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唤住匆匆往外走的晏洛望,吩咐他赶紧再带衙役们转一圈各个盐场,还是老话,成盐速速进仓,动使材料放置高处。
“大人,动使材料这些简单,救命墩天生就在附近。问题是成盐,包括东台场在内,所有盐场都在抱怨呢,距仓廪远呐!亭灶棋列,不少相去亘百里,亭户赴仓往回二百余里,场丁疲于转输。若是按原来的一限二限,每岁两次还好,今年前面已经分了好些趟,这到临了,大家都不想再分趟送了。”晏洛望说着推开窗,“而且晏溪河又堵上了,原来大半天能来回的,现在进仓一天时间都不够,出去的船也一样。盐户们确实没时间也没人手,若是找揽户代运,费用实在太高。”
范仲淹皱眉不语。盐场到盐仓的困难这些日子听很多处抱怨过,虽然大家感激前面除额和振贷之恩,并不怪新来的盐仓官儿,可是怪西溪位置不佳,怪朝廷受盐方法死板,怪亭灶安排不合理,种种不满却都随着一趟趟辗转而日渐增加。
还有盐课的出路,本来并无固定销地,沿长江西行再淮水北上京都,或者西入川陕都是常事,听转运司安排调度或者持盐引来取货的盐商自行决定,但不管怎样出晏溪河是第一步,现在则大小船只进出都耗时耗力。
踱至窗前,晏溪河上自东而来堆着一包包盐袋的小船,自西面仓库出来同样高耸盐纲的大船,极缓极缓地相向而行。杜甫曾云“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此时此刻的运盐船,却像静止的云朵。晏洛望介绍其实九年前晏殊在的时候河面远比现在宽,河水也比现在深,都是海潮一次次带进泥沙碎石海藻垃圾,壅塞了河道。
“所以吾准备今年冬季疏浚晏溪河,”范仲淹沉吟道,“循圣命,通漕运。”
淮盐的运输体系,本就包括产区的盐河盐道与淮盐外运的长江盐运和漕运,以及以商盐为主的海运。产区的运盐以当地河运为主,还有东部海运航线。淮南东路泰、通、楚州这一块,就是诸场连接运河与长江的盐渠,包括通州各场南至长江的盐渠,西溪、海安各场从泰兴入江的盐渠,从海安经泰州州城转扬州运河,又从瓜州、真州至长江的漕河等。其中泰州、海安、如皋之间的运盐漕河,是泰州海盐外运的主要通道;至泰州再通过瓜州、真州、海陵河等三条运盐河经扬州境入江。为了扩大这一块漕运量,使盐纲和粮食顺利运输,朝廷想了各种办法,疏泄陈公塘,引入山阳、高邮、天长等处的水源,开拓新盐河等,天禧二年毁弃旧堰,拓宽扬州古盐河,也就是说,正在疏浚淮南漕渠。
所以如果捍海堰在运河处置闸,控纳潮水,不但内涝能缓解,更可以通海漕。淮盐外运的成本大大降低,效率数倍提高,能够防止壅塞积压。而如果沿着各盐场筑堤,筑堤需取土,就便即可挖河,将盐场自然连接。
水运比陆运的优势不用多说,所谓“陈陈衔舳,费减流马”,节省极大人力物力,另外重要的一点就是损耗低。盐户卖纳盐时一石正盐需同时缴付一斗的盐耗,主要就是因为仓储运输中的损耗,如果长途陆运,实际的消耗常超过这个比例,远的如中原地区,甚至两斗盐实到只有一斗。
范仲淹本不懂水利不懂运输,为考证捍海堰的利弊研究史书,学习水文,《运河图》《淮南水系图》等资料一遍遍细看。朱宏儒有本无名氏作的《沿海方略》,讲沿海水利漕运的,迟疑着带给范仲淹,范仲淹如获至宝,夜夜在油灯下研习,简直快翻烂了。当发现捍海堰除了遮护民田屏蔽盐灶之外,还有通海漕和成河串场这两大利处,欢喜得恨不得立刻就开工。
捍海堰,将造福淮南百姓,带给他们莫大的安全倚仗和希望;捍海堰,将提升淮南盐利,对大宋的财政国策有更多贡献。上忠于国,下诚于民,范仲淹相信这是于国于民最好的选择。
可是如何促成呢?考证资料即将完成,给谁看呢?这两日苦苦思索,脑海中唯有一个答案。而冒险一试的等待中,他决定从能做的小事入手,疏浚晏溪河。
“大人决定了?是该清淤疏浚了。”晏洛望听说疏浚晏溪河倒没吃惊,立刻赞成说,“正好盐课结束,庄稼收完,立冬之后农户灶户都空闲,征集人手容易。不过不知道州县今年派了什么差役,这个事要和他们商量呢。”
范仲淹又皱了皱眉:“差役?”
