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去,我以为老康是在画小蝌蚪找妈妈。
他双手分工很协调:左手在白布上戳出五个圆点,右手一扒拉,便多出了五条对应的尾巴。一来二去,方圆几尺内的白布很快遍布了这些小蝌蚪,唯有中间留有一块空白。
我见他停下来舒了口气,以为接下来要画一只大青蛙了,没想到他伸直胳膊,使劲一转,一个大大的圆球填满了中间,然后像是断了电的机器人似的,低头垂胳膊,再也不动了。
不是吧,我等了半天就等出个球来?哎哟,这张画怎么那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康胖子你这个老流氓,憋了半天就憋出个生命起源图来?!
佘颖见我脸色古怪,以为我有了什么发现,要我快讲出来大家研究研究。我吭哧了半天,心说我倒是挺愿意跟你就这个问题进行深入坦率的讨论,但万一哪句话说得过于奔放,你这翻脸不认人的脾气我可是见识过厉害。
为了生命安全的考虑,我沉思了半天,挤出一句话:“唔,这个图案嘛,我认为充分表现了人类对母性的一种依恋。不过就算老康的娘性格比较保守,生怕儿子早熟学坏,也不至于用电疗去教育吧……你怎么看?”
她怔了怔,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稍窘,不过旋即恢复了正常。
“你想得太复杂了。”她板着脸,“我对这幅图倒是有个想法,不过纯属猜测。我觉得这些蝌蚪一样的东西很像是处于休眠状态中那些弱化的红线。”
“你是说组成念苍生之鞭的那些红线?”我糊涂了,“老康对红线的了解还没有你多,我感觉他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说他小时候就接触过红线,不过记忆被他娘给屏蔽掉了倒也说得通,但动机是什么,总不至于是闲得蛋疼吧?非要解释的话,只能解释成他老娘被丈夫抛弃后受了刺激,精神异常,而且越来越厉害,在临死前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听我这么一分析,佘颖也是满脸疑惑,她迟疑地开了口:“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根本不像是坟墓?”
我早就感觉出来了,凭我满腹倒斗小说的经验,这里充其量是个在自然造物上稍作加工的地下洞穴。巫教那些人擅长装神弄鬼,实则囊空如洗,指望他们修建像样的神道墓室是不可能的,陪葬品更是免提。我严重怀疑老康的娘是把丧葬从简精神发挥到了极致,随便找了个靠里的洞穴,把丈夫的尸体随便一放就当完成任务。
你要问我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很抱歉,我现在已经觉得她的精神不太正常了。这个世上从来不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疯子,能用亲生儿子去做心灵创伤试验,怎么看也不是正常人能做出的举动。一个理智的疯子做出的事,正常人只能看到结果,却永远无法理解她的疯狂逻辑。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佘颖轻声却坚定地否认,“你对巫教的了解有限,这么想也正常。不过从咱们进入那条喉道开始,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本阿合台巫术研究里好像描述过这地方。奇怪的是,我几乎能能记得下整本书,唯独对这一块的印象很模糊。”
我一惊,仔细观察她的眼睛,难道她的记忆跟老康一样,被人动过手脚?
看了半天,只发现她眼中的迷茫,并没有任何失神或是散乱的表现。我想趁机多问几句她收到那本书前后的详细情况,却被一声尖叫吓得几乎心跳骤停。
老康抽风了。
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纯正意义上的抽风,但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他此时的状态:全身剧烈痉挛,脑袋摇晃的像是磕了药,垂放在身体两侧的胳膊宛如没有骨头,抖动得跟悬挂在狂风中的猪血肠一般。
最邪门的是,他的脚后跟离开了地面,仅凭两只前脚掌支撑起了那个至少重达零点N吨的身体。
以前我看过个电视剧,戏里有个叫杨秀清的,时不时玩个什么天父附体,跟老康现在这幅德行差不多,不过从技术难度来说远不如康胖子这么极限。
我不知道老康是怎么了,但这地方肯定没天父来附他的体……啊哟,难道是他那位阴魂不散的老娘怪我多管闲事,上了儿子的身来找我兴师问罪了么?
