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明白母亲的意思。为什么一定要复姓“范”?为什么一定要认祖归宗?
是不愿做冒姓这种为人伦所鄙薄的行为,不愿名节有污点吗?是因为珍惜这饱含父亲殷殷切望的“范仲淹”“范希文”名字吗?还是因为仰慕始祖范武子“纳谏不忘其师,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进,不阿而退”的风范,或者是因为景仰先祖范履冰在武后一手遮天明知必死的情况下,仍然多次进谏最终凛然赴死的胆识和气节?恐怕都有。在这件事上,范仲淹倔强得惊人,甚至在复姓前坚决不肯成家。
在应天府读书的五年中,范仲淹的同窗中有几位颇为志同道合,其中最要好的就是故参知政事李昌龄的从子李纮(音hong)。李昌龄是太平兴国三年的进士,做过御史中丞,参知政事,族中兄弟李昌图、李昌言都在朝为官,李家在应天府是数一数二的官宦大族。李纮却偏偏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架子,与贫寒艰苦的范仲淹志趣相投最为要好,几乎每日到他的屋中要不读书要不写字,或者一起操琴练剑,两人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胸怀天下的豪气和抱负不遑多让。有一次范仲淹吟了首《睢阳学舍书怀》:
白云无赖帝乡遥,汉苑谁人奏洞箫?
多难未应歌凤鸟,薄才犹可赋鹪鹩。
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钟君恨即销。
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
李纮大为赞赏,回到家中也念念不忘,“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钟君恨即销”地吟诵,被李家人听见,问起来,应天书院居然有位像颜回一样的学子。“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范仲淹当时的情形真差不多,而且不但“不改其乐”,更自强奋发,诗的最后两句用孔子和左思的典故表达自己高远的志向。
要知道那是在北宋初年,那之前晚唐五代流行花间词、南唐词,娱情享乐地听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娇柔曼唱;入宋之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劝大家“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宋太宗更是优待文臣,鼓励大臣们追逐声色、宴饮寻乐,甚至亲制大小曲三百多首,造成家养声伎、婢妾成群的奢靡风气。所以此时大宋整体的士风文风都在享受生活,诗歌大多言情或者艳情。
而范仲淹的这首诗完全不流俗,令李家人注意上这个青年,以老夫人为首,又让李纮取了些范仲淹的其他文赋来看,文字精美结构凝炼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立意高远、胸襟开阔、气魄宏大,从诗文就能感受到他崇高的品格和利国济民的抱负。李老夫人便找了个借口让李纮邀请范仲淹来李府参加寿宴,李家女眷屏风后相看,果然好一位青年,相貌堂堂举止舒徐倒也罢了,整个人说不出的正气凛凛,言谈举止与他的文章一样格局高尚。李老夫人当场拍板,要把他揽为李家的女婿,了解到他是长山人,就托长山姜遵为媒,到朱家说亲,将李昌言也就是李纮叔父的长女许配给他。谢夫人正在思念担心儿子,有应天府李家这么好的亲事当然求之不得,与朱家族中商量过后爽快答应,两家行过文聘换过八字,就等朱氏迎娶。
出人意料,那时还叫朱说的范仲淹一直不肯。母亲来开导,朱诺朱谦等兄弟们来劝说,他都一言不发,不耐烦时便举了书本自己读。后来李纮要去汴京担任殿中侍御史——因此被称为“李殿院”——送行时范仲淹才说出幼随母嫁,决意复姓归宗,在这之前绝不会娶妻的想法。本以为李家会退亲,没想到李家更加赞赏他有志气,表态愿意等,翌年恰好范仲淹不负众望中了进士,李家敲锣打鼓地恭喜准女婿,更不会退亲。
范仲淹后来上表请复姓朝廷很快允可,传闻也是李家在朝中帮衬着说了几句。然而没想到苏州范家那边耽误了好些工夫,好容易等到范仲淹复姓成功,他又从亳州调任西溪盐仓,一来二去李家的小姐已经二十四,在那个朝代绝对算大龄女了。
“听讲,是个好姑娘,勿好老耽误俚嘎。”范老夫人轻声劝道。
范仲淹望望母亲。道理何尝不懂?从没想耽误人家!何况自己已经三十有三,确确实实该成家了,差不多岁数的同窗,像滕子京,三个孩子分别是九岁、六岁、三岁,早就满地又跑又闹了。可当年李家是向朱家提的亲,文聘也是朱家下的,好容易才认祖归宗,应该按礼娶回范家的媳妇啊,范家不表态不认可,难道糊里糊涂地娶过门,以后连范家祠堂也进不了?那才是真对不住人家!这事只好等几时回苏州再商量。前次去要求归宗的时候族中老人问到过亲事,当时老老实实地照实回答是李家朱家换了文书,老人们虽不吭声却满脸的不自在,后来是三哥打圆场“先让四弟回家哉”,复姓成功的大喜之下也就没敢再多节外生枝。讲起来,这又快两年了。
俚是个好姑娘,母亲说。范仲淹有些出神,遥想远方的应天府,那个大家闺秀的李小姐,七年来默默等待,可也牵挂未婚夫婿吗?
