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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公堤
姞文

第一章 春和景明

大宋天禧五年(1021)四月,阳光明媚,碧空高远。一群群雪白的丹顶鹤在海滩上或立或舞,有的轻踏碎步,有的扬首亮翅,有的屈膝弯腰,有的引颈鸣叫,有的埋首剔翎,还有几只在头顶盘旋,声声欢唳着,倏忽又振翅掠向远方。范仲淹眺望着无边无垠的海洋,海风飒飒,衣袂飘拂,只觉得心旷神怡。

脚下这方土地,在西周前被称为“淮夷”之地,当是因淮河在北部出海之故。夏代为禹贡扬州之北地,商代为徐州之南地,周代属青州。春秋战国时先为吴国所有,经越楚而至秦朝三十六郡之东海郡。当时在淮河南北的海边开始有人煮海水为盐,盐利丰厚,西汉时这里的吴王刘濞因此财大气粗,起兵争夺皇位。之后桑弘羊的《盐铁论》力陈盐铁的重要,汉武帝便“笼天下盐铁”,实行盐铁官管,由官府募民利盐,官收官运官销。元狩四年(前119)这里建盐渎县,以产盐得名,孙坚曾任盐渎县丞,是境内见于史书的第一任县丞。到东晋安帝义熙七年(411),因“为民生利,环城皆盐场”而更名“盐城”。

南北朝先设射阳郡,后改盐城郡。隋时郡降为县,置楚州。大业末年(618)韦彻据盐城称王,立射州。唐武德七年(624)废射州复盐城县,仍属楚州。乾元元年(758),置盐城监以官楚州盐务。南唐升元元年(937),泰州海陵监移驻东台,下辖八个盐场,楚州盐城监辖九场。进入大宋之后,境内属淮南道的泰州、楚州和泗州。开宝七年(947)海陵监移至如皋,不久在彼处设立利丰监。东台海陵监原址附近,则改置西溪镇盐仓。

这次,范仲淹就是来做这个西溪盐仓监的,负责辖下八个盐场的盐筴。

范仲淹时年三十三岁,仕途六年,是从八品的小官。

海水滔滔,清波微漾,阳光照耀得海面波光粼粼,极目远望海天一色,浑然相连。范仲淹想起幼时与母亲一起随父亲去灃州安乡县赴任途经岳州,洞庭湖一望无际,倒和眼前所见仿佛,脱口吟道:“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好嘎!老爷!”书童明月晃着两枚丫髻拍手称赞,“介几句忒好嘎!我记下来!”说着跑回大车旁掀开帷帘找笔墨纸砚。范仲淹含笑摇头并不阻拦,明月去年才跟着做了书童,性格不急不躁颇合自己脾胃,凡事忙前忙后极为周到,特别是在整理文稿方面省了自己不少心力,偶尔吟诵几句诗赋他都细心记下。虽然天色不早还要赶路,不过比规定的就任时限早到了好几日,多看看眼前美景又何妨?

明月不慌不忙地取出文房四宝,铺纸磨墨,吟诵着“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一边写一边摇头晃脑,“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老爷,真好!”

千古名句,当然好。

“天禧五年四月十六未时,得于,得于,”明月仰头询问,“老爷,介里阿是叫东淘?做啥叫介名字啘?”

“这里东靠大海,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地汇聚此地淘金,所以叫‘东淘’。”[注:庆历七年(1047)更名为安丰]范仲淹含笑回答,“徽州的茶叶、江西的桐油、苏州的绸布、景德镇的瓷器,还有中原的旱烟,听说这里都有。煮海晒盐的盐场更比比皆是,所谓‘环城皆盐场’。”

范家四口人,老夫人谢氏和老仆范吴都是一口地道苏白,在北方生活多年也改不过来;明月是从苏州带出来的,又一直是老夫人调教,苏白和中原官话平分秋色;范仲淹四岁离开苏州,可是多年与母亲和范吴相伴,口音中的吴语腔调也是历经宦海八方而难以抹去,说“你”常是“耐”,说“他”总是“俚”,“这么”“那么”听得出是“介末”“耐末”努力靠过来的。

“故末再不用烦盐了啘?”明月欢呼一声,“老太太老发愁,捏着历头去也买不到啘!铜钿倒一样要交!”

