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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张大师

我尴尬地站在二伯面前,老头儿坐在一把胡桃木椅子上,神情有点狼狈,抬起右手放在嘴边直吹气。

“那什么,二伯,”我满脸堆笑,“不好意思,我刚才一时抽风,您见谅。”

“你小子属王八的啊?”他气冲冲地说,“咬住了就不撒口,打算把我的手当猪蹄啃还是怎么着?”

“嘿嘿,我没想到您那么坚强,您要是早撒手,我早张嘴了。”我嬉皮笑脸地解释。

刚才我以为二伯要把我当疯子关进那小炮楼,他拉着我的胳膊不放,情急之下我就咬了上去,这一口咬得很瓷实,老头儿嗷的一声惨叫,但还是没撒手。砸门的工人来帮忙,才把我们二人分开。他从屋里拖出把椅子,摆在房子对面的墙根下,开始对我兴师问罪。

折腾了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门是二伯的一个病人要他们来换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坚强个屁!”二伯啐道,“我是被你吓傻了!这辈子被狗咬过,被驴踢过,唯独没被人啃过!”

我点头哈腰的陪着笑,心想您要怪就怪您亲妈去,老太太从小就没在我面前树立您的光辉形象,二大爷是个妖人这个概念早在心里根深蒂固,关键时刻我信不过您,您得理解。

见二伯还想发牢骚,我赶紧打岔:“这病人什么情况,怎么来看个病还要换门?”

“不稀奇。”二伯伸了个懒腰,“找我看病的人非富即贵,性格五花八门,什么怪癖都有。前两个月股市动荡,一个大老板受了点刺激,非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对我倾诉。你猜他最后在哪儿和我见的面?”

“哪儿?”

“他家健身房的桑拿室!那次会面真称得上坦诚相见热血澎湃,幸亏我这身子骨结实,不然非被蒸晕了不可。”

“这个大老板真是病得不轻,干嘛非得在桑拿室里见面?”

“安全感嘛。越有钱的人往往越没安全感,在家里谈话怕隔墙有耳,在办公室聊天怕秘书偷听,想来想去只有那间桑拿房最合适,小木屋一间,关上门蒸汽弥漫,既防偷窥又防窃听。”

“那这位病人要求换门又是什么意思?”我向房子的方向指了指。

这时三个工人正在喊着号子把那扇金属门立起来,这扇门从外观看挺特别:左侧有三个钥匙孔,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中间有个螺旋形的凸起,雕刻着密密麻麻的花纹,不知道是装饰还是另有用处。

二伯摇摇头:“不太清楚,见了面后应该就明白了。这个病人来头不小,是我认识的另一个大老板介绍的,好像是他一个重要生意伙伴的重要朋友的重要亲属。人家再三嘱咐,一定要重视,治好了病,绝对亏待不了咱们。”

我嗯了一声:“既然您认识那么多大老板,怎么还把诊所开在这?凭您这气质,这造型,怎么也得进北京城悬壶济世吧,既陶冶了自己,又造福了首都人民。”

“这……这个嘛我也考虑过。”二伯没料到我冷不丁会有这么一问,顿时有点尴尬,“主要是我老人家淡泊名利,古人也说了,大隐隐于村……”

“村你个嘴儿。”一个衰老的声音没好气地说,“别胡说八道误导晚辈,再说咱这是村么,正儿八经的一个镇子!前清时,从关内进京的文臣武将都要在这落脚歇息,那时候咱们这可比通州繁华,那气势,那威严!”

“得得,我错了还不行么。钱爷,您就少说几句吧。”二叔慌忙站起身。

循声望去,我看到一个披着黄呢子大衣的干瘦老头,踢踏着一双劳保大头鞋朝这边走来,离我们还有五六米,一股浓重的烟袋油子味就呛得我想咳嗽。

老头的身后,跟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头发蓬松得像鸟窝,眼圈黑得像熊猫,一双深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唇哆哆嗦嗦,不知道在嘀咕什么。身上的草绿色棉大衣敞开着,露出了标准的夏威夷风格三件套:背心拖鞋大裤衩子。

听说话的嗓音,老头儿正是车站旁边那家茶馆的掌柜老钱,不知这男人是哪位。

“张大师又画不出画咧,愁得在家整天绣花找灵感,把手扎得跟蜂窝煤似的。房东吓得不轻,找我出主意,我哪儿有办法,你赶紧给他瞅瞅吧。”老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哎哟,我这腰都快走断了。”

二伯走到胖子面前,笑了笑:“张大师,艺术创作遇到难关了?”

张大师木然地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心情怎么样,能不能向我大概描述一下?”

张大师缓缓闭上眼睛:“我的灵魂因为忧伤而苍白,空白,留白……我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啊,看到一架马车,向前疾驰。”

“然后呢?”二伯运了口气,嗓音忽然变得非常有磁性,“你看到了什么?”

“马车奔跑着,撞到了路边的大树!”张大师的呼吸开始急促,“那狗头上滴下来的颜色!啊啊啊啊啊啊啊,他们发出了世纪末的惨叫。”

我从没听过有人能用这么庄严的语气胡说八道,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张大师猛地睁开眼,两道凶光差点闪瞎我,二伯也转过头对我怒目而视,吓得我赶紧闭上嘴,差点憋岔气。

“来,外边太吵,咱们进屋谈。”二伯白了我一眼,和工人打了个招呼,让他们把门打开,带着胖子进了屋。

“小伙子,你是老段的什么人?”没了聊天的对象,老钱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我是他侄子。”

老钱哦了一声:“你这是来探亲还是来学手艺的?”

“都有吧。”我心念一动,“钱大爷,你跟我二伯是老朋友?”

“相当老的朋友了。”老钱感慨道,“他十年前在这镇子开诊所时,我俩就有了交情。”

“您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开诊所么?”

老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刚才我来的时候,你正问老段这件事呢吧。他肯定不会对你说实话,不过我清楚。这地方十年前有个别称,叫小阿……”

“啊啊啊啊啊啊!”

屋子里突然传出张大师的嚎叫,惊得正在装门的工人停住了动作。

“别担心,他是有点神神叨叨的,但肯定不会伤人。”老钱看我变了神色,安慰道。

我心里忍不住苦笑:你以为我是担心二伯?上午在火车上我亲眼看着这老头子说疯了一个人,他要是再把这张大师说出个好歹,可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念头刚过,只听咣得一声,门被撞开了,张大师满脸通红,两眼闪闪发光,瞪着我看了一眼,对着太阳举起双手,张牙舞爪地发足狂奔,边跑边跳,拖鞋跑掉了也不在意。

一疯刚过一疯又起,这次完蛋了! kHpsGDwf36MWaKA7usU6K3mpU31Oa4mR3E58UFmELp7/6GAGhVH/Bkk5oF+2m4/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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