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德喜出了玉楼东,说不出的郁闷憋在胸口,实在想找个地方吐个干净。
跟谁吐呢,有些话不便跟亲戚说,女儿更不可能了。
沈少爷的确是阔,光是他身边那个叫贵友的跟班,那身的行头,那矜持冷傲的派头,大部分本地有钱人家的子弟都赶不上,只是不时翘起的兰花指叫人感觉古怪。至于阔少本人,虽然客气周到,却叫人琢磨不透。田德喜刚跟沈少爷打了个照面,居然有种自己是晚辈,这位沈少爷才是长辈的错觉。
田德喜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摸不出半点底细的年轻人。虽有不快,不过在玉楼东老板的引见下,还是把玉娇的庚贴交了过去。
田德喜忐忑地打量着这位来自北方的少爷,论长相没得说,玉树临风,个子也比南方人高不少。田德喜窃喜,日后跟着这样的女婿出去,体面自不用说。万一这个年轻人真做了自己的女婿,玉娇会幸福吗?田德喜不敢多想,能把女儿给嫁出去,他已经求之不得了。
沈少爷身后有幅珠帘,珠帘后还坐着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头。老头着一身深灰麻质棉袍,京式千层底棉靴,尺余长的白须,远观如仙,不动声色高深莫测,细瞧,他双目凹陷,是个瞎子。贵友双手把庚贴捧到盲老头身边,轻声念出时辰八字。田德喜本想跟沈少爷再多聊几句,问问他老家哪里,父母何处。
沈少爷却把注意力都放在老瞎子身上,瞧也不瞧他一眼,田德喜只好顺着沈少爷的眼风,一同看向珠帘后的盲老头。那老头乍一看像个老神仙,伸出树枝般的枯手,却又似老妖怪,只见他掐指算来,面如古井不波。田德喜的心蹦到了嗓子眼里,隔着珠帘,隐约看见那只枯手摆了摆。随后贵友退出来,什么话也没说,把庚贴退给了田德喜。
“对不起了,田老板,看来贵小姐跟我生辰不合。”沈少爷微微一笑,那表情已经不想再谈下去。
“我还带来了玉娇的照片……”田德喜太不想让自己失望,尽管身为女方家长,如此主动,已经让自己落入了被动。
沈少爷半点兴趣也没有了,连应付的笑也懒得给一个,贵友来到田德喜身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田德喜万没想到一切结束得那么快,他满心的希望被那个瞎子随手一掐就戳破了。这还不算幻灭,临走时那位盲老头还说了一句话:这位小姐的命格克母克父,请家中长辈小心自处。
田德喜仿佛听到腔子深处咔嚓一声,什么东西碎了,脸煞白,手冰冷,后来怎么道的别,怎么出的门,全都不记得了,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回家的人力车上。
那老瞎子不是老妖怪,是老神仙呀,人家一算就算出来了,什么也别想瞒。田德喜的心病更重了,虽然穿着厚袄子,也戴了皮帽子,却感觉凉飕飕的,冷得他牙齿打战。
在一个拐弯的路口,田德喜让车夫往另一个方向拐,他要去找朱信恒。朱信恒是开银号的,与田德喜同庚,女儿云芝也是玉娇的同学,老朱跟田德喜都是商会会员,有二十年的交情。
平日里,田德喜不太喜欢跟朱信恒打交道,因为朱家太幸福了,儿女一双妻贤子孝,仿佛就是专门对比他田家的不幸。人比人气死人,不比总是可以的。但是今天,田德喜实在不想回家,至少不想就这样带着坏情绪回家,玉娇不到天黑不会归家,家里冷锅冷灶,更让人心烦。大半辈子为了这闺女,操碎了心,她却毫不领情,莫非上辈子欠了她的高利贷,这辈子连本带利来还。
田德喜到了朱家,没想到朱家凌乱不堪,一问才知朱太太要先带一部分家当回乡,安顿好了后,朱信恒也要带着孩子们一同回乡。
“老弟,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朱信恒看见田德喜忙拉着他坐下,田德喜的沮丧立刻被发现。
“找我有事?”田德喜羡慕地看着能干的朱太太指挥着下人们。
“你找我也有事吧,你先说。”朱信恒笑眯眯地拿出盒好茶,亲自沏上。
田德喜叹了口气,把心里的烦恼一口气吐了个痛快。
“哈哈,我当什么事呢,老弟你过虑了。那个沈少爷,我也听说了,人还没见过。不过,我总觉得此人不靠谱。虽说他想把余太华的汉印全都收了,可现在也只是说说,余老板才不答应呢。咱俩私下分析分析,余老板为什么不答应,我猜呀,八成是价钱不够高。”朱信恒分析的地方倒是田德喜没注意到的。
“也是,我也就是听说他排场大,至于到底什么来头,谁也摸不清。”田德喜这才冷静下来。
“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把闺女的庚贴给他送去?还不是老吴和老金,他们能跟你比吗?说得好听是想嫁女儿,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卖闺女。再说了,你就真放心把女儿嫁给这个连来头都搞不清的人?我可不舍得把云芝稀里糊涂嫁出去,谁告诉你这事呀,准没安好心。”朱信恒简直要替田德喜打抱不平。