唐朝穆宗长庆年时,盐户的劳役负担被诏令豁免,“应管煎盐户,不许差役追扰,有违越此制的县令刺史,贬黜罚俸”。可是大宋的盐民却没那么好待遇,盐场亭户与坊郭乡村人户一样要承担科敷诸般色役差使。以往年成好还好,目前淮南东路的盐场因海潮年年侵袭可说是残破不堪,亭户更是赤贫到恨不得去逃荒,这种情况下还要承担徭役,如何负担得了呢?这个事,必须要立刻解决。
“还有大人上次说要在鱼行河上建桥,要是就便一起修,可省不少工夫呢。”晏洛望说。
范仲淹笑笑推过一沓图纸说:“喏,打算这样子修一左一右两座桥,东西向‘通济’,南北向‘广济’,两桥相连成‘八’字形状。都做青砖单拱,马鞍桥身,方便河中行船;怕桥面陡峭特意将坡度放缓,方便老幼行走;桥栏杆两尺高容人坐下休憩。这几条都甚合吾意。”顿了顿又道,“盐仓的公使钱我看还有不少,正好用来修桥,不要再向百姓征敛。”
晏洛望正看着图纸,赞叹通济、广济两座桥构思高明,将西溪原来分开的三块地方巧妙连接,通过这桥轻轻松松就能去到西溪任何一地,可谓“一步两顶桥,两桥通三岸”。听到最后一句惊愕地抬头,张了张口却终于什么都没说。
公使钱就是小金库,整个大宋大大小小的衙门都有,来源五花八门,开销也随意无拘。西溪盐仓的公使钱当然是从“盐”而来,蔡慎讲的“秤杆歪一歪”、河秤仓秤的变换使用等都是生财之道,而范仲淹命废除一切杂费,禁止了河秤,公使钱就已经断了来路。不过意外地不但未见减少反而增额了一些,原因是本来大家都大手大脚的,换个桌椅帘幕,添置车马,发几身公服,闲来聚餐宴饮,红白喜丧送个份子,都随意得很;可这些在范仲淹来之后都一概取缔,他步行去衙门,下盐场时就跨一匹马厩里的老马,官服皂靴就那两套从来不换新的,要不是需浆洗估计他会省到一套,从早忙到晚没有吃饭时间,常啃个馍馍算数,据逢春说偶尔来碗鱼汤面或一锅鲜就是很奢侈的享受。所以衙门里勤俭成风,渐渐养成了习惯。有限的支出就是笔墨纸砚、脚子邮差等雇工费、旧车马的养护,公使钱的利子足以支付。
晏洛望曾和汪亥聊过此事,“贴告示免杂费的时候我最紧张!以后衙门怎么维持?你跑去找范大人的时候,我在忙着算账呢!”汪亥绘声绘色地讲述,“没想到你前脚走范大人后脚就叫我过去,让把开销列支,说以后从他的俸禄中扣。那怎么可能?他每个月就那几两银子,逢春讲家里省着呢,没客人时不许见荤,向屠户本来以为邻居三槐堂来了个大户,结果还不如原来做仓库时库子买得多!偶尔来客人剁点肉,都是关照要肥的,可以煎油嘛,油渣也小心留着,早晚请烧饼店做几个油渣烧饼供范大人匆忙时用,说比干馍馍强!瞧我,扯哪儿去了,总之范大人要用俸禄对付衙门开销,我把账给他看,再三解释公使钱的利子够付,他才罢了。啧啧,也亏得我会打算。”
这样一个甘心忍穷,只想着国家百姓的人,他要用公使钱去修桥,拦得住吗?晏洛望决定闭嘴。更何况,现在晏洛望自己也觉得比起吃喝享乐,能做点事感觉更好。
