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五年在忙碌烦嚣中飞驰而过,范家在西溪迎来了乾兴元年(1022)的新年,范老夫人整个新年都没过好,准备新房,准备婚礼,操劳得瘦了一圈。
虽然范仲淹不赞成,三槐堂中还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地装扮起来,新房中布衾棉枕虽然普通寻常,可也都是新的。老夫人又命剪了院中正在盛开的红梅插瓶置在房中,红红艳艳的极为喜庆;还有老规矩的花生桂圆枣子,也都准备好了要洒在新床上。范仲淹皱眉反对,老夫人就拿他的话反驳,是啊,范仲淹自己常说“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家当然要安排好,母亲做主更是理所当然。范仲淹听母亲胡解自己的话,只好笑笑,由老人家折腾去了。
盐仓衙门里先得知消息,晏洛望、陈延寿、孙厚等立刻准备了贺礼送来,无奈范仲淹严辞婉拒,坚决不收,几十个衙役们没办法,找林逋商量,老头捻着银须笑道:“我送些山里的草药他都不收呢,何况你们的金银玉器?”最后还是朱宏儒出主意,林逋写了大大小小一百零八个“喜”字,衙役们分摊了笔墨纸砚的费用,分头在三槐堂房中院中贴满,才总算稍尽心意。
可老百姓这一关就更不好过了,董二家的带头,送来五花八门的贺礼,有鸡鸭鱼肉,有杯碗盘碟,有被褥枕头,有衣服鞋帽,范仲淹回到家看见哭笑不得,吩咐逢春、明月退回去。两个少年苦着脸说:“不肯收的,推不掉哇,打架一样的,丢下来就走的,悄悄放在门上的……怎么退呢?”可范仲淹不管,硬是让范吴领着一家家问,一家家好言商量,做好做歹总算是把礼物都退了,有些新鲜食物来不及退怕坏了浪费的,折了铜钱退付,三人整整忙了半个月,直到正月中旬才退完。
那之后,西溪人都记住了,千万不要给范大人送礼,那是给他全家添麻烦。新年期间他也日日巡视盐仓,防火防盗,常与丘进同进同出;而晏溪河疏浚工程即将复工,晏溪书院也开始招生,他亲自写告示上门请先生,一直就没闲过。
期待中,到了约好的正月二十,范仲淹老早请好了假,该在今天出发赴扬州,在扬州驿馆与兄长范仲温会合,等待应天府李家的送亲队伍,再一起接回西溪拜堂。向来一身旧官服的范仲淹,在母亲的命令下不得不换上新衣,一身宝蓝色的缎袍衬得人益加俊朗。
范老夫人止不住激动,执意让范仲淹弯下腰,为他扣好衣襟,叮嘱“一路留神”一边就红了眼圈。范吴牵马候在一旁,不停地劝:“老夫人放心,明朝接到新娘子就回转噶。”明月也换了身新衣,蹦蹦跳跳地等在路口,笑得合不拢嘴,“接新娘子去哉”欢呼一声上了路。范老夫人踮脚张望,听着耳边逢春劝“老夫人外面冷回去吧”,口中“嗯嗯”应着,却只不动。
一车一马很快出西溪镇上了大路,寒风凛冽不过阳光晴好,并不冷。明月坐在车辕上,指着左手的大海唧唧呱呱,蒹葭苍苍中成群的丹顶鹤或立或舞,或盘旋空中或引颈长唳,与家中形影不离的煮海熬波比又是另一番景象。范吴便劝小书童,仙鹤到底是大鸟,性又喜迁徙,三槐堂地方狭窄,委屈了它们,不如放归鹤群,春天便能随群北飞了。明月一听就变了脸色,执拗地绝不肯,口口声声煮海熬波好着呢,其他人家养鹤的也多呢,等等,一副护犊的情急模样,异常奇怪,范仲淹不禁笑了笑。
虽在阳光下,眼前这一片景色还是难掩冷清荒凉,满目农舍倒塌颓败,农田荒废,地面覆盖着一层白花花的薄碱,像晨霜,可是太阳再怎么晒也晒不化。放眼望去难见炊烟,更不见人迹,连人声都听不到。晏洛望自兴化县衙处听说,逃荒走的农家去年又添了四百多户,恐怕,实际上远不止这个数。
迎亲的期盼喜悦消失,范仲淹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冬季那一场海潮,亏得躲避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更万幸海潮来在盐课已经结束之时,虽然西溪河的疏浚不得不重新开始,但整体来说管辖的盐仓盐场和盐务都损失不大。然而实际上放眼所及,土地农居状况在恶化,或者说泰州、通州、楚州、海州这四州的滨海地区都因海潮侵袭在凋敝。
张纶,为什么不回复捍海堰一事呢?难道自己看错了他?范仲淹眺望着荒茫四野,听着鹤鸣鸥唳,暗暗叹口气,挥了挥马鞭,不管了,今天到扬州,娶亲!
