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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政在养民

胡思乱想中戏台上“当当当”敲锣开演,花枝招展的一位少妇清清嗓子招呼了客人,开口唱道:“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居然是李白的诗。张纶听得笑起来:“刘员外倒雅得很。”

冯县令忙乘机领了须发皆银的老者上来,刘员外身后跟着儿子孙子重孙,四代人齐齐拜过张纶、吴尊,依次给各位大人请安问候。到范仲淹这里听说是这一任的西溪盐仓监,老人想起吕夷简想起晏殊,絮絮叨叨聊起来。

刘家祖上是商籍,在兴化、海陵、盐城都有不少铺子,吕夷简任盐仓监时扩充仓廪,刘善人——那时还只叫刘明——捐了老大一笔钱,吕夷简感动得为刘家题匾表彰,“积善人家”“刘善人”就是那时候开始传开的。鞭炮声声中匾额挂上,刘明小心奉上香茶,请教吕监仓,刘家也做过盐买卖,收益却极薄,是何缘故呢?吕监仓笑笑,刘家的做法是就近从锅户、小火等这些自由盐户手中购盐,收购价差不多是官府最高收价的三四倍,运输销售等环节同样成本高,怎么可能有收益?窍门啊,不要怕跑远路,去京城榷货务入纳现钱,算请海盐交引;再能吃苦一点,带着低价买的粮草去陕西沿边入中,折博海盐数换交引,这样成本比官府收纳价低,自然收益高。

范仲淹没吭声。钞引制最初的想法就是从盐榷角度出发,由朝廷统一掌管,所有收益也都归朝廷。盐商在京城以钱换盐引,凭盐引到指定盐仓支盐,运输到无盐的销售地,再卖出去,四个步骤赚取中间的差价;可是最大头的收益在第一环节的算请盐引,榷货务只要发行盐引就能收到现钱。后来太宗皇帝在北方边境打仗,缺衣少粮,想出个办法,商人在指定边防处缴纳所需军需物资如粮草、冬衣、战马等,也能按所缴货物的价格折算为相应的盐引,称为“折博”。吕夷简精通盐筴,给刘家的这个建议确实不坏。

果然,刘善人接着说道,那时的刘明茅塞顿开,立刻大着胆子去陕边,铺子里的旧衣服粗粮食折博成盐引,到西溪仓提淮盐,再卖成银子,一趟两趟三五趟跑顺了,那之后刘家真正成了盐商。冯县令在一旁凑趣,讲到刘家现在有盐船,有盐铺,都在扬州,规模收益在整个大宋都算名列前茅。范仲淹问起如何运盐售盐,刘善人却解释都是大儿子在扬州操持,自己不大清楚,仍旧滔滔不绝地讲述吕夷简、晏殊在西溪时的旧事,浑浊的双眼看着范仲淹,不时提点:“那时的西溪监仓官儿啊……”

范仲淹唯唯诺诺听着,心中烦闷,抬手仰头喝了杯酒。戏台上翻滚打斗演起了《封神榜》,之后咿咿呀呀唱着《孔雀东南飞》,张纶一直在吃在喝,偶尔望一眼戏台;吴尊等其他路官们边吃边看,马上奔了一天大约也累了。

刘善人终于絮叨完了退了下去,临行不忘招呼各位大人吃好喝好常来常往,若是到扬州,也欢迎至刘家盐铺看看等。范仲淹望着他苍苍白发和蹒跚步履,心不在焉。

张纶今天提盐价,添运费,受灾田减免田赋的建议看样子他也能同意,这几个月想到的盐筴都有了好结果。可范仲淹为什么心烦意乱?当然是挂念扬州的娶亲,李家什么反应,她会怎么样?可更主要的,是为捍海堰。张纶几次摇头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

看看那边冯奂正满脸堆笑地敬酒,赞张大人英明果敢,一连串安民促产的举措万民拥戴云云,范仲淹不禁苦笑。其实每次张纶的政令出来,兴化衙门虽不公然反对却都冷嘲热讽,尤其免徭役的那次,冯县令甚至找上西溪盐仓数落了范仲淹一顿,批他“非忠非直”“好奇邀名”,还是晏洛望赶到打圆场才罢。这时候,他当然都不记得,都变成拥护歌颂了。

