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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道大才大

然而实际并不是李氏盼的那么顺利,捍海堰之事一直没进展。范仲淹有次公务时在海陵碰到张纶,连忙问起,张纶叹口气,大掌拍在范仲淹肩头:“我报了多少次,不管用呐!甭急!甭急!”摇摇头不肯多说详情。

范仲淹明白,张纶一定在争取,然而主少国疑,朝政均由刘太后操持,朝堂中人事纷争风云变幻,要朝庭花费几十万贯修海堤哪那么容易?听闻张纶的转运副使职位恐怕都难保呢。不久丁谓当权,六十多岁的寇准被贬到雷州做参军,终致病殁于彼荒凉僻所,范仲淹想起自幼对寇准的崇仰,想起殿试时在金銮殿上见到的那瘦削刚直的身影,身为小小一个盐仓监,大胆上书为寇准鸣不平。不过这份不平同《上张右丞书》一样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也不曾击起。时光飞逝而过,转眼到了天圣二年(1024)。

“那边!那边!”逢春踮脚站在老槐树下,仰着头高喊。几棵老槐树益加粗壮,葱茏翠郁的枝丫上挂满了雪白的槐花,一串一串像小灯笼似的。明月骑在树枝上同样扯着嗓子喊:“耐覅急,我看到嘎,勿是在摘哚。”

李氏缓步走出问两人做什么,逢春简短地回答:“打槐花呢,回头炒鸡蛋,香!老夫人吩咐要想办法让夫人多吃。两个人不比一个人呢。”李氏红了脸,便不再问。

上月发现怀孕了本不想声张,结果范仲淹细心察觉,大喜之下告诉了范老夫人,是看老人家一直病体恹恹地没什么精神,想让她高兴高兴。果然范老夫人欢天喜地,一骨碌就从榻上起身,赶着追问媳妇感觉怎样,想吃什么想喝什么,立逼着范吴宰只母鸡炖汤,亲自端到媳妇房里。李氏本是大家出身知书达礼,怎么也不敢让婆母侍候,两人你推我让半天,到底李氏忍着呕酸喝了一碗汤吃了只鸡腿才罢。之后日日鸡鸭鱼肉,范老夫人想着法儿,千方百计喂媳妇。范家勤俭惯了,一向的规矩是没客人时最多一个荤菜,范老夫人这一折腾,顿时就引起了邻居街坊的注意。向屠户首先问:“应天府来客了么”“滕老爷好胃口啊?”“苏州三老爷来了么”“那是侄少爷吗?”见逢春都摇头,就啧啧称奇当成了大新闻嚷:“范大人家今天两个荤菜!”

向屠户讲的侄少爷,是指范纯瑞。自在苏州坐牢受了教训,西门耷收敛了往日的骄横,待人接物谦逊很多,细心照顾好吴耐老娘之外,感范仲淹救命之恩,让范纯瑞领着来三槐堂送礼。范仲淹皱眉让他们把礼物带回去,却温言将最新的商盐法规,层层机构衙门,以及各种文书凭据讲解给二人听。范纯瑞忙取笔墨细细记录下来,不懂的又询问清楚,一门心思当好西门耷的助手。范仲淹内心不喜侄子从商,但是也怜他自幼丧父没机会读书,再看西门耷讲起南北贩盐经历他就精神一振,种种缤纷曲折之处听得津津有味,也只能摇头叹气希望他将来能做个好盐商罢。

透过老槐树的枝丫,李氏抬头仰望,远方的海春轩塔巍峨耸立,塔顶三面垂着绿巾,便微微笑了。这两年海潮还是有,范仲淹小心翼翼地预防,请林逋、朱宏儒为首组成了海潮预测局,根据风云水土和动植物的各种反应预测当天是否有海潮。肯定没事的时候悬挂绿巾,风浪大的时候改挂黄巾,感觉将有大海潮的时候则立刻换上红巾,盐仓衙门的脚子们要立刻奔赴各个盐场,通知盐丁们收拾起动使材料一起避到救命墩上去。这算是无可奈何中的应对之举,有几次大的海潮靠此避免了人员伤亡和重大损失。

