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琛的乾元宫,平素最不喜宫妃随意出入。
便是太后的亲侄女,如今的端嫔娘娘张采荷,也在被训斥两次之后,再也不敢来乾元宫给陛下伺候汤水。
有了她这个前车之鉴,后宫妃嫔心里便都有了数,轻易不往南一街这边走。
以前当了皇后之后,舒清妩也不怎么来乾元宫,生怕惹了陛下发怒。
此刻想来,以前的自己真是太过小心翼翼,活得比任何人都累。
坐在摇摇晃晃的石榴百福轿中,舒清妩掀开轿帘,往外探看。
不知何时,大雪再至。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将休,幽深的宫巷中寂寥无人,只红墙青瓦静立在落雪中。
云雾见她张望,便小声问:“小主何事?”
舒清妩摇摇头,放下帘子,不再四处探看。
大约走了一刻,轿子轻轻一停,舒清妩便知道已到了乾元宫北后门,云雾上前递上腰牌,守门的管事黄门看过录档,才放轿子进宫。
萧锦琛是个相当谨慎的人,要近他身,需得层层筛选,便是宫妃过来侍寝,也不能有丝毫马虎。
舒清妩淡淡笑笑,原来她还不觉得,现在想来,萧锦琛仿佛天生就是皇帝,他的一言一行,皆深深镌刻着天威昭昭四字。
轿子进了乾元宫,也不会四下随意走动,穿过邀月门,顺着后回廊直接停在了如意阁前。
舒清妩坐稳不动,就听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舒才人,请下轿。”
来者是皇帝陛下跟前的大姑姑李素沁,前世跟舒清妩多有接触,她声音一出舒清妩立即就听出来。
云雾打了轿帘,扶着舒清妩下了轿来,便看到一个三十上下的矮个姑姑立在轿子前,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眉目也异常温柔。
李素沁恭恭敬敬站在那,说话也很亲和,就如同自家的伯娘那般,里里外外透着和煦。
“恭喜小主,小主可要先用些晚点?”
舒清妩前一年同她也只年节时见过几面,并不相熟,如今也只客气:“多谢姑姑,按规矩来便是了。”
李素沁垂下眼眸:“是,臣明白。”
她说完便退了下去,舒清妩被云雾扶着进了如意阁,直接寻雅室坐了下来。
说起来,她已经有七八年光景未曾来如意阁了。
当上主位娘娘之后,陛下一般很少召寝,多是去她宫中,如今再看,倒是有些新奇。
如意阁一共有两层,上了楼才是寝殿,一层是雅室明堂以及暖阁。
来乾元宫侍奉陛下时,宫妃并不用多做打扮,用完晚点就要去暖阁沐浴更衣,只穿寝衣便可。
舒清妩坐下来,嗅着如意阁中清清淡淡的苏蜜香,竟是有些困顿了。
云雾自来是时刻关注她的,见她半垂了眼睛,立即捧了热茶来,请她提提神。
“小主,咱们可不能睡。”
舒清妩点点头,捧着茶坐在那,也不知自己心中是如何想的。
她想再见陛下吗?
说实话,她其实是想的。
可却不是因为思念,因为爱恋,如今的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她想问问他,他们二人夫妻将近五年时光,他到底有没有一丝的信任,到底有没有半分的怜惜。
可是,她又在心底里问自己,这个答案即使能要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是能安慰,还是能开怀?
都不能了。
舒清妩轻声笑笑:“你放心,我不困。”
最起码,她很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只要不出格,安安稳稳混个主位娘娘当当,舒舒服服在这宫里过富贵荣华日子,就是她这辈子的目标。
在这宫中,妃嫔与皇后其实并无不同。
舒清妩这么想着,就又高兴起来。谁知还未等她把手中茶饮尽,就看李素沁不知何时又进了如意阁。
“小主,”李素沁恭敬道,“今日正好落雪,陛下请您至荣华亭用晚膳。”
舒清妩微微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脸上堆满笑意:“那真是太好了,谢陛下恩赏。”
李素沁抬起头来,认真看了看她,然后便吩咐云雾一声,叫她给舒清妩披上斗篷。
“小主这便走吧。”
舒清妩不知今日为何有诸多变故,心里揣测时,脸上表情却丝毫未变,时刻挂着娇羞的笑意。
李素沁亲自过来扶着她,引着她往前殿去。
“姑姑,陛下怎么想起让臣妾侍奉晚膳?”舒清妩问。
李素沁只淡笑:“大抵是因为今日落雪,景致怡人吧。”
舒清妩垂下眼眸,未再多言。
绕过层层回廊,穿过垂花门,抬头就是乾元宫宽广精致的前殿及庭院。
荣华亭立于风雪中,四周垂着软帘,让人只能隐约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灯火。
不知是否有陛下吩咐,前庭并未扫雪,整个庭院中白茫茫一片,在落日的余晖下莹莹生辉。
李素沁见她微顿,便轻轻推了推:“小主,陛下还在等。”
舒清妩垂眸看了看地上一层落雪,还是咬牙往前行去。
因是来乾元宫侍寝,来回都有石榴百福轿,她未换外出用的厚皮靴,脚上还是寻常的软底绣花鞋。
这么走在雪地中,鞋底一会儿便被雪水浸染,冰冷冷扎入脚心。
舒清妩脸上依旧是笑,似乎丝毫不觉得冷。
李素沁扶着她一步步走到亭前,轻声道:“陛下,舒才人到。”
一把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进来吧。”
虽刚才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不在意,可猛然一听萧景琛的嗓音,舒清妩心中还是微微一震。
她紧紧攥住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步踏入荣华亭中。
出乎她意料,荣华亭中只萧景琛和秉笔太监贺启苍。
萧景琛此刻正坐在圆桌边,手里捏着薄薄的酒盏,星目半阖,英俊的容颜一如往昔。
似乎手中那杯酒,比面前的美人还要更吸引他的目光。
舒清妩顿了顿,仿佛被皇帝陛下的俊美容貌所吸引,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贺启苍小声提醒:“小主,得行礼。”
舒清妩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立即红了脸颊,冲萧景琛屈膝福礼:“臣妾清妩,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安。”
萧景琛这才微微抬眼,因饮酒略失了几分犀利的眼眸深深看向舒清妩,却依旧未多言。
舒清妩不敢看他,怕自己眼中有诸多情绪,只半低着头,屈膝蹲在那,身形纹丝不动。
萧景琛静静看着她,又浅浅吃了杯酒,半响才道:“好了,坐吧。”
舒清妩悄悄松了松心神,亭亭坐在圆凳上:“多谢陛下。”
萧景琛突然笑了起来,他亲自推了推桌上的酒盏:“今岁新进的青梅酿,想来舒才人甚是喜爱。”
“陛下……”舒清妩一颗心刚放下,转眼就又提到嗓子眼。
她不过是白日饮了一杯酒,其实当不得多大的事,但萧景琛如此再三提点,却让舒清妩心中不安起来。
难道,这也犯了萧景琛大忌?
