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以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是最惨的。
稍微大一些之后,我认为得到的东西不想要,是最惨的。
再大一些,我发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才是最惨的。
然而这些心情,跟老头儿尸体发出的惨叫声相比,简直连屁算不上。
凄惨凄厉凌厉惨烈酷烈痛烈……这些形容词加起来,也无法形容出这一声惨叫的万分之一。
我缓缓地跪下,心情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百感交集,万念俱灰。
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肉体凡躯怎么会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痛苦。从外表看,这个老头儿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但时间的流逝完全没有将他从这幅令人窒息的枷锁中解脱,反而令它更加沉重,沉重得使我无法直视,甚至无法呼吸。
老头儿的尸体从中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缓缓撕裂,我吃惊地看着一匹漆黑的马从裂隙里钻了出来,发出一声长嘶,举蹄狂奔,只跑了几步,马的躯体也开始撕裂,露出了鲜红的肌肉,青紫色的脉络,白森森的骨骼。
它像一个被隐形利刃撕裂的玩具,飞速地变成了一具骷髅马,继续向我冲来。
惨叫还在延续,可是骷髅马没有嘶鸣,它的眼睛变成了两只漆黑的洞,散发出强烈的怨毒气息,似乎要将我也撕扯成碎片。
我认命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到来,此时此刻,死亡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甜蜜的解脱。
然后我感到鼻子下边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针扎一般,一下,又一下……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没听到叫你堵上耳朵吗?!”
佘颖的厉声质问把我从恍惚中拉了回来,我睁开双眼,看到她横眉立目地站在面前,老康捂住双耳脸朝墙蹲在旁边,老头儿的尸体依旧完整地悬挂在那里,只是整具躯体像是缩了水,整整缩小了好几圈,皱皱巴巴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我茫然地问,“你受伤了么,嘴里怎么流血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张嘴向掌心吐出一颗牙齿:“亏你还好意思问。刚才看你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眼瞅精神便要崩溃,我来不及堵住自己的耳朵,只能敲掉一颗牙保持清醒,用匕首刺破你的人中放了放血,总算没让你疯掉。”
我的脑子还是有些浑浑噩噩,但她这番话听得我心中一热:“你也太拼了,干嘛非要敲掉自己的牙,多疼啊。”
佘颖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别用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我倒是想刺破自己的人中,但那样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你。敲掉牙怎么了,总比扎自己一刀要好。咱们身上都没带药,万一流血过多死了,你这条小命够赔么?”
这一巴掌抽得我脑门火辣辣的,但我心里反倒更加愧疚,低声道:“对不起……哎,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说完这话,我赶紧向后躲开,怕她再下重手。不料佘颖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半蹲在老头儿的尸体前,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我深感自讨没趣,发觉手里仍握着她刚才塞给我的那团东西,伸手一看,竟然是一大块湿乎乎的马粪。回想到在草窝子里她应该就是用这东西堵住了我的耳朵,恶心之余,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康依然像个大肉丸子一样蹲在那里,我拍了他一下,他毫无反应。
“别管他,他刚才离尸体太近,虽然堵住了耳朵,还是要缓上一阵子。”佘颖一边盯着尸体大张的嘴巴一边说,“我以前听说过一个理论,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
“什么理论?”
“人在濒临死亡时,甚至心脏停止跳动后的一段时间内,会继续感受到痛苦。五脏六腑衰竭的痛苦,面对死亡无能为力的痛苦,听到家人围在自己的尸体旁边哭嚎时的痛苦。痛苦至极,就想用惨叫发泄,只是那时发出的声音已经超出了人耳的接受范围。这具尸体应该是在濒临死亡时便被阿合台巫师们用白丝封住了脉络,在被倒吊后又存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佘颖拍拍手,离开了尸体,“它被经年累月的挂着,老康把白丝扯掉,那些积累在咽喉里的惨嚎一气泄出,尽管实际上还是听不到,但足以造成人脑的混乱和错觉,严重时会疯掉,原理上跟次声波武器有些相似。”
她的一番高谈阔论听得我两眼发直:“你说的有点太玄了吧?”
“家里养的猫狗,主人若是生了重病,即便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它们往往也能感受到,表现得烦躁不安。不是因为它们有灵性,只是因为它们的耳朵能听到主人发出的那种无声的呻吟和惨叫。”佘颖瞥了老康一眼,“阿合台巫术的记载中,声称死去的巫师有夺魂护体,谁敢亵渎尸体必然发疯。以前我只是猜测,不能确定夺魂到底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样,拜他所赐,得到了证实。”
“他们这么折腾同门的尸体,难道就没想到自己要死的时候,也会遭到相同的虐待吗?”我越想越糊涂,就算阿合台巫师再鬼迷心窍,总不至于连这层利害关系都考虑不到。
“虐待?”佘颖奇怪地看着我,“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整个弄反了,对他们来说这可不是虐待。”
这还不是虐待?人还没死就被封住经脉倒吊起来,难道这么干算是做人生最后一次全身马杀鸡,嗨到他们能直接升仙?
这个想法没来得及问出口,因为老康突然诈尸一般的跳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娘果然没怀好意,她绝对是想害死我,害得我永世不得超生!”他脸色灰败,“不行,咱们绝对不能继续往前走了!”
“喂。”我小声问佘颖,“你的马粪是不是过期失效了,我怎么觉得这位老哥已经疯了?”
佘颖皱皱眉,替老康把马粪从耳朵里掏出来:“为什么不能继续向前走?”
“我刚才估算了一下咱们现在的位置,再往前走,就到了饵庙的下边。”老康的眼神虽然有些呆滞,但说话的节奏还算正常,而且其中流露出极深的恐惧,“你知道饵庙下边是什么吗?”
“我只知道可能藏了一个东西。”佘颖摇摇头,“具体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那绝对不是一个东西。”老康笑得非常奇怪,“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它的真实面目,谁也不清楚它到底是个啥。大家只知道它是阿合台巫教的起源,但历任大女巫都敬而远之,从来不敢接近。”
佘颖微微蹙眉,随即脸色也变了,变得比老康更难看。
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吐出了三个字:“念苍生。”
这三个字像是具有某种可怕的魔力,堵住了老康的嘴,他只是非常慢地点了一下头,点得犹如千钧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