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当代书法艺术优劣评价和评判的问题,向来是艺术界为之踌躇不前的难事,更是长期以来我们书法界缺乏自觉意识的尴尬事。其实,古代就有书法品评。魏晋选官,有“九品中正制”,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共九等,遂在社会制度层面上开始建立起“品级”的概念。六朝前后,梁武帝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袁昂《古今书评》、庾肩吾《书品》、李嗣真《书后品》等等,是在书论篇目就点明有“品”“评”的;还有一些是内容都是品评而题目未出此两字者,如李嗣真《书后品》即举81人,分为十等,从上上到下下,再加李斯和钟、张二王为特级。又如唐代张怀瓘《书估》列五等,一等9人,二等6人,三等43人,四等29人,五等9人,各等均系评语。而张怀瓘《书断》,改变体例,列“神品”25人、“妙品”98人、“能品”107人,后来唐人又加了“逸品”,种种不一而足;宋代朱长文《续书断》亦沿用三品分级法。这样看起来,一类是九品法从上上到下下,又一类有神、妙、能、逸的分法,再一类是列评语做分类的方法。这些品评之法,其实都和我们今天谈的评价体系有关。或者这些就是“古代书法评价体系”的最初始样本。
但它们是古代形态,与同一历史时期的钟嵘《诗品》、谢赫《古画品录》一样,多是建立在艺术家们个人颖悟与体察基础之上,是一种感受的描述;在灵光频现的同时,游移幅度很大而缺少精准的科学品格,其负面评价也一直为人提及,比如宋代米芾就在《海岳名言》开篇直指:
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词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
这样的不同观点的质疑和对抗,其实正反映了两种不同的“评价观”。从没有书法品评,到有书法品评(分级品第评价),是一个大进步,表明南北朝的书法理论家们走出了难能可贵的第一步。但一味讲究修辞比喻,遣词求工,只依托于个人感受,却又使书法批评的理性力量首先是精确性、科学性受到质疑。米芾的反对“溢辞”而追求“入人”,其实正反映了这种对书法评论提出新的时代要求的积极取向。但直到清代包世臣、康有为,“征引迂远,比况奇巧”的现象仍然大量存在。在古汉语和古典文学的文化背景下,这样的现象也是十分符合逻辑的。
清末以来,废科举兴学堂、梁启超倡新文体新史学、倡导白话废除文言、走向新文化运动,时代有了一个大转型。书法理论开始出现了白话文语体文写作。但语文媒介变了,思维却没有变;书法评论中的“溢辞”现象还是比比皆是。以“溢辞”为书法评论的正统,还是大多数书法圈中人的习惯认知。当然在书学观点上的尖锐批评,自古以来也时或有之,如明代项穆《书法雅言》的针砭时弊臧否古人,又比如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的以“变”喻政治比拟尊北碑卑唐宋,观点是锋利的,但表述仍然是古汉语式的“征引”“比况”方式,而不是现代语文的表达方式。
正是甚于这样一个背景,“当代书法评价体系”的提出就有了特定的时代意义。我们遇到的古代书法品评,是以“溢辞”思维作古汉语式“喻象”品评。近代以来,是同样的“溢辞”思维,作白话文语体文式但仍然是“喻象”批评。到了现当代,在书法批评方面,在书法美学的系统研究出现之前,也还是或多或少,或正或负的“溢辞”。如四字成语和形容词满天飞,又如启功先生曾嘲讽的“喷匾”式评论,充斥书法评论界;尤其是中低端的评论,许多比喻都还是古汉语式的“征引”“比况”,空泛不着边际的“喻象”俯拾皆是,严重缺乏逻辑的分析力量。既然如此,“当代书法评价体系”的创构,第一就是从逻辑、思辨、分析、演绎、归纳等等出发——在书法理论中,这方面的转换一直比较迟钝,比如民国时期祝嘉的《书学史》、20世纪60年代沈尹默的《二王书法管窥》、潘伯鹰的《中国书法简论》,在当时都是书法界的标志性著作,但都不以思辨逻辑见长;倒是书法圈以外的郭沫若、郭绍虞等学者谈书法尤其是《兰亭论辩》,不时闪烁着思想的光芒。两者之间的差别,其实就是“溢辞”“喻象”“比况奇巧”式评价方式和质疑、论证、“问题意识”即思辨立场的区别。
“当代书法评价体系”的启动,有明确的针对性。它正是面对当下书法评价、评判、评论、批评不尽如人意的现状而发的。不仅仅是批评内容、动机、目标的缺乏清晰的规范和全面的学理支撑,比如目下流行而广为人诟病的“情绪批评”“感性批评”“学究评论”;尤其是最滥竽充数、肆意指鹿为马、充斥歪风邪气的“红包评论”等等,实在令人不齿。更致命的是关于评价和批评在方法论上的极大困扰:没有专业边界、捕风捉影,信口胡说、夸夸其谈、危言耸听,故作惊人之语;或者滥用古已有之的“比况奇巧”的“喻象”式批评,浮光掠影,浅尝辄止,使得目前的书法评论作为一个单纯的现象就已经令人失望,如果要进行深入的学理探讨,那就更是雾里看花,不得要领,堪称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了。
于是,我们首先找到了“当代书法评价体系”研究展开的第一个方法论基点:鉴于评价、评判、批评、品评、评论、评估、评审、评级等等作为类属都倾向于艺术理论而不是艺术史(其背后是艺术哲学美学)形态,我们率先需要学习、掌握、进而武装自己的研究能力,是思辨、概念、逻辑、演绎归纳的方法特征。“评价”直指当下,评论家主体起绝对的主导作用;它必然不是一个纯粹史学史料验证或考据的行为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