萧景琛却仿佛不知舒清妩为何如此忐忑,只突然道:“不用慌张,随意饮杯酒而已。你入宫已有年余,见了朕怎么还如此害怕?”
舒清妩微微抬起头,余光中见他脸上并无肃杀表情,心中这才略有些安定。
“臣妾头一次……来乾元宫,还是有些紧张的。”舒清妩小声回。
大概这个答案取悦了萧景琛,萧景琛朗声笑笑,捏起筷子:“好了,用膳吧。”
食不言,寝不语。
这是萧景琛的规矩。
不用非要应对皇帝陛下的问话,舒清妩着实松了口气,用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膳,又不知不觉被劝进小半壶青梅酿,舒清妩最后回到如意阁的时候,已经有些醉了。
云雾急得不行,央求着李素沁给上些醒酒茶,就怕舒清妩御前失仪。
李素沁也很和气,叫如意阁的宫人同云雾一起伺候舒清妩沐浴,这才匆匆退出去备醒酒茶。
不料她刚到御茶膳房,就看到贺启苍笑眯眯站在那,慢条斯理喝着温茶,便问:“哟,你怎么没在里面伺候?”
贺启苍恨不得长在陛下身上,轻易不肯离身的。
两人是老相识,一起伺候陛下十几年了,倒是不用多客气。
贺启苍长了张笑脸,自带三分和气:“舒才人吃醉了?倒也不是多大事。”
李素沁顿了顿,抬头扫他一眼,凑上前来小声问:“里面的意思?”
贺启苍轻轻点了点头,道:“就用寻常的蜂蜜水给小主清清口便是了。”
李素沁立即就懂了,见御茶膳房里都是自己人,也不藏着掖着:“难得陛下还喜欢这些乐子。”
萧景琛古板惯了,别说让宫妃醉酒侍奉,便是多弄些风月事也是不肯。
如今这么看,到底是年轻男儿,还是有些好奇心的。
贺启苍见她一脸得趣地退出去,连眼皮子都不抬,转身进了皇帝寝宫。
萧景琛正在批折子。
贺启苍轻手轻脚站在他身边,低声道:“陛下,舒才人醉了。”
萧景琛手中不停,待把桌上的折子写完,才放下朱笔:“摆驾。”
此刻的如意阁中,因被热水一泡,舒清妩的脸更红了。
她迷迷糊糊喝了一碗醒酒茶,只觉得甜滋滋的,却是越喝越糊涂。
云雾看她整个人颠三倒四的,差点吓哭了,只不停跟她说话:“小主,且醒醒,醒醒别睡。”
李素沁笑眯眯过来,亲自扶着舒清妩上二楼去寝殿,顺便安慰云雾:“你不用怕,陛下不会怪罪。”
云雾犹豫片刻,还是不敢说自家小主今日已经喝过一次酒了,只老老实实送舒清妩进了寝殿,伺候她在龙榻上稳稳坐下。
等安顿妥当,李素沁就领着云雾退了出去。
舒清妩一个人坐在寝殿中,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却又觉得特别舒服。
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问,什么都不用管。
这样真的很好。
舒清妩坐在那,自己悄悄笑起来。
萧景琛进来寝殿的时候,就看到她穿着莹白的寝衣,脸颊泛红,坐在那笑容满面。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似乎听到了萧景琛的脚步声,舒清妩抬起头,那一瞬间,眼神却是变了。
“我以为,陛下不会来了。”
萧景琛脚步丝毫未顿,一步一步行至舒清妩身前,低头看她:“为何?”
少女面如花娇,吐气如兰,身上透着甜甜的青梅酿滋味,很是醉人心。
可她眼神里,却有着深深的茫然与无措。
“因为,”舒清妩摇摇晃晃,说话颠三倒四,“因为,陛下不喜欢臣妾。”
她这么说着,整个人往前一趴,直接扑入萧锦琛怀中。
萧锦琛双手微微用力,带着她一起滚落在龙榻之上。
“朕怎么不知?”
随着他话音落下,帐幔飘摇飞起,带起翩然缠绵意。
窗外,落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