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李氏所愿,谢天谢地,范仲淹顺利地将筑堤经画交给了张纶。张纶为此特意在西溪多住了两天,细细讨论斟酌,林逋和朱宏儒等通水利的老人恭候在清白堂外随时答疑;会算账的汪亥被叫进去好几次询问账目,难为他,二十八万贯本钱算得大差不离,吴尊领两个手下核对没看出大毛病。
正月二十六那天,张纶笑哈哈地夹着经画资料走了,像来时一样,马队又一阵风卷出了西溪小镇。范仲淹乐滋滋的,说:“这次准成!”就开始操心朝廷批复后该做的事:招募民工,准备各种材料,甚至挑选吉日……
然而并没有“成”。原因谁也没料到,谁也无力阻挡,二月十九日,皇帝驾崩了。这位大宋朝的第三位皇帝,年五十五,在位二十五年,早期勤政治国,延续了宋初的清明景象,史称“咸平之治”;可惜澶渊之盟之后,迷信封祀,天书一再从天而降,祥瑞到处都是,芝草比稻草还多,未免引后人之笑,庙号被议定为“真宗”。百官辍朝,万事停议,举国哀悼,好在天禧二年已经立了皇太子赵祯,这时顺利继位,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守成贤主宋仁宗,因当时才只十三岁,皇太后刘氏代行处理军国政务。
范仲淹怅怅地立在三棵老槐树下一动不动,已经站了很久,鬓发衣冠都蒙了层薄霜。李氏小心地走到他身后,劝他进屋歇歇,他茫然转身,双眸全无平日的神采,神情恍恍惚惚。七年前殿试,在金銮殿上见到真宗皇帝的时候,他其实只有四十八岁,可是老态龙钟,无精打采,在殿上一个时辰不到就匆匆退走,留寇准主持大局。还记得他蹒跚而去的背影,肥胖虚浮甚至有些踉跄摇晃,这几年想到那背影,总以为还能再见,但竟然再也没机会。而十三岁被推上皇位的少年新君,骤失其怙,却连悲伤难过的时间都没有,硬生生立刻要与太后一起面对千头万绪的大宋朝政,典型的主少国疑,让人想想就揪心担忧。
所有事务都停了,还好恰是农闲季节,绣花作坊、木匠铺子、茶坊酒肆等大大小小的商家全部关门,客船商船一概停运,海隅一角的西溪冷清得像被冰冻住。还好晏溪河的疏浚工程已经结束了,民工们欢天喜地地领了工钱,一个个盘算着开春后怎么安排;而吕小淘吕大富沈泰这些有农田缴过田赋折盐的亭户,还拿到了折盐的盐钱。范仲淹并想方设法让人通知田亨这样逃荒离去的锅户,田赋已经减免,想法回来吧!当然没忘了劝说魏七这样让妻子跑到海州和涟水军的:盐价涨了,运费加了,胡不归?捍海堰也在议,不用多久就不怕海潮了!别说,魏七还真跑了趟海州见妻子,魏七嫂说:“只要捍海堰开工,就回家。”讲这话的,远远不止魏七嫂一个。
然而捍海堰没开工,不知道何时能开工。范仲淹知道张纶的难处,刘太后案上恐怕压了成百上千的折子,但真宗皇帝驾崩,永定皇陵在勘址,传闻还要准备大量殉葬品,估计下葬之前,军国朝政除非十万火急的根本不会有人处理。常丰堰破败失修非止一日,海潮侵害更是年年如此,有什么着急的?范仲淹心中的头等大事,在朝廷眼里不过是千头万绪政务中小小的一桩。
李氏知道空口劝慰没用,轻声说:“母亲不舒服呢,早上一直没起来,躺在床上没什么精神。”范仲淹一惊,自恍惚中清醒过来,连忙大步走到范老夫人屋中。
三槐堂的老房子四面透风,范吴领着明月、逢春到处糊了窗户纸,烧了个小泥炉摆在榻前不远处,仍然寒意逼人。范老夫人蔫蔫地靠在床头,半闭着双目,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范仲淹抢上一步握住母亲的手,触手冰凉,李氏不等吩咐忙捅了捅火炉,窜起几粒火星,稍稍多了点暖意。
李氏见范母看着自己,明白她有话对儿子说,连忙说去装个手炉过来,躬身退了出去。老夫人示意范仲淹在榻沿坐下,叹了口气半晌才开口,却是这几天连续做梦,老梦见范仲淹的亲生父亲范墉:“模模糊糊看勿清爽,像在姑苏老家,唉,范家大屋我就进去过一回,搞勿清。俚面孔阿瞧勿清,像在拨我讲啥嘎。本来么,勿想当回事体,可好几天了,都是介同一个梦,勿好哉。我就想,兴许俚有啥事体?”