范仲淹见他不语,含笑颔首说:“你稍等,将我这封书信加急发出去。今岁盐户们的徭役,一定要免。”
晏洛望已经不再惊讶,静静侍立一旁等候,一边看八字桥的图纸,琢磨怎么将疏浚与建桥两个工程结合,省时省力省花费。想着想着自己也暗笑,在西溪这么多年,第一次想到这个“省”字呢。
“海潮连年侵害,淮南盐民苦不堪言,妇子不相眄者比比皆是,天禧年逃荒者逾三千户。存留之盐户,被风露,炙熇日,终岁仆仆,亦恐难免于饥;纵官吏催科急于救燎,又岂堪再负徭役。何如计度久远,以植国本,厚元元也。”
范仲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一张张面容,昨天吕小淘跑来希望展期,脚还是一瘸一拐的却满脸笑容,初见时的焦灼狠厉,遇海潮之后的痛苦绝望都被顺利卖纳盐课的喜悦替代,讲完展期又小心翼翼地商量明年想再添些灶,摩拳擦掌雄心勃勃。这些勤劳的盐户啊,要的只是一点生机!
他这次,也会同意的吧?虽然未曾谋面,范仲淹却觉得亲近得心意相通。因为他同意除负课,同意免息借贷,他一定是赞成“植国本,厚元元”的。范仲淹蘸了蘸墨,沉吟着继续写:“移堰稍近西溪,以避海潮冲激,仍叠石以固其外,延袤迤逦,各坡形不与水争,再修捍海堤!”
收件人,是淮南东路制置转运副使张纶。
搁下笔,范仲淹再次仔细端详。“天禧五年十一月初四,文林郎、试秘书省校书郎、权集庆军节度推官、监泰州西溪镇盐仓范某仲淹。”
这一长串自报家门,他会想起这是谁吗?想起这个刚上任就要求减丁额,就大肆借贷花了大笔盐本钱的西溪盐仓小吏吗?会不会说,就他事多,这又要免徭役!而且,修捍海堤,关他一个监仓官儿底事!
晏洛望见范仲淹沉吟,好奇地伸头望望,看见“再修捍海堤”几个字失声叫出来:“大人!这恐怕使不得!会耽误大人前程的!”
一个小小盐仓监,一再提出非分要求,难得上司顾全大局几次首肯,徭役这事能再同意已经是奇迹,该立刻去广福寺烧香谢天谢地了,还提修捍海堰?只会让上司觉得他太不自量力,太自高自大。
范仲淹摇了摇头:“吾意已决,去,快马发出。”晏洛望还想再劝,窗外忽然传来吵闹声,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哗哗的水声。
“让一让!你耳朵聋了?听见没?”
“耐让一让!我行得好好地,我哪能法子让?”
晏洛望皱了皱眉,这一定又是河里的船只在抢道了,晏溪河太窄,真要赶紧疏浚!但是捍海堰,不行啊!范大人怎么偏就固执呢!
“咱家有急事,叫你让你就让!”
“耐光火啥么子,耐真有事体,拨我好好商量,道一声‘麻烦耐哉’,我介么让让耐,阿弗要紧嘎。耐介个腔调,我介么弗好让哉……”
“那么多废话!你再不让,我就撞了啊!”
