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烟草味,它浓到发臭,臭到在我唇齿边萦绕。
缓缓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熏成黑黄色的天花板,我抹了把脸,手掌湿漉漉的,原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弄清佘颖为什么再一次强行让我离开她的梦境!
二伯呢?让他把我送回去!
我从床上爬起来,想赶紧把二伯叫来,却怔住:我的身下是一张脏兮兮的钢丝折叠床,床脚放了个锈迹斑斑的煤球炉子,炉子对面摆着个老掉牙的衣柜,一个老头儿站在衣柜旁边的门前,扶着门框耷拉着脑袋,听到我起身,扭头瞥了我一眼,满脸悲痛。
“钱大爷?”我吃惊地问,向门外又看了看,正午的太阳照在小院里,对面是一个摆了几张桌椅的房间,意识到这里是他那间茶馆的后屋,“我怎么在这里?我二伯呢?”
他摆摆手:“别急,我叫他来。”
老钱掏出手机拨通号码,告诉对面我醒了,赶紧过来。我听他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心中顿觉不妙,连声问他诊所出了什么状况,我怎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放心,没事。”他木然道,“他们都,好得很。”
“那你这是……”
“别问了,问多了,就是病。”
他这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蹦得我心里更慌了。我翻身下床穿鞋,打算去诊所亲眼看看才放心,被他拦住:“别乱跑,你二伯,在外边,快到了。”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伯挑帘而入,见我醒了过来,红光满面喜笑颜开:“怎么样怎么样,事情解决没有?”
我茫然地摇摇头:“好像没有,我也不知道……”
二伯皱皱眉:“那是什么情况?你从头到尾给我讲讲。”
“在这里?”我看看老钱,他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咱们还是回诊所吧,我想确认一下佘颖的情况。”
“那丫头没事,我出门时她睡得很安稳,自从你进入她的梦境后就一直这样。”二伯也发现老钱的表情不对,凑过去问了几句,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跟吃了苍蝇似的。
“你们,聊着。”老钱走出房间,“我,去前边,招呼,客人。”
虽然我对眼前的情况满腹疑问,但见二伯很确定地说佘颖没事,大为宽心,连忙把这次入梦的情况讲了出来,想看看他能不能分析出个一二三,然后赶紧把我送回去。
心急之下,我净挑干货讲,能略则略,二伯认真地听着,一张老脸像万花筒似的变来变去。饶是如此,待我全部讲完也花了一个多小时。
我问二伯有何高见,他翻翻白眼:“信息量爆炸啊,我又不是神仙,得好好研究思考一下。理清头绪了我肯定告诉你,你也顺带缓缓,有了眉目咱们再确定下一步怎么办。”
“来得及么?我觉得佘颖那边的情况似乎不妙!”我急道,“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又把我赶出梦境的,我不能让她独自去面对危险。”
二伯促狭一笑:“你小子倒是情深义重,看来跟那丫头相处得不错嘛,没准最后既能赚到钱,又能抱得美人归。”
这句话令我短暂地陶醉了一下,旋即又开始心急火燎,催二伯赶紧带我回诊所,先把我送回去,他尽可以慢慢研究,有了结果把我叫醒通知一下即可。
二伯瞪大了眼,告诉我这不是催眠,随时都能结束。
“从你再次进入梦境,已经过了半个月。”他抱怨道,“和那丫头不一样,你躺在床上时不时连蹦带跳手舞足蹈,比演武打片都热闹。我要照顾那丫头,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实在顾不上,只好把你送到老钱这里来代为看管。听他说昨天上午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摔下来都没醒,我该怎么叫醒你?”
我怔住。
“半个月?”我摸摸后脑勺,“怎么这么久?”
“清明梦里的时间线谁都没研究过,我怎么知道?”二伯耸肩,摊手,摇头。
“那等我再回去不会连黄花菜都凉了吧?”
“那丫头办事比你沉稳。”二伯宽慰道,“她上次把你从山壁推下,是不想牵连你,这次肯定也有苦衷。现在能确定的有两件事,第一是她做的这个梦极有可能是被别人安排好的,第二是她意识到接下来的情况不是你能应付的,所以才会强行赶走你。”
“……我该怎么办?”我喃喃自语道。
“等!”二伯一拍胸口,“等我老人家弄清是什么状况,把你武装到牙齿,再送你回去大显神威。按你说的情况,那丫头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危险,倒是现实中咱们有点事要处理……时间不早了,咱们先回诊所。”
我沉默地思索了一会,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佘颖应付老康他们很有一手,如果贸然返回,搞不好反而会拖她的后腿。
离开茶馆和老钱告别时,他别过脸不看我们,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我问二伯这位钱大爷到底怎么了,他奸诈地笑了:“也没怎么,只是他听你忽然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什么,凑过去听,结果被你搂住脖子张嘴就亲,力道还挺大。”
难怪我满嘴烟臭!