范仲淹不言语。如范吴所说,母亲这辈子不容易,父亲去世时她刚二十岁,带着两岁的婴儿千里扶梓回苏州,之后含辛茹苦无依无靠;好容易再嫁继父过了几年好日子,可常常心底不安,会想到父亲;继父去世之后家境日窘,难为她一力操持艰苦度日;这几年跟着自己东奔西走,一天比一天胆小怯弱,年纪大了难免想到生死之事,恐怕她最纠结的一个问题就是死后她是范家妇,还是朱家人?母亲絮絮讲述着梦境,缥缥缈缈的山水丛林,模模糊糊的庭院人影,隐隐约约的话语琴声,是她多年前的记忆吗?父亲和继父,在她心底大约早已混合在一起难以区分了吧?
“淹儿,我想,耐回去看看,好啘?”范老夫人轻声商量,“新媳妇勿曾进过范家祠堂,耐带俚一淘去拜拜,阿好啘?”顿了顿又道,“到耐父亲坟头,弹支曲拨俚听听,再拨我多烧一沓纸。”
母亲讲到这个地步,几乎是恳求,孝子范仲淹还有什么好说的?正好举国守丧没什么公务,难得的空闲时光。于是第二日就携着新婚妻子,由范吴打点着上了路。因一个女眷一个老仆,范仲淹想着轻松些,便走了水路,自西溪坐船经泰州、扬州、仪征过江到镇江,再经内河到苏州。
在途非止一日,冰雪渐融杨柳泛绿,国丧的肃穆萧瑟渐渐被来往船只的逶迤、大小商家的吆喝替代。进了苏州境,满眼花红柳绿已经是一片初春景象了。
苏州是历史悠久又十分富庶繁华的江南大郡。早在商末,姬姓周氏族首领泰伯和仲雍就在此建立了“勾吴之国”,之后并得到西周周武王的册封成为诸侯国。周敬王六年(前514)吴王阖闾派大将伍子胥扩建都城,名阖闾城,就是后来苏州城的中心。秦时起其地属会稽郡,东汉始置吴郡,从会稽分出,有钱塘江以西之地;两晋和南朝郡名相沿不改,至隋代始更称为苏州,以城西有姑苏山之故。唐时苏州领有吴、长州、嘉兴、昆山、常熟、海盐、华亭七县,后成为吴越国的领地,嘉兴、海盐和华亭分出,历中吴府、中吴军、平江军,直到太平兴国三年(978)吴越纳土归宋,恢复苏州建置,隶两浙路,领吴、长州、昆山、吴江、常熟五县。
“我们范家,就在吴县(今苏州吴中区)。”范仲淹遥指着远处,絮絮向妻子介绍,“你看,苏州西接太湖,东北濒临长江,而东北西三面地势比中间高,湖荡散布,塘浦纵横,所以被称为‘泽国’。”
“泽国?全是水么,那会不会发大水?”李氏笑着问。
“夫人耐勿要开介玩笑好啘,”范吴苦着脸说,“真咯老发水嘎!”范仲淹知道老仆苦脸的原因:苏州一旦碰到久雨霖潦,江河湖泊同时泛滥,积水难退,常常淹没农田民居。前月婚礼上范吴碰到苏州范家人说起,这几年姑苏时有洪水,范家的产业主要是农田,靠田租养活一大家子,民田受淹不能耕,对范家是致命损失,范吴心系故主当然担心。
见妻子抱歉地低了头,范仲淹忙笑着解围道:“夫人久在北方旱地,自然不知道南方的‘泽国’。以后常来看看也就是了。”范吴也知道自己过了,讪讪地问夫人阿想尝尝苏州菜啘,不远就是松鹤楼,里面的松鼠鳜鱼顶有名,还有熏鱼、响油鳝糊、太湖莼菜汤……
李氏被他说得好奇,而远处高耸的云岩寺塔,翘檐飞角的沧浪亭和眼前的玄妙观无不引人入胜。道路两旁各式各样的小肆商铺,五彩缤纷的招牌挑幌,琳琅满目的商品货物,更让人眼花缭乱,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范仲淹看看天色还早,来得及赶到吴县范家,便含笑闲步陪妻子一家家逛去,范吴则主动说先去松鹤楼要个临窗的台子,范仲淹嘱咐他点几道好菜泡一壶碧螺春,范吴答应着去了。