官道的正前方忽然腾起了灰尘,哒哒哒的马蹄声惊得鹤群腾空盘旋,竟然人数不少。这才正月刚过元宵节,惯例都还在歇息呢,连晏溪河的疏浚本想早些开始都被劝阻“太早了大家干活也不定心”,所有客商也都还没出门呢,这时居然有马队,会是什么人?范仲淹心中一惊,难道应天府李家出了什么岔子,快马报信的?
这样想着,范仲淹忙勒马驻足,等候在路边张望。范吴和明月也差不多的心思,唤车夫停车,一起望向烟尘起处。马蹄声越来越急,似海潮骤至般隐隐轰鸣,渐渐可以望见十来匹高头大马,雄骏矫健,眨眼就奔到了面前,又如海潮般疾驰而过,只来得及看见领头的马上人披着玄色大氅,戴着玄狐帽,身形魁梧。
范仲淹忙张口招呼“敢问……”却被马蹄扬起的灰尘呛住,咳个不停。还好马上人大约也正想问路,疾驰中硬生生拨转马头,回向范仲淹几个,高声问:“西溪怎么走?”是汝阴口音,距范仲淹任职过的集庆不远,所以一听就知道。
冬日的阳光薄薄地洒在那人身上,玄色大氅和同色帽子像镀了层金光,魁岸身姿英伟刚毅随金光迸发,气势之壮像眼前大海奔腾。像他在蜀地大胆与王均结盟;像他轻松晓谕贼兵来降;像他立斩酒醉扰民的部卒;像他深入不毛之地退蛮寇;像他奉使契丹闯大营;而堂堂四品朝廷大员,轻车简行甚至打马上路,除了他还有谁?
范仲淹呆呆仰望,也许是一眨眼,也许是好一会,猛地翻身下马,拜倒迎接:“张大人!”这定是张纶,这不是张纶是谁?
张纶愣了愣,打量着范仲淹,突然就笑了:“你就是那个‘文林郎、试秘书省校书郎、权集庆军节度推官、监泰州西溪镇盐仓范某仲淹’?一眼就认出我,自然是因一直盼着我来解决问题,必须解决问题。”
范仲淹抬起头,朗声答道:“正是!下官范仲淹!”记得这么熟,自然是将报告看了又看。来,是为解决问题而来。
寒风中两人相视一笑,刹那间相知莫逆。
半盏茶的工夫,范吴和明月嘟嘟囔囔地自己上了路。“三老爷会哪能讲?”“三老爷倒勿要紧嘎,李家人哪能办?”“会勿会立刻退亲走人?”
迎亲的新郎官不见了,一个老仆和一个书童,能把新娘子接回来吗?那是默默等待了八年的未婚妻,那是名门大族的泰山李家,那是好容易认回来的范家同胞兄长,范仲淹知道自己荒唐,极荒唐,荒唐之极。然而这边是盐务,是捍海堰啊!范仲淹冲老仆和书童挥手,一转身对张纶说:“张大人,我们去西溪之前,先转转附近几大盐场如何?”
东台场算最好的,动使齐全,盐灶尚在,张纶饶有兴趣地观看吕家灶中煎盐的盐灶:由土垡砌成,灶台圆型,大得占两三间屋的地方;四周开灶门用以烧草,上面可以放置煎盐的盘铁等煎具,盘铁吊在屋顶,用时缓缓放下。灶后有卤缸、水缸和卤桶,煎盐时先将卤倒入卤桶,经竹管和滤清篾片流进盘铁。工序复杂,吕小淘讲了一会儿讲不清,忙唤旁边的吴耐帮忙。年轻人口齿利落,三言两语说得人人点头,都松了口气。
问起灶的数量,吕小淘解释本来规定每场设盐灶十座,今年范大人额外开恩,允许添灶,而且添灶还能领赏,所以现在共有十二灶。吕小淘说着,心虚地看了看范仲淹,生怕说错了惹麻烦。范仲淹颔首同意,张纶身旁的制置使公事吴尊却问:“那怎么监视盐灶起火停火?怎么防范私煮?”
