贸然开口,但无论如何,这个月额的盐是绰绰有余。月额盐的官卖盐铺就叫“兴化县盐坊”,在县衙西首不远,范仲淹还没来得及进去细看,远望门楼是很宽敞轩昂的,人也不多,应该是很方便。
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出来买盐?
范仲淹加快脚步,随着买盐的人流走向拱极台。老远就听见吆喝声:“新鲜到货!正宗淮盐!粒大色白味道正,绝无掺假!”“刚从盐船上卸下的啊,十足西溪一等盐!闻闻这味儿,香!”“今日回馈兴化乡亲,四十五文一斤!绝好淮盐!”范仲淹皱眉沉思,配额盐也是四十五文一斤,盐价是朝廷按区划分,全国的零售价都在四十至五十文之间,各区统一稍有差异,商盐并不便宜;而且簿历上看百姓是按季预纳丁口盐钱,就是说先交盐钱再自盐坊领盐,完全没有再选择商盐的余地。那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再来买盐?真是口味重用盐多,月额不够吃吗?
人越来越多,挤得范仲淹往前趔趄一下差点摔倒。好容易立直身体,往西侧靠靠,站稳了脚,定定神,仰头望过去,临着海池河,好齐整的两家铺子。左手一幢轩敞宏阔,青砖粉墙朱漆门,青地匾上工整黑字写的是“淮南折博场”;右手一间精巧秀丽,雕梁画栋,门楼居然是金丝楠木的,高高挑着锦缎幌子,“丁记盐坊”几个字用金丝线绣得华丽耀眼。两家铺子后都有台阶直接通往海池河,河上正停着一艘盐船,新崭崭的蒲袋,刚按规定贴好的封头,盖的官印都是熟悉的气味,范仲淹望一眼就知道那是西溪盐仓的盐。不奇怪,船上飘扬的黄旗写着“刘”字,刘善人说了刘家收盐主要在泰州楚州几个淮盐仓;卖到兴化也不奇怪,虽然行规是路途近的差价少利润低,但毕竟便利,又是刘家的大本营,批发给折博场和盐坊也很正常。
问题是,这里为什么设折博场?这家盐坊又是怎么回事?已经计口配售,商盐即使有需求量也会甚少,谁会明知这点还开盐坊?设折博场就更没必要了。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明明有配售盐的百姓要来买盐?
“淮南折博场”收实物,乡民担进来的丝帛,推进来的米麦,踞坐着的士兵瞥一眼,检查、过秤,在文据上划几个字,乡民便拿着去台前支盐。士兵胸前绣着黑色小字“淮南安抚司”,赫然是朝廷驻军。“丁记盐坊”是现钱交易,一手收铜钱,一手交盐,大都是五斤十斤,偶尔有二三十斤的,丁掌柜全都热情招呼“拿好”“下次再来”“今儿这盐确实好”之类。范仲淹望着他的笑容觉得似曾相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对了,去年正月淮南东路安抚使汪茂曾来西溪巡察,也是这样虽然笑着然而透着居高临下的神情。
想着想着,范仲淹突然一个激灵:长相像,可说是巧合;但在兴化县城最好的地段开唯一一家商业盐坊,有当地盐商上门供货,有安抚司的折博场呼应,恐怕绝非偶然。
可按照大宋法规,官吏及其家属,都是严禁参与各种商业活动的。所谓“居崇官者不得在处回图”“食禄之家不得与民争利”,租佃田宅,断买坊场,废举贷财这些都是明文规定不许。太宗皇帝甚至下过极严厉的诏书:“所有禄仕之家并形势人,并不得入中斛斗,及与人请求折纳。违者,许人陈告,主吏,处死;本官,除名,贬配。仍委御史台纠察。”诏书中的“形势人”指的州县胥吏的公人之家,也即是从上到下大小官吏都是不允许的。这个丁掌柜,属于哪一种?
范仲淹想了想,从人群中挤出来,转头往县衙方向走,大步疾行。
在县衙门口遇到成温,问,“范大人去哪儿?”范仲淹迟疑了一下示意他跟在后面,成温见他面色凝重,一时摸不着头脑,连忙跟上。往西走出不到一里路,“兴化县盐坊”巍然耸立,高敞门楼宽阔门槛,门口两只石头狮子,怎么看都像官府衙门。两个门子正倚着门柱晒太阳,见范仲淹和成温大步而来神色不善,忙站起躬身迎接,范仲淹径自一脚跨入堂中,细细打量。
像当铺一样极高的柜台横在正中,将盐坊隔为两半。柜台前挂着一排排簿历,按千字文的顺序,自城郭排到各村各庄,全县居民都在簿中。范仲淹随手翻开一本“天”字头的,赵家庄赵七家主口三丁,月额共六斤,十一月一日纳钱迄,十一月十日付盐迄;“纳钱迄”后面有个官家印章,“付盐迄”字后有手指印,没什么问题;前后各翻几页,户籍名、人口数、月额盐都登记得很详细。范仲淹又从中间翻开一本“宙”字头的,也是依次填写得很清楚,盖章工整,手印按得整整齐齐。再翻一本“荒”字头的,同样看不出毛病。
范仲淹仰头思索,突然一个激灵,往回翻了几页,目光凝视着一排手指印看了很久:是整整齐齐,太整整齐齐了,每一个都一模一样!之后再翻开几本,有的是有的不是,范仲淹顺手分类,将手印一样的摊在了柜台上。成温伸头过来看看,立刻也变了脸色。
“付盐迄”不用讲,是该丁领走了这部分的盐;若手指印是冒充的,盐呢?更深一步想,人呢?连盐都不来领的人,还在吗,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