然而盐仓监只管盐场,去年最重的一次海潮由东向西铺天盖地漫去,冲到了远在一百二十里之外的泰州城下,农田成片被淹,民居上万倒塌,流离失所的灾民拥在泰州城中,太守衙门都被堵住。这些,就不是预测能改善,不是盐仓监能起作用的。所以虽然盐仓的盐务算正常,虽然刚升了系衔,虽然妻子怀孕让他欣喜,但范仲淹总还是蹙眉的时候多。

捍海堰一日不成,海潮之患一日不可不忧。

“但是大人,朝廷不批,咱们也没办法啊!大人放宽心,再等等吧。”晏洛望知道范仲淹的心事,轻声劝慰。范仲淹叹口气正要说话,门子跑来报告,泰州酒税监官富言来访,范仲淹连忙让请,亲自迎到了门口。

富言鬓已花白,一看就是个老官吏,言必称“圣上圣明”“朝廷恩德”,绝无一丝轻慢疏忽;身后立着位俊秀的年轻人,弱冠年纪,和富言一样言行庄重不苟言笑。富言介绍这是其子富弼,字彦国。范仲淹想了想问:“洛阳才子富彦国?”

富弼躬身恭恭敬敬地答道:“乡人谬赞,范大人见笑。”

讲起来这位年轻人在洛阳素有才名,传闻他三岁识字,四岁能诗,六岁即文,家中请了一位又一位先生,数月后却都自叹才不能逮,认为孩子太聪明,需要更高明的大儒教导。所以十三四岁就名动天下,被誉为“洛阳才子”,所作诗文遍传中原。李夫人的弟弟李纮去年曾来西溪看望姐姐,讲到这位“洛阳才子”非常钦佩,所以范仲淹也知道他的大名,没想到今天来了西溪。少年才俊果然名不虚传,言行文质彬彬,举止舒徐有礼,范仲淹暗暗称赞。

富言为儿子谦虚几句,很快就说到了正题,原来是为新的“袋法”而来:“文书范大人看了吗?”

“本官看了。麻烦得紧。”范仲淹皱眉说,“别的不谈,如何赶制出那么些蒲袋?”

大宋的盐,包装分为很多种:布袋、笼箩、竹担、纸包、则、席袋等五花八门,其中淮盐大多用蒲袋,就是用蒲草编的袋子。蒲草在当地盛产,当地人也擅长编制,特别是东台时堰镇被称为“蒲包镇”,自古就有“时堰姑娘会做包”的说法,每年生产蒲包不计其数,被形容为“蒲岭连云”,所以淮盐的包装一直比较省钱省事,不用操心。

可是新袋法规定,至盐仓卖纳时必须使用盐仓统一的崭新蒲袋,大小尺寸严格按规定,重量保持三百斤左右,过秤后缝上盐袋封头,钤盖上盐仓大印,并随附该包盐的信息,包括入场时间、地点、字号、料数、确保三百斤重;出盐仓时要再在袋上注明出场时间、去向和盐主姓名等。袋盐到达目的地缴纳腾清后,空袋要回收销毁,由州城的都监、县镇的尉司或知县镇官们登记拘收并监视烧毁。

这个政策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中央和各地政府能随时掌握盐务情况,问题是,执行起来难度不小,花费也相当不菲。首先要官方统一制造一次性的盐袋,其次要增设“管押盐袋官”,要填写资料并记录留存,纳盐处要再次核对,及时收回销毁。而盐袋和封头费用自然要让盐商承担,称为“袋息钱”,最终再转嫁到盐丁身上,算下来不是小数目。

“大人,我粗略算了一下,我们盐仓至少要用三十万个盐袋。最好备到四十万个,以防不时之需。”晏洛望插话道。范仲淹又皱了皱眉,不言语。

像西门耷和范纯瑞抱怨的,朝廷盐榷时紧时松,政策老是在变,这样大费周章地搞“袋法”,是在收紧盐榷,是要牢牢把握榷禁之利,不惜耗费时间精力。再往深里想,恐怕朝廷岁收入不敷出的问题更加严重了才会有此诏令,那样的话,要花费几十万贯的钱修捍海堰,朝廷自然不会批。

富言拱拱手“圣上圣明”并不多加评论,而是讲起实际问题即范大人说的,如何赶制出这么些蒲袋?第一步先要收购蒲草,这事可由泰州府统一下令让各县安排,定下各乡岁额,让牙人收蒲;买蒲的价格同以往一样定在每百斤六十文,如何?范仲淹看看晏洛望,两人都无异议。