张纶像是感觉到范仲淹的目光,侧头招了招手“范大人,来喝一杯”,范仲淹有些诧异,还是起身走了过去。冯县令转身望着他,目光中说不出是羡慕嫉妒还是恨,笑着高声招呼:“范大人今天好不精神!这身新衣很耀目呐!”将满席的目光都引到了范仲淹的新衣上。吴尊第一个皱了皱眉,传闻范仲淹是极简朴节省清廉的,未必嘛,宝蓝的缎衣,一般人能这么随随便便穿出门骑马?席间响起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范仲淹苦笑了笑,并不解释,敬了张纶一杯酒,转身回席时,听听戏台上,却换了首新曲,第一句就让范仲淹停住了脚步。(注:实际为柳永所作《煮海歌》)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轮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碱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

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

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余财罢盐铁。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短短一首小曲,道尽了盐民之苦。众人都在喝酒吃菜聊天说话,并没在意,范仲淹呆呆听完,猛地一转身,径自大步走到张纶面前,深深一揖,道:“张大人,恕下官冒昧,代三州亭丁谢过大人。提盐价,添运费,受灾按比减免田赋,盐户们感恩不尽。”

张纶挥挥大手:“范大人客气。你是监仓官儿,我是漕司官儿,都是份所当为。”见范仲淹立着不动,抬手将面前一杯酒仰脖子干了,笑笑示意,“可以了吧?”

“大人海量。不过前面的免徭役也好,今天这三件事也好,都是治标不治本,眼前或许暂时糊过,其实不管用!”范仲淹斩钉截铁地说。张纶愣住了,握杯举在空中的手半天才放下来,满席的人都愣住了,呆呆望着这个盐仓小官。

“海潮之患一日不绝,百姓一日不得安稳。大人今日所见,岂止亭丁惜盐价,想免田赋?而是所有盐户根本不敢生产,无法摊场,无法煎盐!”

吕小淘死命高喊:“都不要了!快跑!”董二抱着卤桶不肯放手,魏七嫂眼泪汪汪抱着小二小三转身离去,吕大蹲在救命墩上愁苦垂头了无生趣,钱三娘牵着幼丁号啕痛哭;而海潮之后放眼望去房屋倾倒坍塌,满目白茫茫的盐碱田地,杳无人烟鸟兽绝迹般荒凉,还有空空荡荡的盐仓,门前等着提盐的盐船……

这一幕幕在眼前不停滚动,范仲淹只觉得恨满胸臆,只想放声一哭或者尽手一搏:“农户呢,种得了田吗?渔民呢,出得了海吗?冯大人你何不告诉张大人,仅仅兴化县,今年又有四百多户离乡逃荒?长此以往,泰州楚州通州甚至海州,几州沿海还有人吗?‘德惟善政,政在养民’,老百姓养不好养不活,谈什么德政善政?”

“放肆!范仲淹!你太放肆了!”冯奂跳起来斥责,“你一个盐仓监,不知进退不分轻重,胡言乱语!来人,把他赶下去!”

几个衙役撸袖擦掌,气势汹汹地上来要架走范仲淹。范仲淹猛地一转身,凛然无畏地瞪视着席中:“田亨家的惨状诸位没有看到?沿路的荒凉总看到了吧?紫庄场就要没人,南八游根本已经倒了!”

全场被他的气势震住,几个衙役竟然不敢再上前。吴尊看着杵在面前的范仲淹和他身后犹豫不决的衙役,气得发抖:“都退下!”

范仲淹深吸一口气,喊道:“张大人!”

“范仲淹,你先别急。我就肚饥先吃了个饭,你发这大火,”张纶摆摆手,百忙中捡了块野鸭肉嚼着道,“捍海堰的事,这不还没来得及说吗?我早上书朝廷了。”

轻描淡写,夹着肉香的一句话,像突发的海潮一样猛不可挡,没顶而泻。范仲淹突然没了力气,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下意识地喃喃重复:“早上书朝廷了?”

“已经来回吵了几架喽!你以为我一个淮南东路转运副使,这么个事想办就办?才怪!讲歪话的多了去了!”张纶又喝了口黄鱼羹,慢悠悠地说,“有说哪儿来那么多钱的,有说尽异想天开的,有说不知天高地厚的,陈侍郎曾管过淮南水利,他说内涝同样可怕,像黄河决口,史载常丰堰建成后内涝也是淹没田地,死过不少人,怎能贸然再修?”

