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已是夕阳西下暮色渐合,车夫“啪”一抖马鞭,迎着落日飞驰,道旁的柳树青翠得像新织就的锦缎,招展着淌向车后。“看!”李氏一声惊呼。橙红夕阳中,眼前骤然出现一个大湖,无边无际,浩渺苍茫,远处隐隐见群山蜿蜒,秀美如画,一群群飞鸟在水面倏忽来去,几叶小舟飘飘荡荡,摇橹的船公晃着双臂,发出一下下有节奏的唉乃声。山水皆绿。
“夫人,介么就是太湖嘎。”车辕上的范吴不经意地说道。
李氏沉浸在震撼中,半天不言语。范仲淹轻轻握住她的手,并肩眺望着美景,轻声吟道:“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短短两句将眼前美景绘成一幅画卷,随着马车的奔驰徐徐展开在眼前,头顶清风习习,身畔绿柳相随。李氏忽然知道自己错了,不,这一生绝不会忧多乐少,和他在一起再忧也是乐,由衷的欢喜自心底一点一点升腾,像眼前湖水泛起层层婆娑细纹,再弥漫氤氲在整个天地之间,于是江南的山水,俱皆喜乐。
范家庄在吴县的西南角,范吴指点着路径,大车拐了七八个弯,到了庄口。路边玩耍的孩童成群地围上来,大多咬着手指头怯怯地望着,一个双目灵动的男孩问:“耐寻啥人?”
范吴“啪”地拍了他一记:“小三子啘?我耐都勿记得嘎?四老爷回来哉,快点去告诉三老爷!”
男孩恍然大悟,伸头向车中张望,欢呼一声:“四老爷回来哉!四老爷回来哉!”领着孩子们一阵风似的奔去了。路两边的屋中听到动静,不时有人钻出来招呼:“回来啦?”“阿吃过夜饭?”“有辰光么回来嘎。”
范仲淹早扶李氏下了车,一路缓缓走过,寒暄问候,不到一里路倒走了快半个时辰。李氏早听说苏州范家是个大族,果然人数众多,不过看得出家境都很一般甚至有些相当贫穷,土坯房茅草房不少,衣衫常常补丁摞补丁,鞋子前后大洞小洞,穿草鞋麻鞋的也比比皆是。
折而向北上坡,终于在坡顶出现几幢大屋,一看就是有年头的老宅,屋顶桶瓦泥鳅脊和四面灰砖墙缝中都是苍苔森森。前后围着合抱粗的青松香樟,雕甍绣槛掩映在葱茏之间,幽深宽豁。中间青地大匾上黑色的“灵芝芳”三个大字已褪了色,在夕阳余晖中斑斑驳驳无精打采。李氏走了这一大段上坡路有些气喘,范仲淹扶住她笑笑说:“慢些,不急。”范吴也放慢了脚步,回头等候。李氏看见东首有幢崇阁,轩峻阔朗巍峨高起,门前左右悬着乌木嵌银的对联“源自尧舜望出高平”,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范仲淹在妻子耳边轻声说:“那是范家祠堂。明天请三哥主持,召集范氏宗族,领你一个个拜见。”
李氏微微颔首,心底颇感激丈夫一番心意。洞房之夜,他解释了为何这几年迟迟不娶她过门的原因,他要让她堂堂正正地进范家门,拜范家祖宗。亏三兄范仲温的成全,让这一愿望实现得并不很晚。李氏也知道,范老夫人当年没能进祠堂,这恐怕是她一辈子的心病,所以这次让儿子回老家,千叮万嘱他领媳妇拜祖宗见族亲。“待会儿见到三哥,要再好好谢谢他。”范仲淹像是听见了妻子的心声,轻轻说道。
然而奇怪的是并没看见范仲温,老仆范平等在门口,说三夫人陈氏在堂屋,请四老爷四夫人进去;一边与范吴卸下行礼,打发车夫。范仲淹心中暗叫不好,领着李氏进屋拜见三嫂,然而不及寒暄,陈氏擦着眼泪说范仲温被带到衙门去了,糟糕呢!范仲淹一惊:“啥衙门?”陈氏连哭泣带埋怨说不大清楚,还是范平在一旁连连补充,才听出个大概。