吕小淘嗫嚅着说“我监视的我监视的”,有气无力地心虚。范仲淹连忙解释今年春季便遇海潮,各盐户的第一限基本都损失了,幸得张大人免宿负,盐户才有余力重新摊场,能完成今岁盐课已是幸事,怎敢私煮?吴尊听他不谈严密防范私盐,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张纶看看范仲淹,也没说话。
转一圈最后出了董二家,吕小淘摊摊手表示吕家灶基本就这些,张纶一行正要离开,范仲淹指指旁边破败的小院问:“大人可否移步看看这户人家?”
锅户田亨,本来是小康之家,有柴草地,有小镬每日可煎盐五六十斤,而且不受限制可以自由鬻卖,家中还有二十九亩地。可惜高息借贷买耕牛,签了折盐协议,二十九亩地的田赋也是折的盐产。海潮骤至,柴草地和农田都变了盐碱地,利息和田赋折盐却都要还,只好低价变卖耕牛动使,小镬都不得不卖掉!这样的人家仅仅免宿负免息借贷不管用,原有的田地反而成了最大的负担,来看过两回,可腊月里一家人悄悄地出门躲债了,还不知是否回来。而稍有薄田的亭户也不少,吕大富家有五亩地,吕小淘家有二十四亩地,今年为缴田赋的折盐,伤筋动骨不堪重负。
“以尔之意呢?”张纶皱眉问。
“盐场亭户锅户田产税苗,自来纽计钱数,按丁额浮盐价钱折纳盐货。”范仲淹毫不迟疑地回答,“然遇水旱灾伤,应许依百姓例,据合破分数,免田产税苗,或纽计折纳盐货支与价钱。”顿了顿又道,“可以令所隶县分差官检复。”
吕小淘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期期艾艾地说:“大人们明鉴,谢大人们……”有田的亭户吕大富、吕阿贵和锅户沈泰等连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附和。明明遇到了海潮,田里一分庄稼也没收上来,可不得不照缴田产税之折盐。范大人提议按受灾情况减免,或者退还折税盐钱,那是实实在在地为百姓考虑啊!以后再有海潮,总不至于好容易保住性命之余,还要发愁缴税。
张纶点点头不置可否,接下来又转了紫庄场和南八游场,情形比东台场糟很多。紫庄场人迹寥寥,灶首魏七讪讪地解释亭户都去走亲戚了,“申请过申请过,到盐仓衙门盖过章的。晏专知问过详情,范大人也知道的,”说着心虚地望望范仲淹,“大多在海州,不远;还有涟水军盐场那边……”
范仲淹苦笑不语。张纶察觉出异样,瞪了瞪范仲淹:“到底怎么回事?”
说穿了很简单,西溪盐仓所在的泰州,以及旁边紧邻的楚州通州,盐仓受纳盐课的价钱都是三石一斗即一百五十五斤给钱五百文;而不远的海州和涟水军盐场,则都是三石即一百五十斤五百文之外加一百文运费。亭户不能转业不能改行不能脱籍,但是亲戚间孩子认养过继,妇女改嫁却是寻常事,官府也不可能禁止,所以不少人家动了念头,哪怕大人变不了,想方设法将幼丁及时转到彼处。范仲淹劝过几回,包括魏七的老婆领着孩子魏小二魏小三来更籍之时也都劝过。魏七嫂眼泪汪汪地求恳:“范大人,咱都知道大人待咱好,咱也不想走啊,丢下孩子爹一个人在这里。可盐价差这么多,关键海潮说来就来,那时候跑不及,不如现在早些走啊。”
“盐价简单,加买直,通、泰、楚三州都提高到和海州一样就是。运费也该加,我们今天轻骑快马还跑得累,想想亭户们挑着盐担赴仓往回二百余里真难为他们了,就依海州和涟水军例,添钱一百文。”张纶走出紫庄场便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吴尊忙提笔记下。
“可是海潮……”张纶避开范仲淹热切的目光,摇摇头没有再说。
尤其南八游春季海潮本就受灾最严重,恢复得只有七八成,盐课到底没缴足,在补盐历上签字画押,明年在第一限时补足;可是冬季又来了海潮,房屋盐场再次冲得七七八八,不少亭户挤在救命墩上为放动使搭建的草棚里。
再借贷吗?“借也没用,还不起。而且海潮早晚要来,摊不了场,修不了房!”灶首吕大愁苦地蹲在地下,看见一行大人也不起身,“我们都只能去做备丁,干一天活领一天饭钱。晏专知吓唬我们缴不了盐课要抓去坐牢,那也没法子,要是有牢饭吃,比在救命墩上天天提心吊胆还强哩!”