“不是贸然……”范仲淹急忙解释。

“你先听我说完。”张纶又摆摆手,“你送来的考证资料很详尽,我就把数字都列给朝廷看了。内涝是有过,可海潮侵害基本防住了,相差十几二十倍呢!何况如你建议,可以置闸口控制,所以内涝不是问题。那帮发话的,看了数字又去复核,也都不讲这事了。”

在范仲淹屏息期待的目光中,张纶举箸在盘中翻来翻去,终于说:“其实问题就是没钱。”

一片寂静。范仲淹默然不语,良久抬头诚恳地说道:“张大人!下官忝居盐仓监,掌管八大盐场的盐筴。据下官了解,天下盐岁入息钱,三百九十万贯;而其中淮海之盐,息钱实二百万贯。恕下官直言,若海堤不修,二百万贯很快就会降至一百万、五十万,最后干脆颗粒无收!”

张纶悚然动容。一直翻翻捡捡吃着八大碗的筷子终于放下,凝视着范仲淹。宝蓝色的缎袍在烛光中耀眼得灿烂,然而比不上他清白如海盐的双眸熠熠光辉,更比不上他忧心忡忡的危言警世。

“张大人,下官做了预算。以北起庙湾场南至茶场一百八十里长,底宽三尺、顶宽一尺、高尺半计,人工约七千二百万时辰,总花费二十八万贯。然一劳永逸,保泰、通、楚、海四州再无海潮之患,淮盐利钱二百万贯变二百五十万贯指日可待,何况还有农桑之息,还有茶、酒、铁之利?”

范仲淹毫无惧色侃侃而谈:“下官方才说的‘惟德善政,政在养民’乃圣人之言,大人大才定然了解。只要这四州沿海恢复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衍衍生息之利岂止区区二十八万贯?”

“区区二十八万贯……”所有人都被小小盐仓官的气势震住,二十八万贯!区区!半晌张纶沉吟着问:“你说的这预算,如何算出?”

“下官与西溪几位通水利的耆老共同做了经画,有详细推解。”范仲淹忙道,“就在西溪下官衙门中。大人明日至西溪,容下官面呈。”

“好。那就明儿商议。”张纶笑了笑,“范希文,你这脾气得改改。都说我张纶火爆直性,你比我还要耿介还要直,要知道欲速则不达,朝廷要事何止千头万绪,各人又都有各人的想法,所谓‘区区二十八万贯’,并不容易。”

“谢张大人教诲。”范仲淹也觉得今天是自己太急,还好碰到张纶宽宏大量,倒没留意张纶的称呼改了,旁边冯奂嫉妒恨得咬牙愤恨,谢过张纶正要再讲讲捍海堰的具体想法,突然一阵急促的奔马声,疾驰在青砖地上,敲碎了兴化县城的寂静。

“范大人!范大人!”晏洛望的乌骓马疾驰而来,大冬天的满头大汗,径直冲进了刘府,“范大人,扬州的送亲队伍到了,看不见范大人,又惊又怒。三老爷和老夫人再三赔不是也不成,李家不肯让新娘下轿!”

范仲淹尴尬地立起身,轻声斥道:“晏专知,吾这里还有公务。你先回去吧。”

晏洛望急得跺脚,额上的汗澼澼地淌下来:“下官奔了一圈才找到这里。大人,李家人吵着呢,说李家小姐已经等了八年!迎亲不见新郎官,成亲还不见新郎官!说难道进了门……”话到口边生生又硬了回去,自然是难听不入耳之语。

那边冯奂早看见了晏洛望,伸手招呼:“晏大人,这是淮南东路转运副使张大人,还不赶紧见过?”躬身又向张纶介绍,“这是西溪仓的晏专知。”压低声音又道:“晏殊大人的族侄。”

晏洛望无奈,向一排路级大人一一行礼,还是一头汗,掩不住满脸焦急。张纶哈哈笑了:“我说出名节俭的范仲淹怎么今天穿了身崭新缎袍呢!原来是做新郎官!你不小了啊,我想想,三十四了吧?才成亲?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四个孩子喽!走走走,一起去西溪,喝喜酒去!去去去,我当然能骑马,这点陈皮酒算啥,老子当年在契丹,两斤烧刀子下去还奔马呢!走走走,都去都去,冯大人不要小气嘛,去热闹热闹!浪费?哎,没吃完没喝完的都带着,接着吃接着喝嘛!那些金银器皿甭换了,就当贺礼!新娘子是哪儿的,哦?应天府李家的?好哇,名门闺秀啊,走走走!快走!早听说李氏之门多贤婿,范希文你那两个连襟……我想想,郑戬、骆与京都是才高八斗呐!你不知道?走走走!晚上问你娘子就知道了!”