然而站在后面的富弼却跨上一步说恐怕不妥。六十文的官价已经多年未变,而实际物价每年在涨,连编织一百个蒲袋的工费这几年也已经由一百涨到一百二再一百三,如果蒲草还是原价,恐怕难以征购足量岁额。言语神情依旧恭恭敬敬,却讲得不容置疑。

接着说到安排织户,晏洛望信心十足地说计划把盐仓北角的一排空房子打扫清理,设为“造袋局”,按每日十六钱工费招募闲工,不限户籍不限农户灶户,估计很快就能招齐人;蒲草分批运进,保证每日编织不停。

富言觉得这主意不坏,却侧头看看儿子。富弼还是一躬身,客气地提醒晏洛望,与其每日十六钱,不如每袋一文三至一文四;织袋钱的发放最好立定时限,比如袋成即付,或者次月初一必付。晏洛望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富公子高明!”范仲淹也不禁称赞:“富大人,你这位长公子不愧是‘洛阳才子’,真有辅佐帝王的经纬之才!”

富家父子笑了笑,仍旧规规矩矩地谦逊一番,并不骄傲。富言又与范仲淹具体商议了几个环节,富弼立在父亲身后静静聆听,无异议时不插话,也毫无焦躁不耐之色。范仲淹暗暗称奇:二十一岁的年纪,正是飞扬恣肆自高自大的时候啊!难得这富弼,少年成名十多年,仍旧如此才高性谦。

富言又问:“押袋官的人选,范大人可有合适的?”

按这个新袋法,押袋官的职责可不轻,要监制盐袋和封头,要监督定秤后封口,要监押袋盐入仓以备支发,所以必须熟悉受纳盐的程序,必须了解仓库情况,必须管得住民工,必须极细致认真。“盐仓的监门官丘进很好,这几年巡守盐仓,磨砺得沉稳牢靠。”范仲淹沉吟着说。晏洛望立刻表示赞同:“大人讲得对。连厢官们都说有丘进在,盐仓让人放心得很,他们巡逻的几乎没事呢。”

于是一番斟酌商议后,新“袋法”的执行工作总算初步落实,富言松口气,赶着回泰州报告郑太守,范仲淹直送出衙门外。春光明媚,和风煦煦,富弼望见远处海春轩塔上垂着绿巾有些好奇,得知是为预报海潮的,便向范仲淹问起详情,听完了立刻说:“何不重修捍海堰?”

范仲淹只觉得一阵眩晕,定定神,金色阳光中富弼挺拔的身姿和年轻的面孔益显得生机勃勃,范仲淹突然想到了当年俞伯牙初遇钟子期,原来乍逢知音是这样欣喜愉悦!忙邀请富弼,不如在西溪住几天?见富言迟疑忙笑着解释不远就是晏溪书院,富弼可以在彼处读书备考。

“他根本不想参加科举,备什么考?”一句话勾起富言的心事,叹气说道。范仲淹诧异地望向富弼,年轻人却转过头去,第一次显出了骄傲倔强。

富言无奈摇头打马离去,富弼便留在了西溪,自己要求住在广福寺中,晨钟暮鼓,仰头就是海春轩塔。范仲淹并不提书院之事,只任由他闲逛,富弼东转转西转转,倒自己去晏溪书院看了看。听到教课先生不无得意地介绍当年晏殊大人就是在这书院中,望着晏溪河吟出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名句,出了会儿神,回来问范仲淹:“‘洛阳才子’当了十多年,但一直没有晏大人这两句绝好之辞的名句,蛮遗憾的,不过只可偶得不能强求吧?”

范仲淹自案上小山一般的公文中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在生活享乐成风,花前月下声色艳情成为创作内容,普遍推崇辞句精美婉丽精巧的今天,该怎样和他讲文章之道?想了想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说:“文者,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也。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乎文章。观禹夏之纯,可见王道之正;观南朝之丽,则知国风之衰。所以文章以薄,则为君子之忧;风俗其坏,则为来者之资。”

“大人的意思是晏殊这两句不好?”富弼不解。

“不是不好,而是不是最好。柔靡而巧伪,岂大道之所在?”范仲淹认真答道,“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如何才能道大?唯有宗经。所谓孜孜经纬心,落落教化辞,文也好诗赋也好,‘辞精’当然重要,‘理远’却更要紧。”