这几年苏州常发大水,田地淹了很多,田租不少收不上来,范家本靠田租生活,这一下就陷入了困境。范仲淹本来兄弟四人,二兄早夭,长兄范仲波亦英年早逝,不过留下了一个儿子叫范纯瑞,一直由范仲温抚养,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这孩子不喜读书,只爱游手好闲,又梦想一夕发财暴富,偶尔结识了盐商西门耷,羡慕其家财万贯,跟在他后面跑腿,盼着自己哪天也能成为盐商。去年起浙盐欠收,苏州到处极缺盐,西门耷动脑筋将淮盐贩至苏州,特意领了“入纳免税公据”——不领不行,自产地至销售地路途遥远,一路上多少关卡要收税收费,范仲淹解释给几个人听:有了这个“公据”,途经州县就不得再阻截征税或苛留。
领公据时需要当地保人,范纯瑞拍着胸脯说三叔在姑苏德高望重,领着西门耷找上门来,请范仲温作保。范仲温本不欲多事,可架不住侄子再三恳求,讲到“看我死去的父亲份上”,只好勉强签字作保。他正想退还西门耷带来的谢礼,谁知礼品却都被范纯瑞拿去分给了族中老辈,赢得了一致称赞。范仲温不再多说,心里觉得侄子有志气自立也是好事;可没想到结果这批盐未能按期到达苏州,西门耷和范纯瑞商量,悄悄涂改了公据上的时间,想蒙混过关。
范仲淹听到这里直跺脚。与“入纳免税公据”配套的,设有“报牒”,载录编号、姓名、日期等内容,与公据内容完全一致,由官府邮差送达,用以核对公据;勘验之后,收回公据毁抹讫,并通知发据处予以注销。这套流程极为严密,就是防止盐商作弊,防止私盐私贩,防止偷税,西门耷和范纯瑞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改改公据就行了,果然被苏州盐茶司发现,送公据去的范纯瑞当场被扣,西门耷和保人范仲温也先后被抓。“介么哪能办啘?”陈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家里本来老艰难,勿拨活路哉!”
这时门口几个孩子怯生生地踅进来,是范仲温的儿子范纯祥、范纯厚和女儿范之久,陈夫人哭着命令儿女:“快!拨耐四叔磕头!求他救救耐父亲!”
范仲淹连忙扶起侄儿侄女,李氏含笑牵过一边,取出带来的西溪礼物——糖麻花、藕粉圆子、醉螺、阜宁大糕和麻虾酱这些哄孩子,三个孩子正饿了,望了望母亲拿起糖麻花就吃起来,嘎嘣嘎嘣嚼得津津有味。范仲淹温言问,那到底为什么迟了期限?陈夫人和范平却都不知道具体情况,面面相觑着说都是范纯瑞自己管,平常他待在城里难得回家,谁晓得呢。范仲淹望望外面天色,太阳已经完全落在山后,但半个天空还是红彤彤地亮着,便请范平准备马匹,陈夫人愣愣地问:“四叔介是?”
“我去苏州盐茶司问问。”范仲淹简短地回答,侧身看向妻子,满脸歉意。李氏默然不语,缓步送出门外,牵着他的衣角轻声说:“一路小心。”
范仲淹心中感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冒了低低一句:“对不住。”李氏牵着衣角的手不肯松,双眸中满是担忧:他一个西溪的监仓官儿,在苏州盐茶司眼里啥也算不上,此刻去是罪犯家属的身份,想救出兄长和侄子,凶险艰难可想而知。然而以他“忧在人先,乐在人后”的性格,以他“君国以忠,亲友以义”的准则,又怎劝得住?