夫妻两人随意漫步,范仲淹轻声讲着苏州的掌故,吴地始祖泰伯,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阖闾,铸剑神人干将莫邪,汉皇后赵飞燕,三国陆逊、陆抗,南北朝张僧繇,唐代张旭、顾况、陆龟蒙……
李氏听得津津有味,叹气说:“几时你要是能任职姑苏,在这里生活就好了。”范仲淹笑笑不语,苏州是家乡,胞兄范仲温在内的范家人都在,他当然想在这里生活;然而宦海沉浮仕途难测,谁知道将来会在哪里?李氏又讲起传闻姑苏有“丁陈范谢”四大家族,四家祖先曾是同事,门当户对,几家世代通婚,所以当日范仲淹复姓之后迟迟不来迎娶,应天府李家担心范家重新给他在丁陈谢家觅亲呢。
范仲淹想起妻子苦等八年,经历的种种担忧难以想象,不由心中歉疚,于是一改平日的节俭悭吝,连连问妻子“这个喜欢不”“这个要不要”“这个很好看啊”,李氏知道他心不在焉,笑笑打量起铺子里的各种商品。
应天府是北方大都,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很多南北货都是从应天府转去开封的,李家又是官宦大族,所以李氏见识极为广博。然而江南的精细奢美远不同于北方的粗疏阔朗,各种巧夺天工的什物芜杂缤纷,虽不像范仲淹那样十有八九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但也颇多不识;而栩栩如生的苏绣,名目繁多的丝绸,更让她看得啧啧称赞。
同天下多数女子一样,李氏极嗜甜,范仲淹陪她在采芝斋前驻足,一样样点心尝过去,松子糖、浇切片、金丝蜜枣……无不嚼得津津有味,直叹“以前没见过”“哎呀这个应天府没有”“哎呀三妹妹最喜欢这种芝麻香的”,虽然大家闺秀不改往日矜持,声音极低极轻,但是兴奋喜悦显而易见,如盐似雪的白皙面庞上光彩流转,引得范仲淹也哈哈笑起来,两人像天下所有新婚小夫妻一样,享受着幸福甜蜜。玄妙观的钟声不时响起,李氏知道,采芝斋的这一刻时光,将永远甜润余生每一个平淡辛劳的日子。
突然,街道上传来吵嚷喧闹声,“走走走,去衙门!”“快走快走!”凶狠的呵斥将吴侬软语变得生硬冷漠。“各位大人,饶过小人吧!真不是故意的啊!”“求求大人!放过小人吧!”苦苦的哀求声则显得无助而凄惨。
范仲淹听这声音有些耳熟,连忙大步迈至铺门口张望,只见五六个衙役推推搡搡地押着个大汉,自东遥遥而来。自服饰看去,衙役是盐茶司衙门的——就是管理盐茶收购流通和销售,确保朝廷专卖利益的机构;而被抓的人,却是西溪盐仓的熟人,盐商西门耷。
在西溪,在附近盐场,甚至在所有通、楚、泰、海几个淮盐产区,西门耷都大大有名:每年夏季煎盐的时候他准出现,带着盐引,带着铜钱,一直要待到立冬前后盐仓受纳盐快结束,他才押着他的盐船远去;传闻或经长江西运,或下海贩至北地,获利极丰;翌年再来时,更加财大气粗。前次在晏溪河上抢道,与范老夫人的乌篷船对峙的就是他,他为人急躁莽撞,在盐区口碑不算好。没想到,今天会在苏州碰见。
范仲淹微一沉吟,想起浙盐今年欠收,两浙路整体供应不足,而且长州与昆山之间的昆山塘受命大力疏拓已经一年多,那是苏州最重要的盐运渠道之一,苏州今年必定极缺盐,所以西门耷跑到这里来了。
西门耷拼命挣扎,口口声声“冤枉”“放过小人”,一转头望见了范仲淹,连忙大叫:“范大人!范大人!您在这里,太好了!我冤枉,真冤枉啊!”