范老夫人来后,三槐堂更加欣欣向荣。虽是北风渐紧寒意日浓,但院中的菊花迎霜傲立五颜六色开得热闹;煮海和熬波形影不离,一个在芭蕉下剔翎,一个在旁歪头细看,若是范老夫人明月逗弄,两个就一起翩跹漫舞;原本偶尔飞过的几只绿头鸭和一对白鹭也被老夫人喂得熟了,赖在范家不肯走,再加上明月唧唧呱呱,逢春呵呵浅笑,范吴埋怨唠叨,范老夫人温柔撮哄,范仲淹在书桌前听着,总情不自禁地微笑。
最热闹的当然是滕子京来,大嗓门盖过所有人,和煮海熬波有得一比。第一次见面“噗通”扑倒在地结结实实拜了三拜,直说:“伯母可见着您老了!我听希文兄日日讲天天讲,真是想您老哇!”范老夫人也早听儿子说有一个同年好友在东台,刚到西溪时幸亏他帮助,连忙含笑称谢。她一口吴侬软语,滕子京是个地道的北方人听不大懂,却连猜带蒙连比画带大笑,聊得极为投机。
正巧范老夫人在做清汤冻羊糕,透明犹如水晶,切成方块颤巍巍摇晃着好不诱人,滕子京大叫“哎老夫人你怎么会做西溪菜”,范老夫人笑着解释这是苏州菜,却原来这只冻羊糕菜式两地凑巧一致,味道不用说极好,滕子京毫不客气地吃了一盘又一盘,陈皮酒喝了两坛。那之后滕子京就常来蹭饭,对范老夫人的苏式小菜和点心赞不绝口,知道范家的规矩来客人才有荤菜,过意不去常自己在对门的向记肉铺买了肉带过来。
这不,大冬天的早上天刚蒙蒙亮,大步生风靴声橐橐,夹着他的大嗓门“向老板你快点!”定又是他不请自来了。范仲淹摇摇头,嘴角噙上了笑意。
“啊哟哟,耐介是做啥?”范老夫人和范吴一起惊呼。
“前天您老说该腌肉了嘛,送半片猪,您都给腌上,开春了咱家来吃!”滕子京大大咧咧地回答,转头看见范仲淹又大手一挥,“年货嘛总该置的,希文兄你也别太省了!”
范仲淹哭笑不得,吩咐逢春、明月接过半片猪,向珙很客气,一再说“重,你们拿不动”,亲自送进厨房,“砰砰砰”准备拆成小块。几个人围在旁边大呼小叫地出主意,连范老夫人都轻声提议“留块肉皮炸皮肚”,热闹快活得像过年,煮海熬波踱在窗前张望,仰天鸣唳几声抖了抖长颈,像是在哈哈大笑。
范仲淹含笑摇头,拱拱手说正要出门呢,去看西溪疏浚工程,一起去吧?滕子京忙大步跟上,百忙中回头招呼一圈,特意喊:“向老板你听老夫人吩咐,切切好!”
