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夫人才给二爷保了大媒,这回来,少不得又带了喜信儿。”抱弦说,搀着清圆回到了淡月轩。
淡月轩是靳姨娘以前住的院子,十四年前一口气折损了两位姨娘,老爷元气大伤,后来就没有再往府里纳过人。这小院空关着,直到今天。房子太久没有人住,容易养鬼的,如今把她接回来,填进去,靳姨娘要害人,害的也是她自己的女儿。
清圆在这院里住了些日子,倒也盼着她母亲能来一见,可惜总不如愿。听那边的祖母说,她母亲生下她没多久就得肺病死了,她的记忆里母亲只是一个简单的称谓,没有实质的内容。但生途漫漫,谁没有来路呢,她看看这月洞门,看看这重新拾掇出来的花圃。那天她头一回踏进谢家,指派给她的院子荒烟蔓草,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但就是这里,找到了一点和母亲之间细微的联系。院子收拾出来,点上了灯,仿佛可以想象一个剪影投在纱窗上——十四年前,还没被赶出谢家之前,她母亲就是坐在那里做针线的。
清圆曾问过那边的祖母,她娘是什么模样,那边的祖母眼神悠远,拿手比了比,“这么高的个头,长得俊眉修眼,和你一样。”
她母亲在陈家只停留了八个月而已,多年后陈家祖母回忆起来,只记得她坐在紫藤架子下,整日愁容满面的样子。
“坏的人大多头子活络,一处营生断了,自去找另一处营生,哪里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娘的病是愁出来的,会发愁的,多是老实人”所以说她母亲下毒杀人,陈家祖母是无论如何不相信的。
杀人岂是小事,轻易会被人拿住把柄的,未必有胆子行凶。起初清圆背负着母亲的罪孽,心里有愧,抬不起头来,但渐渐她觉得不是这样,太多地方说不通,她不该轻易替她母亲认罪。所以谢家要人,她就回来了,他们给陈家老夫妇一笔可观的银子,作为十四年代为抚养的酬金。她看见陈家祖父母脸上的泪,谢家人不懂,十几年的感情,哪里是用钱能够结算的。
她暗暗下过决心,等将来做成了她想做的事,一定回来孝敬二老。这世上真正对她好的只有陈家祖父母,谢家三番四次登门讨人,不过是为了借她的运数保家宅太平罢了。自小没有尽过心,寻回来也是丢在一旁,她至今没有见过父亲,连清圆这个名字,都是老太太随意取的。
清圆,清是排了辈儿,圆字是为圆满,老太太只一句话,“回来就好”。她对这个名字倒也接受,毕竟身体里流的是谢家的血,她从不和自己较劲,也从不憎恨自己是谢家子孙。不过她在踏进这所宅邸之前,另有一个叫了十四年的名字,陈家祖父母管她叫云芽。白腻腻软绵绵的云絮上长出了两片嫩叶子,想起来也是极可爱的。
她只管思量那些,抱弦却在琢磨知州夫人的来意,“料着是要给府里的姑娘做媒了,不知这回冲的是哪位。”边说边瞧她,“四姑娘,咱们也预备起来吧。”
清圆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自己探身在笸箩里翻找,问早上的那个花样子摆在哪里了。
抱弦对她的事不关己有些着急,原本谢家就不是久留之地,如果能找个好人家,配一门好婚,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她越性儿把笸箩推远了些,“我的姑娘,您听见奴婢的话没有?”
清圆够不着了,嗳了声表示不满,站起来重又把笸箩拉了回来,嘴里曼应着:“我年纪还小,急什么?上头三个姐姐都没定亲,哪里轮得着我。”
“那也未必。”抱弦说,“升州这么大的地方,每一处的规矩都不同,有的讲究论资排辈说亲事,横塘却不是。像家里有几位岁数相当的姑娘,不拘哪个先定亲都不碍的。尤其官宦人家,找见门当户对的不容易,横竖只要说合成,肉先烂在锅里,不论其他。”
清圆依旧一笑,她心里顶顶明白,但凡有好的,无论如何轮不到她。谢家接她回来,可不是为了给她张罗亲事,她的功能是镇宅,必要的时候还能拿来当祭品,换平安。
当然了,她屋里的丫头向着她,这是人之常情,其他各房怎么议论她,她也知道。有人觉得她答应回来,无非是为巴结一个官家小姐的出身,他们暗里捂着嘴窃笑,笑她眼皮子浅,不知处境险恶。可他们想不到,她回来绝不是为了认谢纾做爹,她是为了她母亲。一个已死的人,直到今天还背着杀人的罪名,她要查出真相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该明明白白的。
“我眼下只要留在谢府,哪儿都不去。”她的手指在铜剪上慢慢抚摩,慢慢地说,“这会子出去了,岂不辜负我的初衷么。”这一个月,多少刁难都忍过来了,还有什么理由退却?