这时老康开始行动了,我从没见他如此轻巧地控制过自己的一身肥肉,两只前脚掌微微一挪,整个身体便转了过来。他的一张大圆脸木无表情,眼神阴沉得像是随时会打雷,嘴唇变得殷红无比,好似刚涂了口红,看起来既可笑又诡异。
他向前迈了一步,我和佘颖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一来二去,他把我们逼到了那些悬挂着的床单的边缘。就在我以为老康要对我们下毒手时,他突然停住了,抬起脖子开始狂笑。
笑声尖利而凄楚,似乎蕴含著极深的愤怒与仇恨。老康平时说话的嗓音略带沙哑,扯着嗓子这么一笑,听起来像极了歇斯底里的老太太……他真被他老娘附体了?
不不不,这不可能,如果他老娘有这等神通,也不至于用催眠术去封印儿子的记忆。我拼命地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什么鬼上身,一定有合理的解释。
然而老康接下来的举动像是在嘲笑我的这个想法:他不再前进,而是原地转了个圈,抬起两条胳膊挥舞起来,跟一只大肥鸟似的摆了几个造型,然后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歌。
我听不懂他唱了些什么,侧脸去看佘颖,她细细听了一会,告诉我这是一首草原上悼念亡夫的歌,老康唱得含糊不清,她没全听懂,大概意思是寡妇带着儿子去上坟,一边埋怨丈夫狠心离去,一边教育儿子要孝顺成才。
她的理解应该没错,因为老康边唱边做出了擦眼抹泪的动作,手指在空中点来点去,整个就是老娘教子的架势。
这时他不再唱那首旋律古怪的歌,只是在口中喃喃自语,因为声音太小,佘颖也听不懂他到底在念叨什么。
老康越念叨声音越小,双眼也渐渐合拢,似乎随时都会睡着。我以为他要消停了,没想到他双眼一睁,发出一声响雷般的怒吼,吓得我和佘颖往后退了几步,佘颖更是将匕首横在身前,做好了他暴起发难的准备。
谁知道老康根本没搭理我俩,转身迈起大步走到白布面前,一把扯了下来,连撕带扯地将它弄成了碎片。
撕完了白布,他的怒气反而更盛,把目标转移到了白布后的墙壁上。
那面墙壁跟周围的没什么不同,是一面被人工略微凿刻修饰过的山石。只见老康举起双拳狠狠地砸了上去,看得我都替他觉得痛。
一拳下去,山石自然毫无反应,老康被彻底激怒了,嗷嗷直叫,拳头如雨点般向上招呼了过去。我看得直咋舌,心想您这精神和毅力被愚公见了也得五体投地。
我正琢磨该怎么阻止他自残,耳中听到咔嚓一声,大惊失色,以为老康的骨头断了,抬眼一看更加惊愕:那面山石居然被他硬生生砸出了蛛网状的裂缝!
老康见状更加兴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双拳同时砸在裂缝上。轰隆一声,山石被他砸出了个脸盆大的窟窿!
一股阴冷而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风从窟窿里吹了进来,呛得我先是咳嗽,后是干呕。佘颖帮我拍打后背,老康扒拉着窟窿周围的碎石,很快,那个窟窿便扩大到足够钻进一人。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老康哇哇叫着,手舞足蹈地要往窟窿里钻,这时里边忽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非男非女,似老似少,唔理哇啦地说了个词,就再没了动静。
这个词像是蕴含著某种奇怪的魔力,本处于亢奋状态的老康像是中了定身咒,停在窟窿口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呕吐缺氧造成了幻觉,向佘颖确认,“刚才有人在说话?”
当我直起身看到佘颖的脸时,又吓了一跳,因为她的表情跟老康之前的如出一辙,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是戴了个假面具。
“嗯。”她的声音犹如梦呓,“那个人说……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