意料之中,快马上书之后不久,转运副使张纶下令免除今年徭役,包括农户和盐户。老百姓简直不相信有这等好事,欢呼雀跃之余不少人跑到衙门悄悄询问:“那今年没事了?”“真的能一直歇到开春?”这时盐仓贴出告示,招募民工疏浚晏溪河,不过与以往不同,这次出工的都有工钱领,而且不低。
大家算了笔账,晏溪河平均分为八段,分给八大盐场,小雪开工,如果按期腊月二十六完工则兑付两千二百贯,若提前完成则按比例再加付工酬。大致以各场亭户加雇工一千五百人计,每人每天五十至六十钱呢。要知道,这段时间本来是要去赴徭役的,最多是抄着手在家发愁年怎么过,现在居然能挣钱?要是真能拿到手,可就能好好过个年,明年开春也不用发愁了呢。
百姓们将信将疑,推董二家的去三槐堂问问,董二家的真捧了一锅热腾腾的“一锅鲜”去了。碰巧是范老夫人一个人在家,见到“一锅鲜”想起儿子讲过海潮中获救吃到这个养伤,连忙称谢,董二家的却只听得懂“谢谢”这一句苏白,两人笑着谈了很久不明所以,直到明月回来才搞明白。“当然是真嘎,衙门告示勿是儿戏,倪家老爷啥辰光讲话勿算话?耐放一百二十个心,尽管上工拿钱哉!”小书童这半年长高不少,像煮海熬波一样昂首挺胸怡然阔步,董二家的又爱又敬,连忙回场将喜讯告诉大家。很快,民工就位,疏浚工程顺利开工。
然而对捍海堰,张纶没有答复。范仲淹把公文看了一遍又一遍,想找出蛛丝马迹,可是没有。
冬日的清晨颇有几分寒意,一团团白色的晨雾遮住了视线,朦胧中的西溪刚刚苏醒,不时传来泼水声,捣衣声,刷漱声,再远处,却是低沉而有节奏的号子声:“一二,嗨哟……一二,嗨哟”,听声音阵仗不小,竟然都已经上工了。
两人忙加快脚步,迎着朔风快速前行。果然在浓浓晓雾中,一群群民工已经在干活了。看,那边吕家灶的队伍最是齐整,吕小淘指挥,吕大富、吕阿贵、董二、沈泰和吴耐等人在河底挖淤,赤着双脚,裤脚直卷到大腿根,随着双肩的耸动不时扬上一坨坨淤泥。许二百九则领着董二家的,钱三娘和幼丁们自河底至河岸站成长长的一列,将一箩筐一箩筐的泥巴传递上岸。
岸上一排是晏洛望组织的各场老弱,自岸边排到镇西北八十五步处。这是林逋与广福寺三藐方丈等一起勘定的地方,淤泥在此垒成土山,名字想好了叫“中州山”,山上并拟建一座小小读书亭供百姓歇脚学子晨读,亭子遥遥对着晏溪书院,取名“仰止亭”,其意不言而喻。
“传闻晏大人当年初至西溪,觉满街盐户,满镇言商,少闻忠良仁义之语,就将镇角荒凉的小土地庙修葺,把泥胎陋像换成书桌凳椅,招收所属各场灶愿意进学的少年来读书,自己亲自任课执教。当时书院并未起名,百姓都唤作‘晏溪书院’。五代以来,天下学废,难得晏大人兴学,我想着承公善意,进一步倡导读书讲书之风,新年后将书院再扩大,附近百姓不论出身,农户亭户哪怕是小火备丁,只要愿意读书的都欢迎。像吕家灶中的董小郎,就极喜读书,何妨给这些孩子一个机会?子京你那时也拨冗来讲学如何?”
范仲淹随意介绍,滕子京连连称好,那边工地上已经看见了两位大人,号子声更加洪亮,铁锹铲得更加起劲,箩筐传递得更加迅疾,不少人仰起头,远远地冲范仲淹笑笑,明知道浓雾在前他不可能看得见。滕子京不知怎么眼眶热热的,谁说下户不知好歹唯利是图?谁一心帮着他们,他们清楚得很!范仲淹来西溪大半年,西溪八大盐场的百姓都将他当作了亲人,可以信赖,可以依靠。
看他撩起袍角就径直沿泥坡下到河底,与吕小淘一起看河床上堆积的石块垃圾,商量怎么把大石搬走,“正好放在仰止亭里做石桌呢”,好主意引得大家一致赞成;看他找到正埋头看水的林逋,关切地问他老寒腿这个冷天要不要紧,听朱宏儒建议要洒生石灰,连忙仔细询问用法用量,招呼晏洛望赶紧安排;看他经过几个幼丁,躬身问他们是否想识字读书,想的话开春就来书院,好些了不起的先生呢,“那边滕大人也会来讲书……”
上忠于国,下诚于民。信哉,希文兄。
浓雾渐渐散去,风却越来越紧,不知何时又转了向,从北风变为东风。河底的吕小淘变了脸色,仰头使劲嗅了嗅,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到范仲淹面前急道:“大人!怕是有海潮!”林逋也跑上前说:“大人,海潮就要来!”
