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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当

我叫段续,十九岁那年,上了人生的第一次当。

母亲三十九岁才怀上了我,四十五岁的父亲兴奋得当场晕了过去。为了扶他,五十二岁的大伯闪了腰,五十五岁的大妈急着去找医生,出院门时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据说当时鸡飞狗跳人嘶马鸣煞是热闹,最后还是七十岁的奶奶出场收拾住了局面。

“一群没用的。”她轻蔑地说,“这孩子生出来得交给我教育。”

老太太训完话,稳稳当当地走进卧室,看看左右无人,一头扎在床上嚎啕大哭。

谢天谢地,老段家总算后续有人了。

这些场景都是奶奶告诉我的,说这些话时她脸不红心不跳,好像讲的是别人家的事。

奶奶不是个简单的老太太,据她所说,外曾祖父更是个传奇人物,继承了祖传的土匪事业后,日夜勤奋地为之发扬光大,鼎盛的时候足有千八百号人,从国民党到日本人都奈何他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家劫舍,分金吃肉。

然而光荣总是没落的开始,骄傲即是理智的尽头。外曾祖父在志得意满中犯下了最大的错误:四九年秋天,他见驻守县城的国民党部队撤退了,便想捡个便宜,自立为王,结果被随后赶来的解放军剿了个干干净净。混战中他跟劫掠来的财宝一起不知所踪。

有这么个父亲做榜样,奶奶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幸而人民政府念她年幼无知,手上没沾染血债,教育改造后便把她放了,给了她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老太太也是当土匪大小姐不误读书功,通读四书五经还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我的启蒙教育由她一手承担。

从五岁起,白天我规规矩矩地跟她背诵弟子规,百家姓,千字文,晚上便躲在被窝里,听她活灵活现地讲那些刀头舐血的往事。

“听归听,千万别跟别人讲,你要敢学坏我就打断你的腿。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多长点心眼。做人不能太老实,你大伯和你爸爸就是吃了老实的亏,到现在也没混出个样儿来。”

每次讲故事前,奶奶都要用朴素的语言警告我要批判的继承,我确实也明白当土匪不是什么好事,但同时我也为自己有一个勇猛无比的,当土匪的外曾祖父而自豪。

奶奶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别人家的孩子在看三毛哪吒金刚葫芦娃,我的脑海中只有那个跨马扬枪坦胸露毛的外曾祖父。她忘了孩子眼中的英雄人物一旦缺乏多样性,就很容易变成盲目的偶像崇拜。

当我上了初中后,青春期的荷尔蒙开始躁动,在和同学吹牛时,忍不住把我家的这段往事拿出来吹嘘了一顿,听得他们满脸崇拜。

“我去,这么算来,你是正儿八经的……匪四代啊!”

这句赞叹把我送上了膨胀的高峰。匪四代,多么牛叉的称号:你爸爸有钱怎么样,你爷爷有权怎么样?他们当过土匪么?他们能想抢谁就抢谁,想杀谁就杀谁么?!

从那之后,我就长歪了。

这并不是说我变成了个小坏蛋,只是我自我陶醉中渐渐地产生了幻觉,先是自作主张地把外曾祖父的人马扩了个几十倍,然后又加上了些他劫富济贫打鬼子救老百姓的情节,连被解放军剿灭的结局都改成了“大义接受整编,无意为官从政,挂冠潇洒而去”。

现在回想,连我都很惊叹自己当时的想象力。这些东西改写成剧本,拿到横店,足够拍摄一部神剧,片名就叫“抗日匪王传”。

后来,幻觉又进化了,我认定外曾祖父没死,他只是躲起来,守着他劫掠来的财富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等到时机成熟,他便会现身,跟我们一家团圆。

那么大的一个土匪头子,那么大的一笔财富,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所以我就不把上学当一回事了,混完了初中,混完了高中,高考落榜后就继续在家里混。这时我奶奶眼瞅九十岁,虽然眼花耳聋,但脑子还很清楚。她望我成龙十几年,看着我反倒越来越像条虫,急得心急火燎,一再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本觉得自己的想法不算太光彩,不过被她逼急了,说了实话。

老太太听完了,两眼发直,半天没吭声。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我父亲喊进屋。

“叫你二哥回来。”

父亲听完后,一脸愕然,满脸活见鬼的表情:“我没听错吧?您要叫二哥回来?”

“对!让他马上滚回来!”老太太扬起手里的拐棍,一声怒吼把我父亲吓得转身就跑。

二伯是我家的一个忌讳,奶奶对外人总是说他在外边做生意。我问奶奶,怎么从来没见过二伯回家,老太太当场变了脸色:“那是个妖人,以后不准再提!”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偷看父亲藏在枕头下的地摊杂志,误以为妖人和人妖是一个概念,觉得二伯确实有辱匪王之家的门风,后来知道是两码事后,反倒更糊涂了。

三天后的傍晚,我从县医院旁边的网吧溜达出来,觉得饿了,打算直接回家吃饭。刚进院门我就愣了一下。

只见院子当中坐着个派头极大的老头儿:白西装,白皮鞋,银色领带,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高挺的鼻子上夹着个银边眼镜。满脸正气一身傲骨,吓得我硬是没敢靠近。

“就是他吧?”老头儿问坐在屋门前的奶奶。见奶奶点点头,他便招呼我过去,我畏手畏脚地走过去,他拿起公文包,取出一份资料让我看。

我满心疑虑地接过来,上边的字很简短,我看了没两眼就彻底傻了。

贾鲲鹏,抚远县农民。1953年底纠结同乡数人自立为王,封丞相,刻玉玺,设后宫。四处征召乡民组建御林军,欲“御驾亲征”,县公安局出动三名干警,旋即剿灭。本应重判,念其精神异常,送至医院监督治疗,1962年病亡。

“这是你外曾祖父的真实历史。”老头儿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你奶奶给你讲的那些故事,除了说他想自立为王四个字是真的,其余都是编出来的。对不对,妈?”

我奶奶听他这么一问,脸都绿了,过了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本存有一线希望,见老太太一点头,顿时破灭,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灵魂,连发怒叫嚷的力气都没了。

头脑一片混沌中,我隐约听见老头儿说:“这孩子没救了,让他跟我走吧。”

跟他走?去哪儿?干什么? cUA9mtP3NwDxAEFflOFMld/s3wvTTsqcaOIRaKuQGGvQvNFx9fzhQxLUV24cYO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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