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饮酒,当是一大乐事。
舒清妩叫宫人在正殿门口摆了桌案,点上红泥小火炉,又加了火盆在身边,就如此这般坐在殿外,抬头赏雪。
落雪纷飞,炭火噼啪,青梅酿散着清甜的酒香,浅淡醉人心弦。
舒清妩看着纷纷落雪,心中越发安定下来。
云雾给她倒了杯酒,跪坐在边上仔细烤橘子。
舒清妩轻轻一笑:“这日子真好,是不是?”
云雾顿了顿,一时之间没接上话。
她是舒清妩家中陪嫁,从小伺候她,最是知道她心思深重。大抵是因为夫人严厉教导的缘故,小姐从小谨言慎行,时刻恭谨,从未有一刻如此放松。
小姐自幼便博学多才,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若不是因舒氏家道中落,如今进了宫来,又怎会只能屈居才人。
且因为这个才人的位份,小姐心中不愉,日常所言皆是要躬身自省,期盼早日立于主位,光复舒氏往日荣光。
今日醒来,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一言一行皆有异处。
舒清妩说完话,侧目瞧她,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再度展颜一笑。
“怕什么,我只昨夜梦尽今生,早晨醒来只觉阳光明媚,再不想辜负此生。”
舒清妩笑着,轻声细语,不过简单只字片语,却让云雾眉目舒展,瞧着竟是立时安心。
“小姐能想明白,奴婢心中甚是欢喜。”
舒清妩微微一愣,随机拍了拍她的手:“我知你一心为我。”
且说到这里,青梅酿也恰到好处,舒清妩举杯浅饮,入口是清甜的醇香。
仿佛一颗夏日里刚采摘的梅子,青涩中带着柔和的温婉,温婉中又有着醉人的浓烈。
于无声处,于无心处。
一杯酒入口,舒清妩百味杂陈。
云雾恰到好处递上烤橘,舒清妩吃一辦就半杯酒,好不肆意快活。
酒到酣处,舒清妩似是想起什么,突然道:“一会儿取午膳时,记得寻御膳房取用年糕、红豆、冰糖等物,哦对了,再要一斤花生米,待下午就酒吃。”
云雾:“……”
舒清妩看她一脸迷茫,顿时开怀一笑:“没事,宫规也没有哪条,不叫嫔妃白日吃酒的。”
云雾抿了抿嘴唇:“可陛下随时会宣召,若是宣召面圣时身上有酒气,这可如何是好?”
舒清妩听她说陛下,神色不见丝毫慌张:“陛下不是这般小气人,再说,还有那许多主位娘娘,一时间轮不到我这个小小的才人。”
舒清妩自幼聪慧,云雾陪伴她长大,最是信服她,见她如此言之凿凿,便也不再规劝,只叫她畅快行事。
其实舒清妩虽不贪杯,却也喜各种花酿和青梅酿等果酒,若非时刻端着皇后娘娘贤良淑德的架子,她往日里睡不着的时候,怎么也要浅酌一杯。
也不至于头疼多年难治,最后精神抑郁而亡。
当然,这都是后话。
她自己是很清楚自己的。
若不是真的一心求死,对生无望,她也不会失去心智,整日只在坤和宫沉疴不愈。
舒清妩长舒口气,又饮了一杯。
醇香的青梅果气扑面而来,却也烫暖了她冰冷冷的心。
这一场死而复生,她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世间最不能期许的就是旁人的温柔与善心。
家人不可靠,陛下不可依,她能拥有的,只有自己。
生而为人,怎么也要自己珍重,自己保重。
舒清妩长舒口气,饮进最后一杯酒,带着微醺起身,站在那遥望着锦绣宫后殿上方狭窄的天。
晴时雪,醉人心。
舒清妩扶住云雾的手:“走吧,进去歇歇。”
大抵是因为吃了酒,她略有些困顿,那种熏熏陶陶的感觉特别宜人,反正是在自己宫中,她也就不管不顾直接睡下。
待到醒来时,已是过了正午时分。
云雾不在身边,这会儿是云烟陪她在寝殿中。
“小主可醒了,云雾姐姐去热午膳,一会儿就来。”
云烟一点也不人如其名,是个圆脸喜庆的丰腴丫头,她年纪比云雾要小些,整日里笑意盈盈的,也大抵是她身边命最好的那个。
“好,我也正巧有些饿了。”
云烟麻利地伺候她起身,见她脸上略有些微红,便又伺候她吃了一小杯蜂蜜薄荷水:“小主醒醒酒。”
舒清妩确实有些喝醉了。
她如今未满十九,刚进宫一年,正是年轻时,到底没怎么喝过酒,青梅酿虽是果酒,却也有些后劲儿的。
“不碍事,不碍事。”舒清妩把蜂蜜薄荷水一饮而尽,笑着去捏云烟的脸。
“娘娘我无碍的。”
一喝醉,说话就有些没了把门。
云烟立即就紧张起来:“小主慎言。”
舒清妩刚也是有点醉,一下子把习语说了出来,现在被云烟一提醒,立即就有些清醒。
“好了,我以后不会再说。”
她一醒,东配殿就又忙碌起来。
待她坐到膳桌前时,才算喧嚣声歇,舒清妩随意看了一眼今日的菜色,略有些不太满意。
不过,她暂时还未侍寝,便是再打点也没甚大用,暂且只能将就。
舒清妩让云雾给她先上了一盅鸡汤,这山药鸽子汤炖煮得倒还入味,很是滋补。
她浅浅吃了一碗,随意问云雾:“月银可还有余?”