“到塔上看看!”范仲淹说着第一个转头奔向海春轩塔,“噔噔噔噔”三步两步沿外圈环绕的木梯上了塔顶。放眼远眺,东方天际暗若锅底,厚厚的乌云压在头顶几乎触手可及,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奔腾的巨浪咆哮如巨兽,隐隐有一道道白线自东往西扑面袭来。
“疏散!所有民工立刻收工!”范仲淹高声疾呼,“收工!疏散!”
风越来越大,卷动着塔顶的铜葫芦和相轮,叮叮当当一声声浑厚苍茫,像是在警告人们海潮就要来袭。六层塔身上的神龛和佛像也被狂风吹得仿佛变了颜色,怒目瞪眉地仿佛在催:“快跑!快跑!”范仲淹一马当先,奔到河岸边指挥着老弱妇孺先行,退避到盐仓衙门、晏溪书院,还有镇上有钱的几家大户院中,年轻力壮的快速收拾起河底岸上的动使接着便退。
晏洛望不等吩咐已经跨上马,喊道:“我去通知孙厚、丘进看好盐仓!”转眼消失在狂风中。滕子京也上了马疾驰而去,范仲淹没听见他喊什么,这个时候肯定是奔回东台,看他自己衙门去了吧。匆忙中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瞬时变为倾盆大雨,吕小淘呆呆地嘟囔“完了,完了,白挖了”,被吴耐一把拖走:“甲头!快走!”
海春轩塔是唐贞观年间(627—649)由开国大将尉迟恭监造的,传闻尉迟恭之母自山西至西溪躲避战乱,得到西溪百姓的关心帮助,然而出海的渔民每每有遭遇海难不能归者,后来便命儿子造了此塔,供海上渔民辨明方向,指引他们平安返航,所以最早叫“尉迟塔”或“孝母塔”。后来李承修成常丰堰之后,盐灶兴旺人流如潮,特别是春季满目繁华,宝塔一侧搭建了长廊供人休憩取名“海春轩”,李承看后笑着将塔名索性改为“海春轩塔”,题诗“东筑点将台,西有溪通淮。海轩春潮旺,皆由此塔来”。此时此刻在大风大雨中,春日的繁华真是恍如梦境了。
三槐堂中,到处坐满了躲避海潮的民工,董二家的絮絮说着宝塔的掌故,讲完了说:“老夫人,范大人将来一定比李承大人还厉害!”
“不对,肯定比尉迟恭还厉害!”人群中钱三娘高声反对,立刻赢得满堂赞同:“对啊,范大人这么好的官,应该当宰相!”“封王爷!”“那不就不管我们西溪了?我说啊,就在这里当县令蛮好的!”“或者泰州知府,管我们一方百姓!”
