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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一声令下，马车疾行了几百米，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黄褐色的土圈，一眼望不到边。土圈四周高中间低，越是靠里，土壤的颜色越深，湿度越大，中心部分在阳光下散射出黝黑的光泽，看起来像是片烂泥潭。
崔老二说的脚印出现在土圈边缘，密密麻麻一大片，因为互相重叠的太多，无法清楚地计算出数量，不过至少数百人之众。至于通向圆心的脚印，差不多有二三十人。这些脚印去时浅返时深，显然是在来回取水。
“这些人的脚印最后消失在什么地方？”老康问。
“西北三里地之外，之后的脚印被风沙盖住了。”崔老二的表情很严峻，“我仔细检查了这些脚印，他们都穿着靴子，靴底的纹路跟行商常穿的那种差不多，可是行商顶多十几人一队，两三百人凑在一起闻所未闻，所以他们一定是为了掩人耳目，乔装打扮成商队的模样。”
“你认为他们是当年那伙盗匪的余党，有什么凭据？”
“回纥人只会派骑兵巡视边境，这里只有人的脚印，连一匹马都没有。如果是行商就更不可能了，没有马匹骆驼，货物放在哪里？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是当年的那伙人，听说血骑复生，集结起来去另一座五将窟，不管是保护他们的主子，还是集结起来准备行动，都讲得通。”
老康凝视着西北：“集结起来准备行动……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崔老二愣了一下：“当然是为了对付咱们。”
老康摆了摆手：“他们绕开了第一座五将窟，直奔第二座，意味着这些人知道咱们一路来的所做作为和动向，肯定也知道咱们带了多少人马。集结了几百人来对付咱们区区数十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那么大哥你的意思是？”
“假如他们径直向西北前行，穿过沙漠，会到达什么地方？”
崔老二瞪圆了眼：“回纥牙帐！你认为这伙人的目标是回纥可汗么……不可能！那伙盗匪本来就是回纥人伪装的，他们为什么要刺杀自己的可汗？”
“有什么不可能的？”老康淡然一笑，“咱们突厥还兴旺的时候，好几个大部族一直在打可汗宝座的主意。回纥人又不是神仙，冒出同样的念头有什么不可能的？”
“皇帝人人想当，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从这里出发横穿沙漠，至少要五六天，倘若遇到风沙，还要再加四五天。他们没有马匹，除非每个人什么都不带，身上挂满水袋，才能勉强走出沙漠。血骑再厉害，剩下的加起来只有四个人，面对回纥牙帐的重兵，根本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哦？”老康似乎不太能接受他的分析，“难道没有别的捷径穿过沙漠？”
“绝对没有！”崔老二涨红了脸，“以前我好歹去过几次西域，这里的情况我比你熟悉，大哥，你应该相信我！”
老康深深地注视着他，忽然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我相信你。那你认为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行动？”
“原路返回啊，咱们总不能明知前边有陷阱还往里钻吧？”
“你放心，前边没有陷阱。”老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沙漠里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无处设伏。那些人没马匹，就算相遇了也追不上咱们。”
“他们可以在五将窟里设置埋伏啊！”
“老二你是不是傻了，沙漠里哪儿来的洞窟？”老康爆发出一阵大笑，“别胡思乱想了，你带人挖洞取水，补充好了咱们继续前进。不用多问，到了地方你就能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满脸诧异的崔老二，边笑边向马车走去。
不知为什么，跟崔老二争执了半天，没有得出个明确的结论，老康的心情反而一下子变好了。等我们上车后，他笑吟吟地叹了口气：“我这兄弟平时对我很恭敬，唯独涉及到行军布阵，作战方略，根本不会给我留面子，急了照样直眉瞪眼。”
“康老大偏偏喜欢他这种性格，不是么？”佘颖也笑着反问。
“比起别人，我更愿意相信他。”老康没有正面回答，他注意到我一直没开口，对我扬了扬下巴，“喂，小子，你心里有事，说出来。别讲瞎话，我大概能猜到。”
我怔了下，嘿嘿一笑：“既然这么有把握，那你就猜猜看呗？”
老康撇撇嘴，似是嘲笑我的兜圈子等于在做无用功：“在你心里，始终没有把老康和安禄山对上号。刚才听了我和崔老二的那番对话，脑子有点恍惚，对不对？”
我犹豫着，最终承认了。
“在你心里，安禄山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康笑眯眯地问，“直说无妨，我保证不生气。”
这倒霉问题叫我怎么回答？！要是和他不熟，我可以像穿越剧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巧舌如簧狂拍马屁，说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今我这么讲，康胖子绝对会认为我是在挖苦讽刺他，保证不生气绝对会变成保证生气。
实话实说也不行，我总不能对他说，如果你不造反，在历史上会是个挺幽默的家伙。虽然这位安禄山只是梦里的人物，但冒充先知估计也没好果子吃。
“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对你这种大人物完全不了解。不是我不想评价，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我斟字酌句地说。
老康满脸不出意料的表情：“你这小子明明就是不敢说。民间传言里，把我说得跟傻子一样，除了扮丑讨好皇帝和贵妃，再没有别的本事，这些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么？”
“民间传言当不得真，他们还说皇上最喜欢喝贵妃的洗澡水，每次能喝一大盆呢。”我苦笑道，“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我从来不信。”
老康哈哈一笑：“以前我和你说过，君子之交淡他妈的如水，咱们互相不问来历，办完了各自的事从此天各一方互不相见，可惜你俩不争气，被崔老二抓了回来。不过这话现在依然有效，你们是段续和佘颖，我还是老康，不是什么安禄山。等一切结束，我会给你们每人一匹马，食物和水，亲自送你们离开，这次可千万走得远远的，莫要再相见了。”
“康老大，你为什么如此关照我们？”佘颖低声问。
“因为你们能过我想过而过不了的日子。”老康侧过脸，注视着渐渐变暗的天空，“以后想到你们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对我来说多少是种安慰。”
“自由自在对你来说很难么？”
“不难。”老康慢慢吐出一口气，“难的是人一旦有了愿望，就没了自由。”
“你的愿望是什么？”
老康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做一件别人认为我永远做不到的事。”
我连忙给佘颖打眼色，示意她不要多问了，倘若老康一时兴起，说他要起兵造反登基当皇帝，我们的下场会和那些知道的太多的人一模一样。
佘颖沉默了，老康伸了个懒腰，重新躺回他的安乐窝里闷头大睡。
他这一睡足足睡到天色黑透，月满则缺，天空中的星星比以前显得明亮了许多。老康爬起身靠在窗边盯着星星，时不时用手指在地面画着什么，嘴里嘟嘟哝哝。其间他喊崔老二来了几次，每次都是要他稍微调整行进的方向。
按照这种节奏，人马足足又走了至少两个多小时，老康再次唤来崔老二，见崔老二的脸色有些苦涩，他笑了。
“饿坏了吧？你告诉他们都停下来，生火造饭，吃饱喝足就该干活了。”
“干什么活？”崔老二有些紧张。
老康让车夫停车，他下车在周围转悠了半天，在一处微微隆起的沙丘前停住，伸手一指：
“这里，掘地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