富弼有些不服气:“晏大人的词,当世公推第一,就是因为其辞精雅,倒是第一次听说什么‘理远’更重要呢。”

范仲淹笑了笑:“曹丕的《论文》知道吧?‘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你自幼通诗文,总感觉得到,诗文之为意,确实是范围乎一气,出入万物,卷舒变化,其体甚大。所以各种各样的文气相异,或缠绵或险峻,或高亢或悲戚,或超远或英逸,都不要紧;关键是不失其正,立意清出金石,上以德于君,下以风于民,穆乎风俗,昭昭六义。自然就是好文好诗。”说着随手在案上翻出一沓旧稿,解释这是些旧作,有文有赋有诗,不敢说多精妙,让他看看与时下众多的柔靡之作有何不同。

富弼迟疑着接过,出了衙门,沿晏溪河信步,不觉走到了八字桥,随意在桥栏杆上坐下,翻看起文稿。“洛阳才子”少时即以文出名,一目十行扫了几眼就明白了范仲淹的意思。范仲淹是西溪盐仓监,从八品的小官,然而他的诗词文赋,慨然有康济之志,更以传道为任,论的是天下,谈的是济民,一篇篇看过去,就是他谆谆而教的思无邪,诗言志,文章还正统。是他念念不忘的“道”,是他苦口婆心的“理”。

但是这样的人生,太累了吧?

看范仲淹,从早忙到晚,一身官袍洗得发白,一双皂靴磨得底儿薄,三餐都是敷衍将就,甚至有时候顾不上吃,说喜欢弹琴可根本没时间,家中老小也顾不上……富弼不愿意参加科考,不想进入仕途,就是因为不希望过如此忙碌的生活。看看风景,漫步人生,时而吟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佳句,多潇洒,多风雅呢!

正是傍晚时分,小镇四处升起了袅袅炊烟,八字桥上下工的,收摊儿的,买了菜赶着回家的行人络绎不绝。晏洛望跨着乌骓马匆匆经过,诧异地看见富弼在桥上出神,忙折回来问他在这里做什么。富弼呆呆地问:“范大人,是怎么样一个长官?”

晏洛望瞥了眼他手中的文稿,说:“范大人常说一句话:‘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忠于国,下诚于民。’国和民,于他是最重最重的。”

“上忠于国,下诚于民……”富弼喃喃重复。真的有人,不在意自己的生活,而将国和民置于个人之上?

“富公子知道吗,这座桥是范大人用盐仓衙门的公使钱造的。”晏洛望笑道,“历任监仓官儿攒了二十多年,一下用得精光,谁也拦不住。所以我们衙门现在是大宋所有盐仓中最穷的一家,吃喝玩乐一样不来,桌椅板凳一个不换。但你相信吗,反而大家都觉得比以前开心,每天忙忙碌碌地干些实在事,心里踏实!”说话间不停地有路过的行人向晏洛望打招呼“晏专知”“晏专知好”,连西溪河中的船上也有人伸头喊“专知吃过了没”“专知几时去我们场”,还有个刚抓到鱼的扯着嗓子喊:“专知回头过来啊,鱼烧好等你!”

晏洛望含笑挥手一一招呼,富弼羡慕地望着,说:“晏专知你人缘真好。”晏洛望愣了愣,笑笑说:“你不知道吧,以前大家都叫我‘阎罗王’呢!那时候只会催逼盐课,一心只想自己。是范大人来的这三年,改变了我,改变了盐仓衙门,改变了西溪。他讲‘上忠于国,下诚于民’,那是他的心里话。老百姓有数得很呢,你诚恳待他们,他们也诚恳待你。所以你看我们西溪,现在都你谦我让的,一团和气。”

望着晏洛望和乌骓马渐渐远去,富弼陷入了沉思。“洛阳才子”虽然表面谦恭有礼,心底实际恃才傲物眼高于顶,当然圣贤书中读过“民为贵,君为轻”,读过“君以民为体”,可一直觉得那很遥远,纯属书本中的圣人之言;现实世界中,不妨天大地大,有才的我最大。却原来,“民”就在身边?与自己紧密相连休戚相关?要下诚于民?要对老百姓诚恳相待?连做文章都是?

富弼觉得要好好地想一想。 i5E4tC12/UBQi/elKaLmy0MrI91vKRpQIkq0mk7kytSGh/euvKuYqrSSiPW/nw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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