范老夫人炖了满满一大锅“一锅鲜”,正小心地盛出一碗又一碗,让明月和逢春递到众人手中,闻言回首,含笑谦逊:“各位过奖,勿敢当勿敢当,喝点热汤,暖一暖好啘。”
狂风暴雨的寒冷中,热气腾腾的“一锅鲜”使人倍觉温暖鲜香,董二家的自豪地介绍这还是范大人初到东台在她家养伤时候尝到的,不想就成了大人家的家常菜呢,他一个父母官,和我们吃的一样呢。
“哪儿和你们一样啊?”逢春噘了噘嘴说,“咱家平常不见荤的,‘一锅鲜’是有客人来才能吃,今天这是老夫人特意为你们煮的,家里材料都用光了……”
“瞎讲八讲。小人勿懂事覅乱讲话。”话没说完被范老夫人兜头拍了一记,老夫人红着脸招呼人群尽管喝汤别担心,海潮过去就好了,等等覅急嘎。
董二家的第一个放下碗,说范大人不知怎么样了,大人在外面风雨里忙着,我们这汤怎么喝得下?谁这么没心没肺?众人听了纷纷赞同,放下碗就想出去看看情况帮忙,范老夫人忙劝慰大家耐心等候,海潮过去就好了,可按下这个那个又起来,一时间手忙脚乱。
“勿要吵,都勿要吵!”范吴一身湿淋淋地进来,甩着身上的雨水说,“大人勿要紧,在盐仓巡察嘎。介海潮勿小,老天保佑勿要冲到盐仓就好哉。耐大家好好等着,明朝就好回家嘎,勿要再生事体。”
见众人安稳了,范吴悄悄拉了拉范老夫人,找了个僻静无人处说:“老爷见到哚,讲无拨辰光,老夫人耐看看阿好?”说着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了书信。
范老夫人接过信,凝视着落款处“姑苏吴县范仲温”几个字,不由得双手颤抖。归宗之后,范仲淹常去信问候,常送节礼,范家罕见消息。突然来了这么厚厚一封信,会是什么事?下午脚子送来时还特意关照“是十里加急书,肯定急事”,所以派范吴送过去,他却没时间看。
小心翼翼地拆开,是两张信笺,还有一沓文书。范老夫人一目十行地扫过,突然就红了眼圈,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纸上,晕湿了墨迹。范吴急得问:“哪能啘?哪能啘?”
范老夫人抬起头,轻轻拭去泪水,笑着说:“大喜事。倪范家媳妇要进门嘎。”
范仲淹的三兄范仲温,亲赴应天府李家,行文聘之礼,交换八字文书,过了新年李家送亲。范仲温约弟弟一起至扬州迎亲回西溪,最好,再去姑苏范家祠堂拜祭。
“忒好哉!李家介么高兴哉!”范吴大喜,接着又懊恼,“刚才应该拨老爷讲一声,让俚也高兴高兴。俚天天忧愁公务,无拨开心个辰光嘎。”
是啊,他啥时能开心呢?范老夫人望向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变成了细雨,淅淅沥沥更添寒意,煮海和熬波金鸡独立在芭蕉叶下依偎着取暖,几只绿头鸭围在一旁。他还是早上出门的单衣,早被雨淋湿了吧?饭肯定也没吃,顾不上吧?
人群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挖了几天河,白挖了”“范大人知道的,一定会帮我们讨回损失”“幸亏海潮是今天才来,要是早半个月,盐课就又遭殃了”“对啊,谢天谢地谢范大人,要不是他赶着催我们煎盐,拖到现在就真惨了”“可海潮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以后怎么办呢”“听脚甲李小四讲啊,范大人在上书申请再修捍海堰呢”“真的假的,要是能修起来就好了”“那是,以后大家就都安稳了”“到时我们一起去帮范大人,早点修出来”“朝廷肯么,听讲冯县令反对呢”“哎,咱们别烦那么多,听范大人的就行”“对啊对啊,我们都听范大人的”。
话语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范老夫人摇了摇头。儿子这些天在家中但凡有一点空,就在那张大地图上勾勾画画,林逋、朱宏儒、智衡方丈等人来了也是聚在那里看着地图商议,有时候晏洛望也会加入。范老夫人知道,那是在讨论怎么建捍海堰,线路、位置、高低、大小、开工的最佳时间,约莫的花费……可是朝廷根本没人赞同,这不是白费劲吗?他上书的那个什么转运副使,叫什么张纶的,根本没消息呢!
这孩子,从小的倔脾气,看来是改不掉了。还好就要娶妻成家,以后总会好些吧?只盼他啊,多些开心辰光才好。
寒风瑟瑟,细雨绵绵,范老夫人的祈愿在风雨中飘飘摇摇,与海春轩塔的叮当铜铃声撞在一起,飞向西溪镇的最西面。那里,劳累整天,饥寒交加的一群人正守卫着盐仓,也同样,渴盼着捍海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