“讲这种怪话!不是免了你的宿负!又免了你的徭役!还借动使给你!不知好歹的东西!”兴化县令冯奂不知何时得知消息追到了南八游,忙斥骂道,“想吃牢饭?现在就去!我看你吃不吃得下!”
县衙的几个随从也喝骂“大胆”“刁民”,有急躁的已经要挥鞭子。吴尊连忙拦住笑道:“冯大人何必和草民一般见识?张大人询访亭人,可不是为了动粗。”吕大蹲着只不动,对斥骂也好笑脸也好都无反应,神情呆滞目光空洞,不见一点生气。
范仲淹一直没说话,然而眉头微蹙嘴唇紧抿,极力克制着等待:张纶讲到捍海堰就没了下文,到底什么意思呢?一见面先带他转盐场,就是让他看看海潮的实际危害,盐户们已经困窘至此!再者海滨田野上打马而过,哪里还有好的地方?荒无人烟!正邦先正家,这个家,可不仅是我家你家,而是天下的千家万家。
这时天色已晚,冯县令提议到兴化县城歇息,张纶想明天再看几家盐场,问路线该怎么走,冯奂忙说:“都方便,县城过去都方便。”领着人群飞驰进了兴化县城中。吴尊问要不要先至驿馆洗洗尘,张纶大手一摆:“吃饭吧,跑了一天肚饥哩。”
冯县令忙道:“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亲自领着客人奔到城中一府邸。范仲淹抬头望望,“积善人家”的大匾居然是吕夷简题的。
好齐整气派的一所大院,迈进门一进接着一进庭院,深深竟不知几许。最惊人的是二进院中有巍峨的一座戏台,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足有十几丈高阔,像西溪的盐仓一般大小,左右悬着玄地金字的木联:“竹里登楼风引三山不去,花间看月溪流四序如春。”台前搭着暖阁,熏笼熏得暖洋洋的,阁中宴席早已备好,大冷的天照样瓜果齐备五蔬俱全,一色翠裙高髻的婢女端立四周。
张纶真是饿了,一屁股坐下拈了两根金果丢进嘴里嘎巴巴嚼得响亮,一边又挑了个脆鱼放在面前。吴尊安排一行人依次坐下,范仲淹被排在末座,冯县令下首。冯县令介绍这是本县耆老刘员外府邸,张大人光临贵地,小小兴化没什么像样的酒家,索性摆在这里,方便自在些。一时要是大人首肯,刘员外能让拜见,得仰尊容,那就是看得起他了。
县衙的几个随从不敢坐,主簿成温,攒典王雀带着十来个衙役,侍候在旁一叠声地吩咐上菜上酒,于是八大碗流水般次第端上来,高髻云鬓的宫装侍女清脆地报着菜名:清汤鱼翅,鸡粥海鲜,烩三元,鸽子蛋扣瑶柱,肉饼炖野鸭,扒鹿肉,黄鱼羹,糟香蒸鲥鱼……
范仲淹知道这是八大碗中的最高配置,所谓的“鱼翅宴”,比起西溪盐仓当日接风的八大碗又更讲究,非一般人家负担得起;而陈皮酒和五醍浆之外,更上了天南海北的各种佳酿,甚至有西域的葡萄美酒,主人之财大气粗可见一斑。看这四周站的婢女簪环叮当,家丁衣冠楚楚,比自己和母亲平常都要讲究。当年白居易有一首《盐商妇》讲“盐商妇,有幸嫁盐商。终朝美饭食,终岁好衣裳……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如”,信哉!
遥想母亲在家中焦急等待,范吴和明月该到扬州了吧?三哥吃惊之下有没责怪?最要紧的,李家人怎么说,还肯送亲过门吗?她啊,可是等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