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真不会生气?”云芝担心地看着玉娇。
“气就气吧,我迟早要走的,他早点习惯也好。”玉娇双手插在裤兜,一脚踢飞一颗石头。
“真的走,你能放心你爹?你家不比我家,你是独生女,你爹要没了你,可怎么活呀。”云芝颇有些担忧。
“这世上,没有人是少了谁就不能活的。早些年还没我呢,我爹不也活得好好的。”玉娇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冬至还是跟在后头,因她不许靠近,始终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你爹那么疼你,你可真没良心。”云芝剜了玉娇一眼。
“拜托,我不是出去玩,也不是出去干坏事,我是为了抗日,为了革命,为了救国。要是人人都待在家里侍奉家长,那谁去干革命,谁去打鬼子?”玉娇说得来了情绪,声音都高了两度,“云芝,你也是个进步青年,这种觉悟可不行啊。不是说好我们一起去西南联大的吗?难不成你要反悔?”
“先不说这个了,方师父的武馆就在前头。”云芝后悔挑起这个话题。
尽管刚刚才结束一场轰轰烈烈的游行,尽管方家武馆的招牌就在前边不远,玉娇却乐不起来,关于爹,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国之不存,民将附焉。鉴湖女侠秋瑾也是个女子,还是结过婚的女子,她不也抛家舍业出去干了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吗?玉娇视秋瑾为榜样,相夫教子日复一日那还不如去死。对了,秋瑾是习武的,习的正是巫家拳。
巫家拳在湖南流传甚广,是清代巫必达大师所创,大师年轻时习过南少林拳,后又走南闯北,巫家拳融合南少林拳法和武当内家心法精妙,独树一帜。玉娇从小就爱使刀弄棍,一心想找个靠谱的好师父,无奈爹那个老顽固不准。玉娇偷偷攒了些钱,正好用来交学费。口袋里的大洋沉甸甸的,玉娇的理想就是学好真功夫,出去闯天下。
武馆大门洞开,里边一位扎着大粗麻花辫的姑娘正扫地,还有两位小伙子在收拾东西。玉娇怕冬至知道自己的秘密回去告诉爹,命他在外边等,不许进去。云芝跟那姑娘认识,径自走近院里,唤了一声:“小桃姑娘,我们来了。”
云芝的哥哥世炎在这家武馆习过半年,云芝也常来玩,跟这里的人也熟了。
“朱姑娘,你们来得不巧,我爹他出去了。”小桃姑娘抬起头来,虽然粗布土衣,却生得十分俊俏,银盘圆脸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却带着几分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气,别有一番韵味。
“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吗?”玉娇发现小桃姑娘清扫的是瓷器碎片,像是刚有什么人发过脾气,把茶杯给砸了。另外两位师兄弟也正在摆放被人推倒的兵器架。
小桃姑娘不做声了,想必是不便回答。玉娇见姑娘衣着朴素,想起云芝说过方师父经常仗义疏财,亲戚朋友有求必应,反而自顾不暇,世道不好,原本的弟子全都散了,早已入不敷出,本不肯收女弟子,如今不得不考虑收入问题了。
云芝似乎猜到了答案,小声问道:“房东又来催租了?”