争执声越来越响,伴随着舟楫浆声,水波哗啦声,粗声大气的北方口音蛮横强势,而一口苏白虽理直气壮仍温言细语不紧不慢,好不熟悉。范仲淹怔了怔,范吴!急忙伸头往窗外看时,拥挤的晏溪河中东西两向的船只排着长龙,都是一眼看不到头,船上人都是伸长了脖子在张望,有的劝解“算了算了各让一步”,有的怂恿“就是,不好好说话就不让”,更多的着急催促:“赶紧走啊!”“等到啥时候”“快走快走!”
最前方面对面的两艘船,向东的是只盐船,明显是自后面挤上来的,横斜在河中间,蒲包装的盐纲堆得老高,顶上盖着草苫,船头立着个彪形大汉,虽然一身长袍可是魁梧凶悍;向西的是一叶乌篷客舟,吃水甚浅一看就是轻装,船头除了摇橹的船夫,花白须发的南方男子不正是范吴?而乌篷后关切的目光,自然是母亲。
范仲淹一撩袍角,急匆匆地望外奔,晏洛望反应过来急忙追上,跑在范仲淹的前面高声斥道:“西门耷!你又吵什么!”
大汉愣了愣,侧头见是晏洛望,急忙换了副笑脸:“晏专知,小的这急着上路,扬州那边等着哩。”
“西门耷,一天不骂你就皮痒!那是范老夫人的座船,还不让开?”晏洛望忙叫。西门耷又愣了愣,连忙指挥船家后退,可是他本来就是硬挤上来的,后面的船已被他扛得歪在一起,哪儿还有再退的空间?一时间手忙脚乱,盐船摇摇晃晃,堆得高高的盐包虽然捆着粗麻绳,可是歪歪倒倒简直要掉下来。
范仲淹早吩咐范吴靠后,船夫摇橹摆桨,水波棹影,小舟灵巧地退了一两丈,靠边让出条窄窄的水道,晏洛望见状忙又指挥西门耷的盐船前进,擦着客舟将将地挤了过去。东西双向的船队渐渐恢复了秩序,重又各自行进。
范仲淹一直沿河道与乌篷客舟并行,侧头望着,掩不住由衷地欢喜,脚步轻快。待小舟缓缓靠上西溪码头,忙疾步跨至舷边,躬身伸长了双臂,满面笑容地接住了母亲:“姆妈!怎么到这时候才来?儿子等得老心焦。”
晏洛望负手旁观,范老夫人大约五十多岁,仍旧满头乌发,只隐隐夹着几根银丝,步履身姿都很利落,容颜因南方人细腻的皮肤也并不显老,唯一就是眼睛总不自觉地眯缝着,显然看不大清。回想有次听明月讲过,范大人去应天书院求学的五年,老夫人思念儿子日日哭泣,怕就是那时哭伤了眼睛。
老人家见到儿子很高兴,母子二人轻声说着话,唧唧呱呱的苏白像珠落玉盘,晏洛望不大听得懂,约莫是范老夫人解释宁陵那边走不开,庄稼收成也罢了,耐兄弟朱诺添丁,生了个囡囝,朱谦家的亦有格,加二忙……
范仲淹扶着母亲缓缓而行,絮絮闲话家常,无比亲密又无比喜悦。晏洛望跟在后面,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十五岁离家,再没见过她,因为她是晏家簉室而暗暗嫌弃,怪她耽误了自己一生前程。范大人同样是少孤,然而发奋读书科举及第,现在将再适的母亲接在身边奉养。晏洛望不由自主地羞愧,想起范大人一直鼓励自己多读书多去书院,恐怕倒不是为了仕途,而是圣贤书中这些道理吧?