“还不是……”田德喜正想说还不是你的好外甥,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生生咽下。
“人说皇帝女儿不愁嫁,你家虽然比不上公主格格,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嘛,现如今这环境,能衣食无忧的人家有多少,实在不行你把条件降低一点,不一定要像沈少爷那么大来头,我相信肯定有人娶玉娇。”朱信恒开解道。
“什么样的人家会不怕玉娇的八字?再说了,衣食无忧也是我家,难道玉娇嫁出去后还在家里吃住?”田德喜有些不乐意。
“你看看你,还是老观念,在家里吃住怎么了,早就民国了,玉娇又是独女,再能干也是个女儿家,将来的家业谁来继承?云芝要是能给我招个郎入赘,当我的帮手,我倒很乐意。”朱信恒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田德喜被点醒,顿觉招郎是个好法子,不过琢磨一下,又皱起了眉头:“你说的也有理,只是眼下上哪儿找合适的人选去。实不相瞒,我要是能找到个称心的女婿,我就是把铺子做陪嫁也愿意。”
朱信恒听得此言,不由得心念一动,凑近些说道:“老弟,我倒是有理想人选。”
“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快说,是谁家公子。”田德喜惊喜不已。
朱信恒不好意思地一笑,指了指自己,“我儿子世炎,还有我外甥项生。两个你都见过,论样貌都不差,论家世也算门当户对。项生虽然不是我儿子,但他父母早亡,我待他就跟世炎一样,你完全不用担心。早就民国了嘛,得讲科学,生辰八字那些我是无所谓,至于能不能成,还得看孩子们。”
田德喜听完朱信恒一番话,喜得都快哭了,心道这可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怎么就没想到跟老朱对个亲家呢。
“我也是这几天才感觉到时不我待,得快些给孩子们把终身大事安排好。要是咱们两家真能做亲家,生意也做到一起,那可就好喽。”朱信恒别有意味地拍拍田德喜的手。
田德喜忙点点头,只要能把女儿嫁给朱家这样的好人家,别说是生意,就算是赔本的买卖他也乐意。
“那咱们就约个时间,早点让孩子们见见,相个亲,要是看上了,就趁早把喜事办了。”朱信恒趁热打铁。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明天吧。明天中午,玉楼东我请。”田德喜比朱信恒更心急。
“这相亲酒本应男方请,不过咱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你就先请吧,回头结婚酒回门酒还有孙子的满月酒,可得让我来请。”朱信恒一句客气话,说得田德喜心里灌满了蜜。
朱信恒送田德喜出门时,正巧世炎从外边回来,田德喜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世炎,看得世炎莫名其妙。末了,田德喜还留下一句话,要跟世炎明天见。
送走了田德喜,世炎忙问爹怎么回事。
朱信恒笑而不语,把他领到书房里,又掩上门,这才小声把跟玉娇相亲的事说了出来。
“那个男人婆?我才不要,爹你老糊涂了,跟你说过我要留学,不想太早结婚。”世炎顿时恼了。
“傻孩子,你当我真看中玉娇?你田伯伯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长沙沦陷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现在这样的生活,他上哪找亲家去?德喜当铺那么好的位置,那么大的地,我看上十几年了,他死都不肯出手。他愿意招个上门女婿,还说定陪嫁就是当铺,他自己是要回乡下养老的。咱家这几年生意都不好,要是能筹到钱,早送你出去了,等你把婚一结,铺子就姓朱了,到那时候,生意你想做就做,不想做我来替你做,你想去哪里留学都行。”朱信恒得意地摸摸八字胡,继续说自己的妙计:“我让你和你项生表哥一起去相亲,万一玉娇看上了项生,也好。项生无父无母,他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以后不就是你的?”
父子俩相视一笑,世炎终于明白爹的用心良苦:“看在铺子的份上,明天我会好好表现。”
朱信恒拍拍儿子的肩,“来,我跟你说说田家的事,老田这个土财主,乡下还有一百亩良田,他呀……”
门外响起云芝清脆的声音:“表哥,你怎么了?”
“没事,我系鞋带。”卢项生的声音响起。
门内两父子,立刻打住话头,警惕起来。玻璃门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继而是一串上楼的脚步声,直到听到楼上的门关上,父子俩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