小桃姑娘无奈地看了师兄一眼,点了点头。
“别担心,我带我的好朋友来了。”云芝冲玉娇挤挤眼睛。
“规矩我都知道,这里是五十大洋,你先收下,算做定金,回头我再来给方师父敬师父茶。”玉娇掏出钱袋,交到小桃姑娘手里。
“不行不行,这可不合规矩,得我爹见过人后才决定收不收,这钱我不能要。”小桃姑娘把钱退给玉娇。
“你爹准能瞧上我,学校运动会上我拿过好几个第一。”玉娇又把钱塞到小桃姑娘手里。
“你就先收下吧,玉娇家就在太平街,随时可以过来。”云芝也帮玉娇说话。
“要是我爹不同意,一定退给你。”小桃姑娘一番犹豫,这才收下了定金。
玉娇和云芝赶着去湘雅医院,也不多留,急匆匆地走了。虽是接触不久,玉娇却对小桃姑娘印象十分好,长得顺眼不说,还不贪财,玉娇一直觉得真正的江湖中人就应该这样,对钱财看得淡,不像她爹那样张口闭口全是钱,俗气得死。
玉娇喜滋滋地出了门,正碰上冬至那张苦哈哈的脸,“回去吧小姐,老爷该急坏了。”
“要回你回,我忙着呢。”玉娇没好气地说着,招来一辆人力车,跟云芝一起上了车,去湘雅医院。
冬至没办法,赶紧跟着小姐一路小跑,不仅要注意路边随时可能冲出来的流浪汉,还要防备不怀好意伸出来乱抓乱抢的脏手。从背心上冒出毛毛汗,跑得头顶上冒出腾腾热气,冬至毫无怨言,自懂事以来就这样伺候小姐,早已跟饿了吃困了睡一样自然。
冬至刚到田家时,玉娇刚能站稳,田老板在前头店里做生意,玉娇就关在后头院子里,闷得慌,抓住什么就扔什么,扔完了还没人理她就哭。冬至那时也小,一口听不懂的外地腔,说出一堆人家也不懂,只能自个儿急。一急就跟玉娇一起哭,说来也怪,他一哭玉娇反而不哭了,吸着鼻涕看他哭。
等到玉娇上了学堂,冬至每天接送上学,中午送饭,得跑好几趟。小小年纪,家里的浆洗打扫跑腿送货,也全靠他。太平街的大小老板都说田老板精明,收了个不要钱的好苦力。田老板每次都笑眯眯地打着哈哈,老天爷送到我手上,你们羡慕不来。
冬至不觉得起早贪黑有什么不好,田老板没把他送去育婴堂,也没把他卖掉,而是花钱给他治病,又给他买了新衣裳,从小长到大,除了没上过学,没短过他一口吃的,没让他挨一天的冻。要不是田老板,他早就变成了孤魂小鬼,这年月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已经心满意足。在这个家待得久了,不知老爷小姐怎么看他,他是把这里当成了家,就算玉娇再怎么任性,他也不会生气。
“欺负老实人,冬至肯定恨死你。”云芝扭回头,狠狠地剜了玉娇一眼。
冬至张大嘴,喘着粗气,跑出一身汗来,眼睛却不敢丢了前面的车。
人力车停在医院门前,冬至也前后脚,汗流浃背地赶到。
玉娇付完车钱,随口问一句:“你恨我不?”
冬至累得双手撑着膝盖,吐着舌头大口喘气,嗓子干得话也说不出了,一个劲地摇头。玉娇得意地看了云芝一眼,进了医院大门。
进了医院,谁也笑不出来了。
走廊上,大厅里,甚至厕所门口,所有能躺下一个人的地方全都占满。断了腿的,少了手的,一只眼的,还有纱布裹着整个头的。伤兵们操着南腔北调大骂着护士,怎么还不换药,怎么还不安排手术,老子在前线拼命,连口水都没得喝。
能骂人还好,叫人担心的是那些只能哼哼的伤兵,眼睛半睁半闭,看起来随时会断气。医生们埋头手术室,不知几天没休息,熬得双眼通红。白色的护士服染上了红的血黄的脓,护士们来不及换洗,她们不在乎兵们嘴里的不干不净,忙得手脚不停。尽管如此,能为伤兵们减轻的痛苦并不多。
这间由美国人捐建的医院拥有一百八十张病床,规模不算小了,可伤兵的数量远远超出了医院的容纳范围,药物供不上,麻醉剂只有毛巾,咬在嘴里,生生忍着缝合伤口,把眼球逼得血红。尽管如此,就连纱布棉球消毒水也不够使了,进医院躺着只是个安慰,好歹能看到医生,空气里还有点消毒水的气味。
玉娇云芝,还有冬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全都愣了,想帮忙,却不知从哪下手。
“冷,我冷……”一个躺在地上的伤兵,忽然抓住玉娇的腿。
玉娇打了个哆嗦,低头一看惊呆了。这分明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芦杆般瘦,躺在担架上,大腿上有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化脓,散发出令人难受的气味。这孩子脸色蜡黄,身上的军服竟然是湿的,头发也是一缕一缕,浑身打着哆嗦。
“我,我们去帮你找被子。”玉娇像是被那只手传染了,声音在发抖。