由于盐的重要,汉代以后历代王朝都从汉制,盐务由中央机构直接管理,自上而下有一套专门且严密完备的盐务管理体系,地方官员不得插手。大宋沿袭了盐榷管制,从生产管理、包装仓储、运输流通到销售供给都由朝廷统一管理;对城乡百姓基本实行计口配售制度,也就是计划供应。

“耐介孩子,覅老早兴头。到处是盐,环城皆盐场,全是官家的嘎!”范吴拍拍明月说,“倪家吃盐一样得买!老太爷……”讲到这里突然闭了口,不安地望了望范仲淹,还好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海没听见。

老太爷……范仲淹其实听见了。是复姓后自己规定的吧?讲到继父要称呼“朱老太爷”,范吴叫惯了,总改不过来。继父朱文翰以前做过盐铁度支判官,负责大江南北盐铁的生产统计和支调,范吴是想说:即使那时,家里的盐也要买,也常不够。范仲淹记得少时在长白山醴泉寺中修学,每天煮两升小米粥,夜里凝固了之后用刀划为四块,早晚取两块加点小菜叶——后来被母亲形容为“划粥断齑”——因为没什么味道,真想多洒点盐,可总舍不得,犹豫着抹上一点点或干脆不放,就这样无滋无味地吃了三年。因为缺盐,整个人浮肿,看起来倒胖乎乎的,回到家吓了母亲一跳。继父按按手臂,用手一按一个坑,叹气说:“家中虽不宽裕,不差你一人之盐,以后不用如此这般。”

继父,是极宽厚极慈和的。范仲淹暗暗叹了口气。幼孤且贫,两岁随母改嫁,四岁离开祖籍苏州。还好继父朱文翰既加养育,复勤训导,二十年间亲厚得让自己一直以为是亲生父子,一直以为自己就姓朱,就叫“朱说”(音同“悦”),按排行就是“朱六”。

“老爷管盐嘎……”明月睁大了眼睛,小声嘀咕。

“管盐的,更要规规矩矩买盐!”范仲淹听到两人的议论,转过身对书童肃然说道,“明月你在吾家,时刻牢记两个字,忍穷!”

“是是是,老爷,我记得的,我一直记得嘎。”明月低了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真咯一直记得嘎。”

范仲淹看着书童,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后肘打了两个补丁;裤子脚口放长过两次,有两道深色横杠,可仍然赶不上长个的速度,短短地吊在小腿处;脚下布鞋是老太太纳的千层底,一路跑下来左脚露出了大拇指……全家人都在忍穷呢!范仲淹拍了拍明月的肩膀以示安慰,又转身吩咐老仆:“范吴耐看好厨房,勿要让姆妈再省盐给我。”

范吴答应着,说到西溪安顿好了就去接老太太:“俚老人家介辰光在宁陵天天盼着啘?唉,最好西溪的官舍够住,老爷耐咯俸禄再多些,一家人勿用耐末省。介六年辰光啊,老太太老艰苦嘎……唉,俚命苦,老勿容易……”

“老爷!耐末就是盐场啘?哪能看勿到盐啘?”到底是小孩子,明月很快忘了刚才的风波,兴奋地指着远处,踮着脚伸长了脖颈巴巴地望着,好奇地询问。

茂密繁盛的芦苇草荡旁,宽阔平坦的海滩上阡陌纵横,沟渠划出四四方方一尺多高的田字形地溜,每块大约丈把宽。整饬得极平整,铜镜一般光滑,倒映着蓝天蔚然,白云悠悠。东西两角各竖着一个茅草亭,黄泥四柱稻茎堆顶,简陋得古意盎然。

“是盐场,因必设盐亭也叫亭场。不过盐者,卤也,天生曰卤,人生曰盐;现在不像以前海水直接煮成盐,是先淋卤,再带回去煎卤成盐,所以这里看不到盐。”范仲淹来上任前特意学习了制盐的历史和方法,含笑回答,“说是沿着沟渠将潮水引进来,海边咸土隔宿覆草为溜,溜边砌卤井,海水浇溜淋卤,经下面埋的竹筒流入卤井,拎出来的就是卤水。”

“卤水啊?”明月有些失望,“故末啥辰光才变成盐?”

“卤水经灶盘煎炼就是盐。早上倪看到海滩上星罗棋布的锅灶,到处升腾着袅袅青烟,都是在煎盐。煎盐要用到灶、锅、盘这些,”范仲淹含笑道,“耐想想倪这几天经过的地方。”

“我晓得嘎!”明月极聪明,不等范仲淹说完就抢着讲,“故末今朝路过的村庄一个叫陈灶一个叫李家!还有昨夜的沈锅、赵、孙盘的村子!”

“还要用很多柴草,柴草要事先割好晒干堆垛备用,所以有‘草堰’‘何垛’‘梁垛’;还有制造储存盐的‘场’‘团’‘仓’,运输买卖的‘引’‘集’‘河’‘关’……”

“我晓得我晓得!还有防灾的‘墩’‘套’‘圩’‘坝’‘闸’……介里厢的地名真全是盐味啘!”

“对哦!这些都是。”范仲淹暗赞小书童的伶俐,笑着夸奖,“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盐场。走,我们去看看!”

