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半小时之后,我和二伯下了火车。那神经了的男人吃了点安眠药,睡得呼哧呼哧,满脸安详。幸好二伯对他嘀咕几句话的举动,除了我没人注意,不然可脱不了身。
端详了一下车站,我的心便凉了半截:这是河北和北京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子,向东极目远眺,隐约可见一片楼群,二伯告诉我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通利福尼亚,通州是也。站台的面积比我家的要小将近一半,大概是沙尘暴刚经过不久,站台和候车室的屋顶都蒙着厚厚一层黄土,不用做旧就可以拍铁道游击队的外景。
我盼望二伯告诉我这只是中转站而已,他却喜气洋洋地告诉我到家了。我看着他那身西装,恨得牙根痒痒:您在这么个破地方穿一身雪白不觉得糟蹋东西么?
走出火车站,我另外半截心也凉了。眼见之处几乎都是青砖平房,随便哪间的年龄怕是比我和二伯加起来都大。街上的行人几乎也都是老头老太太,一个个佝偻着腰,步履蹒跚。马路倒是挺平整,但没什么车辆。想想也是,在这开车要是手一抖轮胎打滑,金领也得瞬间变蓝领。
车站旁边有间老掉牙的茶馆,我跟在二伯后边走进去,发现里边空无一人。二伯掀开柜台旁边的门帘,对后院喊了一嗓子:“老钱,忙什么呢?”
“腰疼,躺着呢,要喝茶自己泡!”一个苍老的声音没好气地回答。
二伯耸耸肩,从柜台后边找出套茶壶茶杯,去开水间泡好,稍作寻思,摸出两枚一元硬币放到柜台上,找了张干净桌子,招呼我坐下。
美滋滋地喝了几口茶,二伯开了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让那个男人忽然发疯的?”
“其实我多少猜到了一些。”我回答得很干脆。
“哦?那你说说”二伯愣了一下。
“坐车时我一直在想,后来想明白了。那男人和女人互相认识,而且关系不一般,但是偏要装作互不相识,行李也分开放,肯定是见不得光的那种关系。”
“你怎么看出来的?”
“两个人的脚离得太近了,时不时还会有接触,又不互相挪远点。要是互不相识才见鬼。”
“除了这些你还发现了什么?”二伯饶有兴趣地问。
“男人的经济条件应该很好。他坐在那里像是打盹,但身体却忍不住动来动去,显然是坐不惯硬座,而且看他的坐姿,也像是习惯了在轿车的右后座上小憩的人,有车,还有专属司机,非官即商。”
二伯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再看那个女的,人过中年,尽管气质还不错,不过比她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有的是。我开始以为她是个为了升官发财,主动送上门让领导潜规则的主儿,可是男人发疯时,她脸上的关切远比害怕要多,之后一路上更是照顾的娴熟自然,嘘寒问暖,我妈对我爸也不过如此,所以我明白了,这女的应该就是男人的前妻。”
“前妻?”
“有了地位,有了财富,觉得原配不顺眼,想方设法离了婚,年轻貌美的妻子上岗后,发现实在不是个贤妻良母,日子过得不顺心,想起前妻的好处,想回心转意,然而新夫人不是省油的灯,离婚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去外地玩鸳梦重温,还不敢坐自家的车或者乘飞机,怕遇到熟人。”
二伯瞪着我:“你小小年纪,从哪儿学的这些?”
“小说电视里呗。”我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心想哼哼老家伙,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千万别动脑筋想占我的便宜,门都没有。我要是发现跟着你没前途,拍拍屁股就走,你想玩硬的,绝对没好果子吃。
“我明白了。”二伯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外曾祖父是个土匪头子,眼毒心细。既然那么崇拜他,自然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对不对?”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我微微觉得脸上有些火辣。
“没关系,别不好意思。”二伯笑得更开心,“我小时候跟你一样!觉得姥爷回来了,我得当他的得力干将,私下里也没少研究这些东西。话说回来,虽然你看出了这一对男女之间的关系,但你还是不知道我是怎么让那个男人忽然发了神经。”
我摇摇头,这一点我确实一直没想通。
二伯刚要开口,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接通电话嗯嗯了几声,便站起身:“走吧,先回家再说。”
先前我以为凭二伯的打扮,他的家至少算是个府邸级别的,再差也得是栋别墅。现在我早已不抱幻想,只希望不要比刚才待过的茶馆还破旧就谢天谢地了。
然而当他带我在一座二层红砖小楼前停下脚步,告诉我到了后,我还是吃了一惊。
这栋建筑绝对跟豪华无缘,但也算不上残破,非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怪。
如果不是有一扇挂着黄铜锁的木门,我肯定以为它是个迷你版的烟囱,而且是热电厂那种近似沙漏型的大烟囱。
我绕着它转了一圈,发现窗开在和门相反的方向,两层楼的四扇窗户齐刷刷地对着正北。幸好窗户还算正常,如果是在墙上打几个孔,再把房顶的一圈砌成城垛,活生生就是电影里鬼子的炮楼。
重新转回到门前,二伯还在那里翻裤兜找钥匙,他见我满脸诧异,微微一笑:“这就是我的家,一楼是诊所,二楼是住院部和起居室。这是我买的现成房子,形状虽然怪了点,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诊所?二伯居然是个医生?
“糟糕,我好像把钥匙落在老家的屋里了。”他皱皱眉,“算了,没关系,咱们等等,一会有人来开门。”
“二伯,你这诊所是看什么病的?”我问。
“看我这记性,都忘了和你介绍了,我是个心理学医生。”他一本正经地开始自我介绍,“对抑郁,躁狂,妄想都有一定研究。”
听了这话,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难怪奶奶和父亲会答应他带我走,原来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疯子,送给二伯死马当活马医!我真是谢谢他们了,把我交到了一个能把好端端的人给弄疯了的心理学医生的手上!
“不要胡思乱想。”二伯看我神情怪异,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又不会把你当病人。”
不当病人?当实验用的小白鼠那岂不是更糟糕!
我想挣脱他,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刹车声。一辆崭新的厢式货车停在诊所门前,三个身穿制服,头顶安全帽的工人下了车,为首的一个对二伯招手示意,二伯指了指门:
“我忘带钥匙了,你们直接砸吧。”
这个工人点点头,拎起手中的大锤,两锤子下去就把门敲散了架。剩下的两个工人也没闲着,从车厢里抬出一扇金属门,这扇门看起来很重,他们俩咬牙切齿,连抬带挪地才把门搬到了墙边。
还说不把我当病人?这明显是怕我跑了,连门都要换一扇保险的啊!
二伯仍在对我笑,但在我的眼里,他的笑容已然变得异常阴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