抱弦懂她的心思,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偏头穿过支摘窗看外面的院子,雨势好像小了些,到处弥漫着蒙蒙的雨雾。这样天气,院里人又少,愈发显得淡月轩凄凉冷清。
“好歹想法子,再要几个人过来。”抱弦擦着桌沿道,“别的姑娘院子里大小丫头加上婆子,总有十来个,咱们这里不说旁的,添两个粗使的也好。”
清圆心里有成算,慢悠悠道:“不急,早晚短不了咱们的。”顿了顿复问,“我让你打听的人,打听到没有?”
抱弦哦了声,“才刚夏嬷嬷托春台传话进来,说当年伺候姨娘的人都发往各处了,如今只有一个婆子在下房做杂役。”
清圆点了点头,新人究竟不如老人好使,都已经被欺负进了下房,可见这些年并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想辙把那婆子弄进来,侍奉过她母亲的,兴许能从她口中探听到些什么。
“你再托人仔细留意,看看这程子她接触过些什么人……”
这头正吩咐,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便顿住了口。挑帘望过去,一个小丫头子站在门上,春台问:“干什么来了?”
小丫头说:“请姐姐通传四姑娘,老太太请四姑娘过前边儿去呢。”
春台哦了声,小丫头子传完了话,转身要走,她又出声叫回来,“是单请我们姑娘,还是四位姑娘一块儿请了?”
小丫头说:“都让过去呢,姐姐快着点儿吧,晚了倒不好。”
春台很快进来了,兴兴头头取梳篦给清圆梳头换衣裳,一面道:“老太太总算想起让姑娘见客了,咱们好好打扮起来,也叫外头人看看咱们姑娘的气派。”
下人自然盼主子好,主子好了奴才方得脸,但对于清圆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过去了也是陪衬,恐怕还少不得惹一身事端。
不过既然叫了,不去是不成的。春台往她头上插步摇,她重又摘下来,挑了支鎏金点翠小金鱼簪子,戴在发间也不过隐约的一点点缀,算是收拾过,足够了。
从淡月轩到宴客的前院,须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横塘的建筑马头墙一片连着一片,从墙上开出简单的门来,初看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保不定中途忽然与谁狭路相逢。
今天就是,正走到半路上,前边随墙门便开了,一个削肩长项,穿云雁锦衣的身影款款出来,身边伴着瘦长的丫头,高高擎着伞的模样,简直像在给皇帝打华盖。
到底碰上了,总要打一打招呼,清圆叫了声二姐姐,但她的客气并未换来礼遇。
谢家加上清圆,共有三子四女。长子正则和次女清如是扈夫人所出,三女清容的生母被毒杀后,养在了扈夫人处。莲姨娘生了长女清和,剩下的次子正伦和三子正钧都是梅姨娘帐下。三路人马在这大宅里各自为政,唯有清圆是单枪匹马。初来谢家的时候,众人都像看只可怜的猫狗一样看待她,毕竟她母亲因妒杀了人,谢家这样门楣,能容下一个毒妇所生的孩子,完全是上头老太太和老爷夫人慈悲罢了。
清如作为嫡女,打心眼里地瞧不起清圆,里头自然不乏女孩子互比相貌,落了下乘后的不甘。她瞧清圆的眼神,从来都带着睥睨,头昂得很高,拿尖尖的下巴对准她,习惯性地嗤鼻一哼,“怎么,你也上前头去?”
清圆懂得做小伏低,细声说是,“先头有人过我院子传话来着,可巧路上碰见了二姐姐。”
清如听不惯她那种甜糯的声口,天生就是做妾的料。于是又冷笑,别开脸道:“我要是你,倒情愿称病不去。毕竟抛头露面的,见了人也尴尬。倘或知州夫人问起来,只怕老太太为难,不好作答。”
她说完,转身便往南去,她身边的绿缀受她示意,猛地将伞面倾斜过来撞开了抱弦,伞顶的雨汇聚在一根伞骨上,汤汤浇了清圆一身。
抱弦一看急起来,跺着脚要找绿缀理论,“嗳,你……”
清圆说算了,低头看,身上新芽色的缎子被水一浸,打湿的地方逐渐晕染开,颜色深沉,和干爽处不一样。
抱弦大叹一口气,衔着恨匆匆道:“这模样怕是不好见人,回去重换一件吧,脚下快些兴许来得及。”
清圆摇了摇头,“就这样去。”
抱弦迟疑了下,“捂在身上,回头病了可怎么好?这两日接连下雨,天又凉回去了。”
清圆抬手,在肩头的水渍上摸了摸,笑道:“病了倒好,只怕病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