“去看看!”明月欢呼一声,拔脚便跑。范仲淹含笑缓步而行,身后老家人范吴忙喊:“慢慢角!慢慢角!覅跌跤!哎,介傻孩子!就贪玩!马勿管了?大车勿管了?”一边喊一边牵紧了枣骝马,唠叨着,“老勿容易有了匹马,介才是‘走马上任’啘,勿能丢哉!”范仲淹侧头看看老仆和瘦马,笑着摇了摇头。

范仲淹二十七岁中进士,登第之后,被派到广德(今安徽广德)当司理参军,管理狱讼。因为有了俸禄,范仲淹心心念念奉养老母,念叨着“事孰为大?事亲为大”,亲自回长山接母亲谢氏,母子在分别五年后终于团聚,范吴就是那时候一起跟来的。不过从九品低职位的俸禄极少,一家人过得相当拮据。天禧元年(1017),范仲淹任满离开广德,擢升文林郎,权集庆军(今安徽亳州)节度推官,因为没有积蓄,不得不卖了唯一的一匹老马做川资,一家人步行去集庆。消息自马贩子口中传开,旧部下——包括衙役、狱卒、门牢——凑了两贯钱塞过来,只说“给老夫人雇个大车”;百姓们则你挑着大米我拎着鸡蛋甚至牵了家里的驴子来送行,范仲淹母子连连推辞,好容易才按原计划安步当车地上了路,人群依依不舍地一直送出十八里铺。三人回首挥别,范老夫人说:“公道自在人心,淹儿耐介两年做得老好!”

是啊,别以为老百姓都不知道,眼睛亮着呢!广德两年,范仲淹对狱讼一丝不苟,案卷一遍遍阅读,反复核对,还常去实地考察探究实情,询问犯人,对狱卒和相关人员更是不厌其烦。因为性格刚直,疑案冤案坚持重审,常常与太守发生争论,范仲淹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平反了很多冤假错案。与太守辩论中,他将不同的想法写在身后屏风上,至一年多后任满离开时,偌大的屏风居然写满了!不分昼夜的辛劳中,还不忘兴学育人,在城郊找了一处房舍亲自讲课授徒,后来主持筹措兴办广德学宫,兴起洙泗之风。在那之后,广德人进士及第者相继出现。

不过文林郎也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俸禄勉强够全家人温饱,缺衣少盐仍是常态。好在范老夫人一直支持范仲淹“君子固穷”的信条,对清贫的生活不但不介意,还身体力行地节俭忍穷,对书童、老仆也都管教严格,一家人安贫乐道。唯独范吴对这些年母子二人的艰苦耿耿于怀,盼着老夫人能过上宽裕日子。

盐场望过去不远,走起来却着实不近,范吴老寒腿走不快,范仲淹有意放慢了脚步,前面明月已经跑得成了一个黑点。渐渐望见盐场上十几个人影弓身弯腰推着竹耙在铺草灰,最西边的几块盐田应该是隔宿已成,盐丁蹲在田里收拢吸了盐分的盐灰。身后三三两两的妇女将盐灰推进灰坑,用芦箕一勺一勺淋上海水。再近些一高一矮两个男子,不时俯身在卤井下查看,闻闻嗅嗅,或者嘿哈喊着号子抬出个大木桶。范仲淹读了相当多的制盐资料,看了不少绘图,可说是有备而来,但一步步前行,眼见着真实的盐场越来越清晰,如恢宏长卷缓缓展开,只觉得震撼。阳光炽烈,照得范仲淹眯了眯眼睛,驻足凝望。

国家财富,盐利为盛。

盐利,军国大计之所仰也。

放眼整个大宋,没有其他任何一样东西能有盐这样的魔力,哪怕茶叶和丝绸。边疆蛮夷骚乱,一包盐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反过来几袋盐也能让兄弟部落瞬间反目为仇,烽烟骤起;盐能代替货币,能作为秤提影响铜钱升贬;官私放贷业务和交引生意中,盐钞带来的巨额利息无可比拟;对于国家经济,对于边防开支,盐利至关紧要举足轻重,盐利占大宋租赋岁收的三分之一,并且呈渐增之势,可以说是朝廷的经济命脉。

海风扑面,裹挟着咸涩。范仲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春色和美风景明媚中,他满是深深的忧心。

远处突然传来明月的尖叫声:“老爷!老爷!”范仲淹一惊,连忙引颈望去。

“我做啥勿能进?”明月的声音又气又急。

“去去去,就是不能进!”一个男子不耐烦地斥责,“官家重地,小崽子一边去!”

“耐才是小崽子!”明月因生得纤瘦矮小常遭人嘲弄,生平最恨这个“小”字,更何况“小崽子”三个字?气恼之下不由得声音高起来:“我偏要进去!”

“砰”一声响,远远只见明月被男子猛地一推,重重摔在地上!“住手!”范仲淹连忙加快脚步奔上前去,口中高喊:“勿要动粗!”心中叫苦,刚到东台第一天,就要与人争执纠纷吗? olkYTnwCi5BT4vteQAXp3wEcLTNfU8JzpDcXVuy62LS65kW4wzommExkNTNIb0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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