重新回到十年前,许多事都不太记得了,尤其是自己的身家,还是要重新清点一下,才好盘算以后怎么过日子。
既然已经进宫,命运不改,她就努力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人这一辈子,开心最重要。
什么家族荣耀,什么名声口碑,什么脸面德行,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云雾道:“还有些盈余。”
舒清妩点点头,未再多言。
一顿饭用得是平平淡淡,若不是她上午吃了酒又睡得略有些迟,大抵也用不完那一碗米饭。
吃饱之后,舒清妩就又困了。
她也不矫情,困了就叫安寝,舒舒服服睡了一中午,待再醒来时已是金乌西斜。
窗外大雪不知何时由浓转薄,只剩薄薄银碎,星点落下。
舒清妩只穿中衣,身上披着常服,蹲坐在床榻上,让云雾取来放银子的妆奁,用小铜钥匙打开细细数。
她是家中长女,她出生时家族还未衰败,舒氏还是名满柳州的官宦世家,只因她大伯牵涉贪墨银钱案,满门名声尽毁,从此一蹶不振,从人人称颂的书香门第,成了贪墨不正的罪臣之家。
十五年后,人们渐渐淡忘旧日传闻,家里这才能把她送入宫中,想重获生机。
因此,便是家中再无曾经的富贵荣华,却也还是有些家底的,因对她奢望颇重,进宫之时给她带了不少金银细软,以作攀缘之用。
舒清妩摸着那一小叠银票,淡淡笑笑:“全当做以前的卖命钱吧。”
数完了钱,舒清妩神清气爽,正待叫人预备沐浴,结果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般有事通传,小黄门的脚步声就会略重一些,以示有来人。
舒清妩微微皱起眉头,这时候谁会来寻她?
云雾伶俐地收起妆奁,扶着她起身更衣,就听云烟开了口:“公公好,敢问公公有何要事?”
舒清妩穿好常服,坐在妆镜前让云雾伺候梳头:“这时候怎么会有人?”
眼看金乌就要落山,宫中一般不会有人再多走动,若是太后及其他主位娘娘要宣召,也不会选择这样半夜三更时。
来的小黄门声音很轻,回了几句话舒清妩都未听清,不多时云雾给她梳了一个堕马髻,耳畔簪了一朵芙蓉琉璃簪,立即就衬得她眉目如画。
柳州才女,可谓名不虚传。
云烟匆匆而入,脸上依旧是喜气洋洋的笑意:“小主,乾元宫来人,陛下宣召小主侍寝。”
舒清妩狠狠愣在那里:“什么?”
旁人不知,她却是异常吃惊的。
萧锦琛是先帝从小亲自养到大的太子,先帝对他可谓是一片慈父心肠,因去岁自觉时日无多,竟是提前让太子选妃,召各地闺秀入宫。
舒清妩就是那时同其余宫妃一起进宫的。
结果选秀结束之后,还未来得及分封名位,先帝便撒手人寰,萧锦琛继承大统,成了新帝。
而她们这一群潜邸时的太子妃妾,便跟着水涨船高,直接成为皇帝妃嫔。
但陛下诚孝,不肯同服二十七日国丧,至今岁改元隆庆元年,也依旧茹素孤身,为先帝服丧。
直至今岁十一月初,先帝殡天已逾周年,在文武百官及太后劝诫之下,陛下才勉强除服。
她们这群年初时就被分封的嫔妃们,这才开始有了差事。
不过舒清妩位份低,到了隆庆二年新年之后,才获有侍寝时机,确实不在隆庆元年的年根底下。
对于这事,舒清妩到底不含糊,记得异常清晰。
那么……陛下到底是为何突然招她侍寝?
舒清妩浅浅眯起眼睛,脑中一时思绪万千,甚至猜测陛下是否同她一样,也是死而复生之人?
这么一想,舒清妩立时就颇为郑重。
她今日才吃了酒,虽连睡两场,却还是有些酒意,因此一边让云烟赶紧出去打点,这边又让云雾准备蜂蜜薄荷水。
待忙完,乾元宫来接的石榴百福轿也已然到了门口,舒清妩低头瞧瞧,觉得自己这一身十分妥当,便道:“云雾,你随我一起去。”
她一步踏出东配殿,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乾元宫。
萧锦琛,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