范仲淹被裹挟在一群醉汉中,出门上马奔驰回西溪。往日宁静的小镇此时一片喧嚣,应天府来的送亲队伍吵吵嚷嚷不依不饶,范仲温带领的苏州范家人唉声叹气只说范仲淹不肖,双方南北言语不通,却你来我往吵得热闹。滕子京带着陈延寿、孙厚、朱亢、丘进等衙役抓耳挠腮打躬作揖,求送亲的放下新娘,求姑苏范家人稍安勿躁;难得范家今天也准备了八大碗,逢春和范吴、明月监督着大厨一遍遍加热,又要防止小孩子淘气野猫觅食;范老夫人最不得闲,一边见过多年前曾有龉龃的范家人,任范仲温含含糊糊不知怎么称呼,一边致歉让李家人久等了,亲自走到花轿前想安慰媳妇,却被李家人拦住,只好请陪嫁丫头两头传话;院中煮海、熬波和绿头鸭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一开始歪着头好奇地看,天黑了之后便都鸣叫起来……三槐堂中正乱成一团。

恰在此时十几骑骏马疾风般卷来,不但有新郎官,还有堂堂四品大员转运副使不由分说硬要做证婚人,大马金刀地踞坐堂前催新人敬茶!

范家人大喜过望,李家人就势下坡,一对新人欢欢喜喜拜堂成亲,八大碗终于一碗一碗热腾腾地端上来,饿坏了的几方人马吃了个痛快。

张纶胃口极好,一边吃一边赞一边问怎么和刚才的不一样?冯县令无奈解释这是“下品”八大碗土膘席,刚才刘员外家的才是“上品”的鱼翅席和“中品”的鱼肚席,是韦彻盐城称王时所创。张纶笑道:“看来我是个粗坯子,倒觉得这所谓‘下品’的更合口味。”冯奂连忙奉承:“那是那是,大人真有眼力,土膘席历史最久、民间流传最广、最具特色……”

滕子京嘻嘻哈哈地与晏洛望等一起将范仲淹推入了洞房,带上门大笑着离去。范仲淹挑开盖头,见伊人如玉含羞垂首,比八年中想象的任何一种样子都要美丽而且端厚。半晌两人同时开口,居然都是一句“对不住”,一个为让她等了八年且不曾去迎亲,一个却抱歉未能阻拦家人吵闹让夫君担忧,四目相视展颜一笑,瞬间陌生尽去。再问闺名,居然叫“如盐”,虽是父母赞她肌肤白皙,可恰嫁了盐仓监,真是天定夙缘。

红烛摇曳,范仲淹解释半路碰到张纶,记挂着明天要把捍海堰的筑堤经画向张纶细细报告,没想到他居然已经向朝廷提出,已经在讨论争议,再有这个详细计划工程应该就能提上日程,不由兴奋得滔滔不绝,尽是对捍海堰建成后百姓安居乐业的憧憬。

李如盐含笑聆听,并不觉得诧异,八年前,看到他的诗文就知道他胸怀博大志向高远。应天府李家每天进进出出的文人墨客络绎不绝,然而大多是华而不实因人之尚忘己之实的,要不就是矫揉造作非穷途而悲非乱世而怨的,再不就是学步不至效颦则多的,哪有一人比得了他的宇量风义?他一定会做一番大事,一定能利国泽民。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盐仓监,却在考虑四州沿海的捍海堰,而且居然给他硬闯出了门道。看他高兴的,已经在考虑海堤修成后如何招募逃荒的农民盐户回流:“所欠赋税不妨免除,为使其安居不妨适当资助,不妨借贷动使耕牛……”

李氏暗暗祈祷,捍海堰,会成的吧? Eb7y/kV5++u4wNGyZ9ofmK2UtjOPwBxQv+fCP0hDgAo8D1eWFf2rwrajVcuXOz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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