我直奔路边,扶墙干呕了半天也没吐出来,满嘴苦涩。
“挺难受吧。”二伯关切地问,“哎,你小子够奔放的,玩得还是法式热吻,硬是把他的假牙都吸掉了。年纪轻轻,业务如此娴熟,你从哪儿学的?”
此话一出,我胃里翻江倒海,苦胆水倾巢而出。
“吐出来就舒服了。”老家伙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张纸巾,“别一脸凶相,赶紧跟我回诊所,保证给你个惊喜。”
诊所的外表没什么变化,但是一进客厅我就惊呆了:放映过白日女鬼的破电视换成了一台超大液晶,看起来至少七十寸,满当当地遮住了一面墙,对面的破沙发换成了实木的,连我这个不识货的都能感觉到价值不菲。别的物件也是脱胎换骨大变样,整个客厅的氛围完全从八流招待所变成了五星大酒店。
“你发财了?”我打量着二伯,心里掂量着这笔钱的来路。
“那倒不是,佘颖的委托人给了一笔治疗费,过几天她家人会来看她。我就想着人家把咱们当回事儿,咱也不能糊弄人家嘛,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看心病的地方,总不能让人家看了反而有心病,不够档次会显得掉价不是?”
我盯着二伯的眼睛,见他目光有些闪烁,立刻就看出了端倪,“二伯,微表情心理学上说,当人们的大脑进入记忆搜索状态,也就是回忆某件真实存在的事情时,眼睛会先向上、再向左转动。而如果当一个人尝试去‘构建’一个画面,也就是编瞎话时,眼球的运动恰恰相反,会先向上、再向右转动。我觉得,你刚刚应该是说谎了!下血本装修一顿,把她治好后虚保实销,多敲一笔竹杠对不对?”
“你小子到底站哪边的?”二伯怒道,“跟那丫头八字还没一撇,就来监督我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内急,没再搭理他,进了厕所后发现里边也是大变样:整个卫生间还用上了全天然贝母的马赛克,不知道要多少钱,但我看着这个珠光宝气的墙,有点不敢撒尿了。
然后马桶,马桶也换成了最新款的进口某大牌带自从冲洗和吹风烘干的,卫生间里都找不着纸了。
我提溜着裤子出来后,二伯领着我去各房间看了一下。
现在的诊所已经变成了像模像样的,分了好几大间,二伯一一给我介绍,有接待室,有团体活动室,有情绪宣泄室,个体沙盘室,音乐治疗室,团体沙盘室,心理剧专用室,心理测评室,还有综合洽谈室。光治疗和接待的地方就分了这么多间,看起来特别专业。
二伯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更专业的,“别小看装修,心理诊所的安排和布置首先要给人以安全感,然后要有祥和,舒适,轻松的感觉,最好能让人一进来,就能感觉这里是心灵的一方净土。”
看着二伯说话时那个得瑟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打断他。
“咨询室的墙和沙发都应该是浅色的,因为深色会有让人紧张和冷漠的心理暗示。你再看这沙发,我已经买了最正的零重力弗洛伊德躺椅,只要患者一进来,就能进入一种自我催眠的状态,躺在这上边,会最大程度地全身心放松。”二伯把我摁在躺椅上,“你来感受一下,就像在外太空的感觉。”
“我才不躺,已经睡得腰酸背痛了,你就说吧,这椅子多少钱?”我不耐烦地起身,记得在黄洁家里也见过这个,好像要几万。
“你着什么急,再听我给你说说,这幅画也有讲究,这幅大海的油画,一边是澎湃的波浪,卷起无穷浪花,一边是平静的沙滩,波光涟漪中,浪潮减退,在这动和静的对比中,能感受到大海对于生活的启示。总的来说,这间屋子里,所有物件,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摆设,都有一定的暗示作用,而且都是积极的暗示作用。只要客人进来,就会或多或少地受到心理暗示,变得放松,变得信任我,愿意敞开心扉。”
望着二伯那略浮夸的动作和姿态,我此刻明确地感受到了他在装叉,我才不管这一套,直奔重点:“说吧,花了多少钱?挣了多少钱?我的工资奖金什么时候发?”
“好说好说,你先再看看这个,咱们琢磨一下,钱嘛,迟早会给你,这不是装修花了不少嘛,这也是为了接下来咱们收钱的时候更体面一点,价码更高一点嘛,都是自家人,二伯还能坑你不成?来来来,你不想看看佘颖现在睡在哪儿吗?”
二伯还真是了解我,他一提佘颖,我就没话了,跟着他去了佘颖现在住的房间。
“我跟你说,人家的钱我也没白拿,最贵最好的全都用在佘颖这个房间里了,全樱桃木实木的大床,我自己的床都没那么贵,床垫是羽绒的,水晶灯是进口的,希尔顿总统套房级别的配置。”二伯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开门。
门开了,里边的家具和陈设果然很高级,跟二伯的品味完全不在一个层次,然而床上却是空的,只有那个熟悉的青铜盒子孤零零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