范平送上马匹,说家里现在就这一匹马,是平日去庄上催租用的。李氏看看是匹老黄马,瘦骨嶙峋,身上毛掉得坑坑洼洼,辔头马鞍都极陈旧,好几处皮绳断了线,忍不住又说了句:“一路小心。”范仲淹点点头,狠心拉开李氏的手,翻身上马,迟疑着回头望了望妻子,终于一夹马腹,绝尘而去。李氏追上两步,扬手又叫了声“小心”,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后来的漫漫长日中,这一幕屡次出现,被范仲淹写为“妻子屡牵衣,出门投祸机”,结发情深固然始终未变,范仲淹不顾进退安危不避艰险的刚直也一直没变。
自早上下船,已经整整累了一天,然而范仲淹心忧如焚,奔在路上连连挥动马鞭只嫌老马太慢,好不容易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在闭城门前奔进了苏州城。问明盐茶司的位置再赶过去,衙门已经闭户落锁。环顾四周,大狱却在衙门西首角落,范仲淹拴好老马,径自进了监牢。顺着低矮昏暗的甬道大步走去,眉头越皱越紧,耳边传来呵斥声、皮鞭抽落声、木杖击打声、讨饶声、呻吟声、争辩声、哀求声、哭泣声,与外面花团锦簇的姑苏城像两个世界。
终于眼前一亮,摇曳的油灯照着低矮的牢房,一间间牢房用宽木栅栏隔成,像鸡笼也像猪圈,里面关着三三两两的犯人,或坐或卧或躺,大多衣衫褴褛神情呆滞。范仲淹张望了一圈,却没看到范仲温、范纯瑞两人。狱卒正坐在案前跷着二郎腿剔牙,不耐烦地问“寻啥人”,范仲淹递上名刺,狱卒见是个朝廷命官且是同行,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方才换了副脸色,登记姓名时间探访何人,指了指前方“右拐,走到头”。
范仲淹大步疾行,果然走到头是一排单间,有的一个人有的空着,远比前面的牢房干净,也没那么臭气熏天,净桶上盖着木盖子,地上堆着软蓬蓬的干草。最东的一间中,范仲温靠在草上双目微阖,右臂拥着一个少年,是范纯瑞睡得正香。
范仲淹鼻子一阵阵发酸,两个月没见,兄长瘦了一圈,双目深陷,面颊扁削,鬓发凌乱,两腮冒着青青的胡茬。难为他在受水灾家中度日艰难中还想着弟弟的婚事,亲自千里北上赴应天府李家提亲下聘,算算时间,恰是那时给西门耷作保,所以之后没顾上多问,因此刚才陈氏和范平讲到这里时吞吞吐吐,不好当面责怪。三哥啊,总是为范家人着想,就像此刻明明困倦焦心之极还拥着侄子一样。
“冤枉!”“大人明察,我冤枉啊!”西面忽然响起喊冤声,拖拖拉拉地又抓进来几个犯人,被随意扔进了牢房中。喊声惊得范仲温身躯一抖睁开双眼,看见范仲淹有些疑惑,揉揉眼睛,愣了一会儿,苦笑着问:“四弟?哪能是耐?”语中满是歉意。
范仲淹蹲下身,隔着栅栏轻声问候范仲温,解释是带李氏回来拜范家宗族的,下午刚到,听说消息所以赶了过来。这时范纯瑞也醒了,看见救星般扯着嗓子便叫:“四叔!救救我们啊!”年轻的声音充满焦急恐惧。范仲淹问究竟为什么违了期限,范纯瑞唉声叹气地说盐船按西门耷意思走的海路,省钱嘛,结果在海州碰到海潮,躲了几天,修船又等了十几天,所以耽搁了。范仲淹暗暗叹气,本来这个事不复杂,当时在海州向相关官署提出延期申请,写明事由时间,公据上注明批凿日期就可以,可是这些范纯瑞却茫无头绪,而西门耷据说竟然也不知道。
“四叔!勿怪倪嘎!”范纯瑞叫屈不迭,“介公据啊、凭条啊、规矩啊变老多,前面勿拨用过公据,是脚地公引嘎!还有管盐的衙门阿老变来变去,制置茶盐司、提举盐茶司、提举盐事司、提领茶盐所,还有什么措置东南盐事所,啥人搞得清嘎?”
“那你们就随便涂改公文?”范仲淹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多衙门,不管哪个也不得饶你!”口中这么说,心底也知道侄子讲的不无道理。大宋盐榷严密繁琐,朝廷国策经常变化,地方上就更是花样百出,各种凭据和规则名目繁多,一般的官吏都搞不清楚,更何况老百姓?
“对嘎对嘎,侄儿错脱。侄儿勿该擅自更改。”范纯瑞苦苦哀求,“四叔,是我错嘎,求求四叔拨我想想办法。”范仲温拍拍侄子说:“纯瑞覅催耐四叔,俚会尽力嘎。”
据范纯瑞讲,公据上规定的期限是“二月”,小小地写在最后角落,西门耷让他加两笔变成“四月”,完全看不出修改,以为不会被发现的,谁晓得这边还有核对的什么“报牒”呢。范纯瑞满脸沮丧懊恼,连连说:“下回晓得了,再不敢嘎。”
“西门耷人呢?”范仲淹问。
“俚是重罪,押在地牢嘎。”范仲温解释。听狱卒讲好像西门耷不止这一桩事,下午抓到就直接押去了地牢,那里晚上不给探视。说着叹气,“做生意挣铜钿哉,阿勿是杀人放火,介么同死刑犯关在一淘!”