到了三槐堂门口范仲淹才想起来,回身向母亲介绍晏洛望,范老夫人客客气气地问好,努力讲平顺的官话但仍带着浓浓的姑苏口音,听来颇为奇怪。晏洛望忙还礼问候,又帮着收拾安顿,直到范仲淹催促“快去忙吧,盐仓盐场都好多事,那封书发掉”才告辞。
逢春和明月得知消息早就迎了出来,明月久别故主,欢喜得又跳又蹦,黏在老夫人旁边忙前忙后,又喜滋滋地唤来煮海和熬波。两只仙鹤已经长成,立起来足有一人多高,明月见老夫人惊讶,乐得哈哈大笑。逢春胆小害羞,行过礼就跟着范吴拾掇,先把老夫人床铺衣物各处摆放整齐,想想又跑进厨房小心地端出碗小米粥请老夫人暖暖。范老夫人接过,温言夸奖“好孩子,这半年难为耐了”,逢春涨红了脸“不不不”了半天答不上来。范仲淹忙解围,吩咐明月、逢春自去忙,领母亲在院中转了一圈,范老夫人见房子虽陈旧,不过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算宽敞但够住,最好的是北角槐树下有一眼水井,洗衣淘米都极方便,不禁连连点头。
走完看完,范老夫人颔首赞赏,有些担心地问:“如今老写意嘎,再添人口哪能办啘?李家又催过了,耐想啥个辰光成亲?”
范仲淹不语。
复姓“范”之后,与范家人一直努力保持友好,特别是与胞兄范仲温尤其亲密。每月去信问候,逢年过节送些特产节礼,碰到喜丧大事只要得知消息的,总随些份子。吴县族中的长辈着实不少,叔伯有十几位,祖父辈的有五人,还有一位高祖父辈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同辈的兄弟近三十,晚辈侄孙则数不过来,所以每次去信要问候一圈,礼物则老人给吃喝用物,小孩给笔墨书籍,尽量周全周到。为什么呢?其实现在苏州吴县的范氏家族虽然人数众多,可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完全比不上范姓祖上的显赫。
范家是书香门第,范氏得姓第一代可以追溯到春秋时的晋国六卿之一范武子。范武子的封邑之地在高平,所以大宋范姓的郡望是“高平”,范仲淹后来常自称“高平范某”,也常被人称为“范高平”。历范文子、范宣子、范献子、范昭子五代,显赫一时。之后大名人范蠡、范睢、范增、范明友、范滂、范冕等都是范氏的佼佼者。
而家谱中的祖宗,开始于范履冰,做过唐朝丞相,因反对武氏夺位而被杀害;高祖范隋是范履冰的六世孙,唐朝末年为幽州良乡县(今北京房山区)主簿,安史之乱后渡江南下,任处州丽水(今浙江丽水)县丞,因北方战乱不已南北交通阻隔,索性定居苏州吴县,自此占籍为苏州,成为苏州吴县范氏的直系血缘祖先。其子即范仲淹曾祖范梦龄曾任吴越国的苏州粮料判官;祖父范赞时幼年曾举“神童”,后在吴越国秘书监任职,有六个儿子,三子范墉就是范仲淹的父亲。
范墉于太平兴国三年(978)在“钱俶纳土”中跟随吴越王钱俶归附大宋,历任成德军、武信军、武宁军的掌书记,即掌管文牍、奏记、备顾问的幕僚。大宋端拱元年在真定府(今河北省正定县)成德军掌书记任上时原配陈氏病故,续娶谢氏,就是范仲淹的母亲。翌年也就是大宋端拱二年(989),八月二十九日范仲淹出生,“仲”是辈分,“淹”自然是学问广博,与“希文”差不多,全是痴心父母一片望子成龙之意。真定官舍有一片竹林,那时候谢夫人还极年轻,夫妻俩常带孩子在林中散步玩耍,蔚蓝碧空下和煦春风中,一家三口欢乐的嬉笑玩闹声伴随着竹叶哗哗作响声。范仲淹很奇怪,直到现在,自己听到竹叶声也会禁不住微笑,是幼时的幸福快乐深深刻在心底吧?
