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对我来说,比世上任何事都容易得多。
据说随便在哪个学校,每个班级里都有一个睡神,不过我并没有荣获这个称号。并非因为我不擅长睡,而是比起睡觉来,我更擅长为自己被老师抓到现行而寻找理由:比如奶奶生病彻夜陪护,比如奶奶彻夜陪护生病的我,我于心不忍合不拢眼,比如我和奶奶一起生病,互相照顾大眼瞪小眼熬到天亮。
这些理由都不好,但是经过我声情并茂地讲出口,老师也被唬得信了五分,尽管剩下五分疑心,终究也不好意思去家访求证——毕竟我奶奶的高冷和对外人充满敌意是远近闻名的,去问“老太太您昨晚是不是和孙子一起病得闭不上眼”这类问题,肯定没好果子吃。
于是我获得了一个更为崇高的称号:觉主。我的睡觉我做主,多么值得自豪的名讳。
然而我这个教主从来没有在梦里睡觉的经验,更何况我现在清醒得要命。
我无奈地看着崔老二,他也瞪着我。我摇摇头,走进草窝子里仰面朝天地躺下来,摆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伸伸腰,努力挤出个呵欠,然后发现了两个事实:第一,这地方蛮舒服的,第二,我精力充沛得只想满地打滚。
崔老二破天荒地展现出了体贴的美德,他在怀里摸索了几下,套出个瓷瓶,拔掉瓶口的木塞递了过来:“喝了它,喝了就能睡着了。”
我坐起身接过瓷瓶,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一股浓浓的青草味,也不多问,一仰脖子便喝了个底朝天。
“你就不怕这是毒药?”崔老二似笑非笑地问。
“对付我这种小角色,二哥还不屑于用这种计谋。”我嬉皮笑脸地说,忽然觉得舌头被药味熏得有些发麻,向旁边吐了口唾沫,“呸!这味道太怪了吧,饮马倒还不错。”
“算你识相。”崔老二嘿嘿一笑,“这东西本来是打算给马喝的,不过既然有了你,那……”
话说到一半,不知他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微微变色,硬生生止住了后半句。他要我躺下去不要乱动,转身走向老左和孙先生。那两位已经牵着马躲到了几丈开外,好像离我太近会遇到危险似的。
崔老二莫名其妙地要我躺下睡觉,这是个我未曾预料到的变化。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看这三个人的架势肯定没好事,十有八九是打算拿我当诱饵,把那个念苍生之鞭给引出来。
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我睡觉。他给我的那瓶药水,应该是麻醉安眠用的,在这种鬼地方睡着了,真出了什么情况,连死都不知道是被谁干掉的岂不冤枉?
我微微抬头,见崔老二已经和另两位站在了一起,便轻轻侧身,用手抠住嗓子眼,一阵恶心,吐出了几口药水。这姿势实在别扭,我又不敢动作太大,只好化整为零,每次吐个两三口,断断续续地直到连苦胆水都倾囊而出才停了下来。
小时候我偷喝过老爹的存酒,吐得天翻地覆,老爹气得追着我到处打,奶奶却哈哈大笑,说酒量就是要这样才能练出来。刚才那一番人工催吐法,比那次难受得多,我翻过身重新恢复了仰面朝天的姿势,不停地打着嗝,心想再这么吐几次,虽然练不出酒量,肺活量肯定见长,这比潜水三分钟可刺激多了。
随即我发现了一个极其悲催的情况:不知是药劲猛烈,还是方才用力太猛,我的眼前直冒金星,想闭上眼睛缓缓精神,眼皮却重如千钧,心里直吵吵情况不妙,拼命要挣开眼也无济于事。
夭寿了!如果这一觉睡过去再也无法醒来该怎么办?
我觉得胸口烦闷得很,想要喊几声发泄一下,发现嗓子像是被堵住了,含含糊糊地呜呜了半天,全身的气力也渐渐流失,连出声的劲儿都没了。
“二哥,咱们离这么远没问题吗,那小子会不会耍什么花样?”老左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放心,我心里有数。”崔老二冷笑道,“他肯定把那瓶药都吐了出来,可他不知道,那样只会加快药性发作。想跟我耍心眼,他还太嫩了。”
“厉害,厉害。”孙先生不放过一切拍马屁的机会,“二哥果然算无遗策。”
要不是动弹不得,这番话非得把我气吐血不可。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崔老二,我一定要找个机会抱这一箭之仇!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意思渐渐变得模糊,五官四肢的反应也开始迟钝,风吹动野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居然不觉得痒。凭我丰富的睡觉经验判断,我已经徘徊在清醒与梦境的临界点,稍微一晃便会失去意识。
奇怪的是,这一刻始终没有到来。过了半天,我还是这样迷迷糊糊地保存着最后一丝意识。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实在很讨厌,可它稳定的让我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我的右腿突然触电般的蹬了一下,刹那间我似乎清醒了,然而很快又回到了朦胧中。我感觉自己像是浮在一块柔软的云朵上,身体渐渐飘起来,毫无征兆间,云朵散了,我身体从空中坠落,坠向黑暗的深渊,心脏为止猛烈地跳动了几下,左腿猛地一蹬,意识重新向清醒靠拢。
他奶奶的,我这是要发羊癫疯么?
刚在心中咒骂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被哪路神仙听到了,我的两条腿像抽筋似的来回抽出,完全不受控制地蹬来蹬去。越蹬越来劲,最后两条腿竟然同时立了起来,脚底朝天地左一下右一下蹬得欢腾无比。
要是这时候在上边放个水缸,估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个杂技表演艺术家。
这一番折腾,躲在远处的那三个败类看得清清楚楚。老左高门大嗓地问崔老二这是什么状况,崔老二默然不语,显然是在心里犯嘀咕,孙先生干笑了一声:
“想知道怎么回事,你就过去看看呗。”
老左大概是犹豫了片刻,见崔老二没有阻止,便大踏步地向我走来。这时我的意识渐渐恢复了清醒,虽然还是控制不住双腿,但胳膊已经能动了,试着摆动了一下,居然气力十足。
老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转了转眼珠,心生一计,白眼一翻,咧开嘴流出口水,扮出一副急性中风的表情。
他显然是被我的这幅尊容给唬住了,直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然后扭过头向崔老二喊道:“二哥!这小子怎么一脸要死的模样?”
崔老二骂了句脏话,貌似很不情愿地走了过来,看到我这张扭曲的很夸张的脸后,也不禁愣住了。
“不应该啊……”他嘟哝道,“这小子不会是中邪了吧?”
一听到中邪二字,老左赶紧躲开了,趁此良机,我颤抖着张开嘴,含含糊糊地挤出四个字。
“你说啥?”崔老二皱眉道,“大点声!”
我略微提高了声音,但发音还是很含糊。
崔老二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在我身边蹲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大爷的!”
这次我的发音字正腔圆,把满腔怨气借此全都吼了出来,两腿一挥夹住了崔老二的脖子,趁他一时惊愕,顺手将他挂在腰间的那把黑弓摘了下来。崔老二一声怒吼把我甩开,我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贴在他的后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弓,从头往肩膀一罩,弓弦紧绷,把我们俩套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