三个人分头去找,偌大的医院,别说被子,连一床脏床单也没有。两个小姐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冬至大着胆子从太平间里扒出来一件军服,盖在那孩子的身上。
云芝晕血,见到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就双腿发软,再被怨气冲天的伤兵们一骂,眼泪都快滚出来了。玉娇则闻不得医院里那股子刺鼻的气味,尽管用手帕掩住口鼻,却忍不住胃肠翻涌几度欲呕。冬至提议去烧点热水,缺衣少被的环境下,至少能给伤兵们暖暖肠胃。
这个提议解放了两位小姐,云芝和玉娇几乎是逃着去的。三个人寻到灶房,原本负责烧水做饭的工人不知所踪,炉灶里的火快熄了也没人管。冬至麻利地把火门打开,让玉娇拉风箱,云芝帮着添煤,他自己则捡了最重的活儿——挑水。
小姐们终于敞开鼻子吸了口气,尽管灶房里空气不好,比起医院里却好太多了。
云芝捧着脸犯愁,看着那渐渐燃起的火光,忽然做出个决定:“我不去联大了,我要跟家里人在一起,去乡下也好,死在一起也好,反正不要分开。”
玉娇看着灶膛中的火光,欲言又止。
最近半年,长沙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那些当官的吃拿卡要不说,还忽然多出不少上海和北京的生意人,就连德喜当铺的生意也是勉强维持着,还得天天提心吊胆,生怕遇上不老实的难民。别说是朱家,就连田家的也走了好几个工人,只剩下冬至和远房亲戚三满哥。
“我爹这几天急着给我相亲。我娘看中了面粉厂老板的公子,一个胖子。”云芝赌气似地把一大堆煤块扔进灶膛。
“你该不会答应了吧,项生表哥怎么办,他都跟你表白了,你不会还没想好吧。不如跟你爹说吧。”玉娇被火光映红了脸。
“由不得我了。我娘说,结婚还是要找个殷实的人家,不然会苦一辈子。表哥他……不合适。”云芝脸上显出少有的懂事。
“你真的决定了?就这样嫁给一个陌生人?”玉娇的脸变得滚烫。
“我爹说现在是非常时期,顾不上那么多了。”云芝却十分认命。
“还是去联大吧,我还有些私房钱,路费不用担心。实在不行,咱们就雇个车,叫上你表哥一起走。”玉娇见云芝无动于衷,几乎在哀求了:“咱们不是发过誓,要一起当新女性,追求真正的幸福吗?”
“不是钱的问题。”云芝摇摇头,决绝地说,“什么真正的幸福,算了吧,能跟爹娘在一起,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就知足了。”
“不许你这样!”玉娇扳过云芝的肩膀,眼中有泪:“好不容易读了这么多书,你成绩又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嫁人了,未来就全完了,咱们……不是要为新时代而学习,要为革命而奋斗,要找到真正的爱人吗?”
“你呀。”云芝看着玉娇的眼睛,无奈地笑笑:“什么新时代旧时代,不一样是结婚生子过一辈子,看到外面躺着的那些人了吗?我不想变成他们那样。贪生怕死也好,委曲求全也罢,随便你怎么看,反正我要活,我要跟家里人一起活下去。你也别这么天真了。”
“我天真?”玉娇用打量陌生人的眼神,打量着云芝:“离开这个鬼地方就一定会死吗?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为了保命就躲起来,中国就完蛋了。”
“中国才不会完蛋。几千年来打个没完,无非是换个霸王当皇帝,四万万的中国人总有人会活下去,我就要活下去。”云芝的目光也变得陌生。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玉娇有些心寒。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全家都是。”云芝有些赌气了。
“我对你很失望。”玉娇的脸色冷了下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老话是不会错的。”云芝扔下手里的煤饼,腾地站起来,“自求多福吧。”
直到云芝走出灶房,玉娇盯着灶膛,机械地拉着风箱,不肯回头再看云芝一眼。
“朱小姐怎么走了?”冬至挑着满当当的两桶水进来。
玉娇把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却默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