“淹儿,过去的事覅想哉。”范老夫人看出儿子的沉吟,温言劝道,“整桩事体,耐阿有啥勿晓得?范家当年阿勿拨办法嘎。”
幸福欢乐的时光短暂,端拱三年范墉调任徐州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时,积劳成疾染上重病,病逝在范仲淹两岁时。谢夫人千辛万苦扶梓将范墉归葬苏州,迎接她的却是范家族人的惊讶责怪,怪她几年来第一次照面,怪她没有照顾好甚至是命硬克死了年轻的丈夫。族中人商量着将范墉安葬在天平山上的范家祖茔,原配陈夫人三个嫡子即范仲淹的兄长们留在族中,谢氏母子却不得不住在太平山范家祖茔旁的咒钵庵中,无依无靠。还好碰到了时任平江府推官的朱文翰,谢氏携子改嫁。范仲淹随谢氏进朱家后改姓朱名说,四岁那年随朱老爷离开苏州,千里北上到了其老家淄州长山县(今邹平县长山镇)。他在朱家同辈中排行老六,一般都叫他“朱六”,他知道自己母亲是朱家的继室,朱家的兄弟们待他不好,他也只以为是嫡庶有别。
是真的“有别”,他与朱家几个孩子,就是不一样。他的口音始终带着苏州腔,说“你”常是“耐”,说“他”常是“俚”,“介末”“耐末”努力卷起舌头也改不掉。小时候在学宫里就他坐得住,别的孩子不肯学,他则每天闻鸡起舞,练剑读书,晚上也学到很晚。清闲之时喜欢弹琴,他的琴可不简单,是向崔遵度学的呢!最喜欢弹一首“履霜操”,曲调凄清透着寒意:“父兮儿寒,母兮儿饥……儿在中野,以宿以处。四无人声,谁与儿语。儿寒何衣,儿饥何食。儿行于野,履霜以足……”
他自己说是《易经》里的“履霜之戒”,谢氏却怀疑他记得两岁时大雪地里碰到野狼的事。所以刚才见琴摆在墙角,蓝布琴套恐怕都没打开过,也好,不弹也好。
这些倒也罢了,有一次几个孩子一起去庙里玩,学大人抽签问卜,其他孩子都是嘻嘻哈哈玩闹,只有他认真地问相士“我将来能当宰相吗?”得到回答“不能”,之后又问“那能当个良医吗?”大家都围拢来看这个孩子,有人好奇地问:“你那么大的志向做宰相,怎么做不了就变成医生呢?差太多啦!闹着玩儿的吧?”他却一脸严肃地回答:“‘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大丈夫平生之志,就应该利泽生民。在上,做宰相能及大小生民;在下而能及,活天下之命者,除了良医还有什么呢?”所以他“良医良相”的志向就是为了“利泽生民”,为了“活天下之命”。要知道,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啊!
后来做了官,听他常讲“政必顺民”“德泽浃于民庶”“不以己欲为欲,而以众心为心”“何以致圣功之然哉,从民心而已矣”等等这些话,都是一个道理吧?他就想着利泽生民,想着天下百姓。
其实他这样的人,姓“朱”还是姓“范”,有什么分别呢?他偏偏要复姓,要认祖归宗。
讲起复姓,也是一路艰辛。那是范仲淹在亳州任事期间,上表请复姓,奏表中“志在投秦,入境遂称于张禄;名非霸越,乘舟偶效于陶朱”,借祖先范睢和范蠡的典故表达要复姓为“范”。结果朝廷很爽快地批准了,可是苏州老家范氏族人不同意,担心他复姓后会提财产方面的要求,一再拒绝他回归范家。范仲淹干脆亲自赴苏州,那时候他的两位兄长早已夭折,只有三哥范仲温在,他再三向兄长和族人保证不会觊觎范家财产,说“止欲归本姓,他无所觊”,范吴也在旁边帮腔讲得口干舌燥,总算范氏族人同意其复姓,重又是范仲淹、范希文。
谢氏叹了口气,他与别的孩子,真是不一样。这已经三十几的人了还没成家,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