范仲淹问清楚了情况,倒不似来时焦急,安慰兄长几句便快步出了大牢。打马赶去官署邮差处,发了封十里加急文书,请海州盐茶司查明当日情形,速速回复苏州盐茶司。想想又发了封信给晏洛望,请他跑一趟海州,斡旋落实。范仲淹知道兄长侄子是否能免受刑罚全靠这两封文书,加倍小心,等着一直亲眼看到贴了火漆交给脚子发走才转身离开。
回到监牢已经夜深,门口悬着的风马灯不知何时灭了,门缝里也张不到丝毫光亮,拍了半天门无人搭理。范仲淹无奈,奔波一天困乏到极点,将马拴在盐茶司衙门口的下马桩上,裹了裹外衣靠着马桩就酣然睡去。习习夜风轻拂,这一觉睡得好不香甜,朦胧中知道身在姑苏,依稀闻见家乡的气味,仿佛还只有三四岁,牵着继父和母亲的手在虎丘漫步,在太湖徜徉,在云岩寺上香,在沧浪亭赏春,母亲端出一碟碟好吃的:碧绿甜糯的青团,金黄嘣脆的松鼠鳜鱼,采芝斋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浇切片,金丝蜜橘……小男孩蹒跚着脚步乐呵呵地奔过去,奔向母亲温柔慈爱的笑容,脸上却冰凉凉沾了满面冷水。
“落雨哉!覅睡嘎!”耳边响起苍老的声音,惊醒了美梦,范仲淹奋力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不知何时飘起了毛毛细雨,扫地的老人好心挥舞着笤帚,催他醒来。范仲淹连忙一骨碌起身,胡乱拍拍衣裳擦擦脸,就要再进监牢,却见牢门大开,狱卒押着一队犯人缓步走了出来,都带着枷,脸上刺着印,有的脚上还拴着绳,个个步履艰难。范仲淹呆呆望着,犯人们见有人在看,企盼地侧头望过来,狱卒不耐烦地甩动绳子,“快走!快走!介辰光想到家里人了?早勿要贩私盐!”冷漠烦躁的口气令范仲淹脊背一紧。原来这些都是私盐贩子,也许是卖私盐,也许是买私盐,也许是盐户偷偷煎盐,也许是像范纯瑞不清楚法度规章,也许只是像范仲温作保受牵连。不知哪个犯人磨破了脚,又或是杖脊的伤没好,青砖地上留下一行殷红的鲜血,被绵绵细雨渐渐冲淡淌开,渐渐消失不见。
范仲淹目送着犯人队伍远去,心里沉甸甸的,想了想还是大步进了牢房。签字申请后再次往东走,范仲温和范纯瑞都眼巴巴地在等,范仲淹约略安慰了几句,再次回到狱卒案前,再签字申请,转身跟着狱卒下了地牢。这里跟头顶上的普通牢房又大不一样,四面无门无窗,像老鼠洞一样阴暗潮湿,丝毫感觉不到外面已是春季时光,顶上悬着两盏油灯,灯影晃在黑乎乎的墙壁上,更显阴森。狱卒指了指方向,不耐烦地回去了,范仲淹依言左拐再左拐,按次序找到了“人”字号牢房,朦朦胧胧地看见两个人影一卧一坐,静悄悄地没一点声音,也没一点生气。
“西门耷?”范仲淹试探地轻唤。
“范大人!”坐着的犯人猛地跳起来,一步跃到了门前,抓着铁栏杆喊,“范大人!”脚上腕上的铁镣晃啷啷地响。
灯光幽暗,摇曳不明,范仲淹看不清眼前的人,然而听着声音耳熟,正皱眉思索的时候年轻人又叫:“我是吴耐啊!东台场吕家灶的吴耐!小火吴耐!”
“吴耐?你怎么在这里?”范仲淹吃了一惊,“你怎么和西门耷在一起?”
初见吴耐是在到东台的第一天,他介绍盐场中的各个晒盐环节,如数家珍;第二天海潮灾后他在污浊的海水中扑腾,寻找能用的动使;虽然海潮卷走了他家仅有的小镬,可是年轻人毫不气馁地说“重新开始呗”;后来借贷,免欠额盐,他除了完成揽额部分还多煎了些浮盐,后来听说他攒钱又买了口小镬,一日能煎三四十斤上好淮盐;再后来乘着闲季又在疏浚西溪工程中挣了点工钱……明年该是好日子啊!这个小火盐户,是贪财吗,是年轻气盛与人纠纷吗,什么大错至于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