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也想不到,会再见到你。”欧太太温柔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敌意。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眼波中传递着只有她俩能够意会的微妙信息。
“你过得还好吗?”翡翠关切地打量着欧蕙心。
欧太太淡淡一笑:“什么好不好的,不就是嫁个人过日子。”
“儿女双全,你好福气啊。”翡翠感慨地叹道,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欧蕙心的身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望见门外的两个孩子,福囡和亮亮正头碰头地蹲在地上,拿小树枝逗着蚂蚁。半晌,翡翠才问道:“还恨我吗?当初,要不是我把你介绍给老头子,可能现在还是上海滩的红牌。”
欧蕙心不置可否地望着孩子们,“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看起来你过得不错,还换了个男人。”翡翠想起了徐金华。
欧蕙心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你是福星啊,你一走,把店里的好运气都带走了,姐妹们走得走散得散,剩下几个不省心的,再也调教不出你这样的红牌。后来日本人越来越多了,我不想跟他们做生意,就把店盘了出去。”翡翠自顾自地说着。
“不说以前了,翡翠姐,你怎么到这来了?”欧蕙心想要换个话题。
“这是我老公的家乡。”翡翠苦笑道。
“从不知道你嫁过人。”欧蕙心略有些惊讶。
“他是个好男人,我给他生过两个儿子,我老公还不知道他有个小儿子呢。”翡翠回忆往事,叹了口气。“当年回娘家遇上了日本人来扫荡,我被抓去慰安所,本想死了算了,结果发现肚子里还有老公的种。为了这孩子,我拼着命逃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以为他死了,只好把儿子留下,独自去了上海。为了生计,不得不重操旧业,唱曲度日,后来得罪一个日本客人,被逼着喝毒酒倒了嗓子,活不下去,只能进堂子。这次我来长沙,就是想来找儿子的。儿子没找到,却遇到了他。”
“你也是个苦命人,你丈夫呢,人在哪儿?”
“就在这寺里,当和尚。”
“该不会是……”欧蕙心隐约猜到了是谁。
翡翠望了欧蕙心一眼,算是默认。
“现在好了,你们夫妻可以团圆了。”欧蕙心宽慰道。
“我就住在寺外对过的客栈里,为的就是能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可他不肯认我,非说我早死了。”翡翠认命地笑着摇摇头,羡慕地看着福囡和亮亮,“不怨他,我现在这样,跟死也没有两样,只要能再见儿子一面,死也能闭眼了。”
只有同样身为母亲的人,才理解这番对于儿女的苦心。
欧蕙心眼中的锐利不复存在,她主动伸出手,像是要给翡翠打气般,在她手背拍了拍,“你怎么不跟他待一块儿呢?倒一个人躲到这里边来了。”
“说来话长。走,咱们回去慢慢聊。”翡翠也报以感激的笑。
欧蕙心让孩子们管翡翠叫姨。孩子们都乖乖听妈的话,稚气地叫了声姨,把翡翠给逗乐了,乐得眼中闪出泪花。
回房时经过方师傅的小院,师兄弟还在扎马,已经满头大汗青筋迸出。方师傅正操练功夫,玉娇放慢了脚步。
习武之人大多例行晨练,方师傅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间断。方师傅体格虽算不上粗壮,却骨里埋肉劲道十足,行动起来刚柔并济,拳风凌厉水泼不进。连原本去寻狗的玉娇和冬至也都看得呆了,眼睛都不眨,却也没跟得上方师傅的拳速。
“好俊的身手。”欧太太和翡翠看花了眼,两个孩子也忘记了打闹。
“这是巫家拳,秋瑾女侠,黄兴将军都练过!”玉娇兴奋地做宣传。
方师傅见有人围观,动作更带劲了,眼睛却故意不瞧大家,只是不时提醒林青卫虎,把腰挺直,把胯再压低些。大概半支香的功夫,方师傅才收了势,一身大汗淋漓,连头顶都冒出腾腾热气,玉娇忙追上去央他再考虑考虑收自己为徒。
方师傅心意已决,带着两个徒弟回湘潭老家,暂不收徒。玉娇不愿错过机会,缠着他苦苦央求,好话说尽,可方师傅终归是不答应。
方小桃趁爹不注意,体贴地拿手帕给大师兄擦汗,二人眉目间清波流转,方小桃温柔一笑。
“好一对情真意切的男女。”一个尖酸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方小桃一惊,沈非和贵友不知什么时候立在身后,沈非的脸色难看得厉害,两只眼牢牢盯住方小桃和林青,啪的一声,重重地给了小桃一记耳光。
“岳父大人,管不好徒弟也就罢了,请无论如何要管好女儿。”
沈非冷冷地说完,扔下面面相觑的众人,领着贵友走了。
方师傅刚才还出着风头,哪里想得到片刻之间丢了脸面,再也待不住,忙拉着女儿的手,把她往屋里拽。小桃有些拧巴,不甘地回头看了林青一眼,方师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嫌不够丢人?
在场的全是知情达理之人,不好再看人家家事,纷纷散去。
玉娇跟冬至继续去找小黑,一边唤着小黑的名字,一边朝其他厢房方向寻去。两个人仔仔细细地找了个遍,每个院子的每个角落都去看过,可还是毫无发现。那条活生生的狗,就像是蒸发了一样,完全不着痕迹,连狗爪印都没留下。
大火已经连续烧了两天半,不知是白天光线太亮,还是能烧的地方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全城只有两个颜色,赤黄的火和黑色的灰烬,火焰的篇幅比前两日明显缩小,绝大部分建筑已经失去轮廓,在火焰的肚囊中只剩些难以消化的骨头。
找了大半个上午,玉娇很快就饿了,只好以水充饥。肚子里灌了半壶茶,走起路来咣当咣当,眼睛也有点发花,玉娇担心要是摔上一跤,肚里的水会给吐出来。
院子里空无一人,为了中午能有点东西填肚子,大家全都跟着元空去小菜地里觅食了。迫于生计,玉娇也要去干活了。
曾经的田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绝不干家务和粗活,现在为了下顿饭有着落,她跟在冬至后面,去小菜地里翻翻拣拣,几颗落花生,两粒土豆蛋,甚至枯叶中藏着的小辣椒,还有快要枯掉的干巴马齿苋,全都能让她两眼放光。
只有在真的体会过那种两眼发绿的饥饿感后,才会对这种折磨心生畏惧。小菜园里,烧焦的味道变淡了些,鼻子能嗅到泥土的清香,玉娇拿着小锄蹲在土里寻找着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这时候,她倒有些羡慕小黑灵敏的嗅觉,狗总能凭着本能找到一切能吃的东西。
福囡和亮亮在旁边打打闹闹,亮亮忽然说他要再拉一泡粑粑,给小黑狗吃。
玉娇忙问两个孩子,原来早上小黑真的吃了亮亮的屎,把孩子们给乐坏了。虽然觉得恶心,玉娇还是放下了心,狗有时候比人的生命力更强,眼下还是把自己喂饱更要紧。
仗着年轻,她比欧太太和翡翠都干得卖力,费尽眼力,仔细挑拣着,终于收获了一小撮可以下肚的粮食。
蹲得久了,腰酸背痛两眼发花,玉娇没经验地起猛了,两眼一抹黑,要不是冬至在后边扶着,差点晕倒摔倒在地。她被大家抬到了一边,脸色苍白,晕了好一会儿醒不过来。
欧太太颇有经验,说玉娇肯定是低血糖,得喝点红糖水或者吃点甜食。
上哪儿去弄甜的来,冬至心急火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