押着他的盐茶司衙役见范仲淹虽是便服,但相貌堂堂正气凛凛,身后的女眷也气派俨然,一看就是官宦人家出身,倒不敢太怠慢,只说西门耷犯了事,这会儿押去盐茶司大狱,有什么可去盐茶司衙门理论。西门耷被推着踉跄前行,一边回头拼命叫喊:“范大人救我!我冤枉啊!范大人救我!”嘶喊声渐渐远去,李氏担心地踮脚张望,又转头看看丈夫。
范仲淹不想胡乱做好人,插手这事。西溪盐仓属淮南东路,苏州属两浙路,两地相距千里,苏州盐茶司与泰州盐茶司平级,论起来比西溪盐仓级别还高,自己一个外地的监仓官儿在这能做什么?更关键的,西门耷一向鲁莽骄横,在西溪盐仓时甩着盐引,跷着二郎腿的形象深印脑海,晏溪河中抢个河道在他是家常便饭,范仲淹不相信苏州盐茶司抓错人,定是西门耷罪有应得。
领李氏沿街南行,上松鹤楼,好好品尝了松鼠鳜鱼,喝了一壶碧螺春,李氏赞不绝口。范仲淹含笑为她盛了一碗莼菜羹,心中却在寻思:西门耷犯了什么事呢?若真是冤枉的呢?听他那一声声嘶喊,像冤屈的呢。
“烫着手啦!”李氏提醒着接过羹碗,范仲淹醒悟过来,抱歉地笑了笑。
这时范吴雇好了大车,问范仲淹:“先去天平山拜祭吧?”三人上车往城西而去。李氏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苏州不愧有“泽国”之名,满眼都是水,或河流或湖泊或水渠,岸边垂柳婀娜,杏花娇嫩,不时有燕子自水面掠过。偶有小山,也是柔和秀美,透着江南水乡的灵秀;路上行人身形不如北地高大,步履亦舒徐温和,举手投足和言语都透着温柔,但又绝不纵逸恣肆,比北方一般文人还要端正有礼。
李氏侧头望望丈夫,所以他与北方士子总有些不一样吧,他像这姑苏的山水人物,外和然内刚,清秀却挺劲。
“那就是天平山。”行出大约二十多里,范仲淹没在意妻子的目光,指着前方绿色葱茏的平顶小山,神情渐渐肃穆。李氏被他的情绪感染,沉默着下车,挽起装了祭品的小竹篮,齐步往南麓走去。午后的阳光洒在山上,青松郁郁,奇石嶙峋,清泉潺潺,藏着一座黄墙黑瓦的小小寺院。范仲淹介绍泉叫白云泉,寺叫白云庵,是唐朝僧人永安所建,白居易曾有诗赞曰: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
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
所以这泉被称为吴中第一水呢。说着取出琴,盘膝坐在墓茔之前,勾踢拨挑,手挥五弦,遵母命弹起琴来。熟悉的乐声像秋风渐紧,寒霜飘落,丝丝凉意自指间如溪水流淌而出,自然是那曲“履霜操”。
李氏仰起头,蔚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朵舒卷来去,无拘无碍;俯身凝望,碧绿的山间清冽的泉水淙淙流淌,自由自在。她不由得微微笑了。可是再看向丈夫,范仲淹弹着琴也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什么,是眼前要拜祭的范家祖坟,是刚才碰到的西门耷,是西溪那些盐丁,是远在开封的小皇帝,还是他念念不忘的捍海堰?
他永远不会像这云像这水,永远不会逍遥惬意,而永远在思虑在操心,永远忧在人先。听他的琴声就知道,一遍遍“履霜,坚冰至”,惕然而凄怆,让他时刻谨记履霜之戒。松树顶上扑棱棱飞起只小鸟,在他顶上盘旋两圈,终于不忍听闻,一昂首振翅而去。李氏拢拢衣服,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一生恐怕忧多乐少。可是自己当初坚持等他八年,不就是因为明白他有这样的胸怀吗?
左边是范家高祖唐柱国丽水县丞范隋之墓,右麓则是范仲淹的曾祖父范梦龄、祖父范赞时、父亲范墉的安葬之所。范仲淹领着妻子一一清扫墓碑墓石,恭恭敬敬地上香供食,范吴一边跟在后面磕头,一边嘀咕:“诸位老太爷老太太爷太太太爷,老爷今朝来看耐笃,耐笃放心哉,老爷将来笃定光耀范家门楣!到时修个大大的庙,供奉各位老太爷老太太爷!”
李氏在一旁听得笑起来,并没想到范吴的这番祝祷二十多年后成为现实:范仲淹升参知政事,其祖上按例得置功德寺,于是白云庵改为了范氏的功德香火院,易名为“白云禅寺”,而宋仁宗不仅钦赐匾额,还干脆将天平山赐给了范氏作家山,由范仲淹创设的范氏义庄负责管理。“赐山”“范坟山”“三太师祠”等名称都是因此而来,而“忠烈庙”则是宋徽宗对范仲淹祠堂的书赐。苏州的乡绅百姓都相信:“苏,公故郡也,而天平山则公祠在焉。公之精神,必往来乎此。”
所以一千年后的今时今日,漫步天平山,在白云悠悠泉水淙淙中,仍能清晰感觉到那跨越时空的清明高义,那凛凛威肃的浩然正气,那薄乎天地的直谅刚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