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午饭好了。”伙计刘三站在厨房门口,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朝老爷的厢房大声禀报。
“小姐呢?”田德喜背着手出了门。
“小姐还没回来。”刘三恭敬地回答。
“不像话!”田德喜脸色一沉。
“您放心,有冬至跟着呢。”刘三应道。
田德喜冲刘三打了个手势,刘三照例把饭菜往房里端,田德喜想了想,又吩咐道:“一会儿去给我买把洋锁回来,要大点的。”
刘三点头称是,田德喜又板着脸回了房。饭菜已摆在亡妻的牌位前,田德喜上三柱香,毕恭毕敬地给亡妻作了个揖。刘三一出去,田德喜的老板架子就松懈下来,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
田德喜看着亡妻的照片,长叹一口气,开始絮叨:“你生的好女儿,头发比男的还短,女红半点不会,说起话来呛得死人,你知道她同学管她叫什么吗?不叫田玉娇,叫田辣椒。你好歹也是她亲妈,怎么就不管管?早几年你不管,我当你不会,现在都十几年了,怎么还不出手呢,难不成你想把我气死,好下去陪你?我早想去找你了,可女儿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倒是显个灵,说句话呀。”
香炉上有一柱香没插稳,正好倒下来,把田德喜给吓了一跳,望着亡妻的照片,半天才回过神来,抱怨道:“女儿真是随你,脾气坏,还说不得。昨晚我才跟她讲过外头乱在家待着,她倒好,天不亮就跑出去野。这老天爷也偏心,怎么就不克死我呢?女人守孝还能挣个牌坊,我得什么好了,十几年的光棍也对得住你了,你快想想办法,给找个亲家吧,不然我哪天死了,眼睛都合不上。”
田德喜说着说着,眼圈泛红,外头有伙计在叫了,生意上门。田德喜只好垂下头擦干泪,长叹一口气,家里店里都只有他这一把手,片刻不能停。再开门时又挺直了背,摆出老板架势,大步来到前方店堂。来客已经坐在屏风后的黄花梨官帽椅上,翘着二郎腿,正接过伙计手里的茶。
“呦,卢少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看你春风满面肯定是手气壮,今天是来赎当的?”田德喜亮出生意腔。
“田老板,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我平时不赌的。”卢项生不太高兴。
“明白,明白。”田德喜赶紧拍拍卢项生的肩,摆出老前辈的姿态:“放心,上次交代的事我记得,没跟你舅父说。怎么,今天是来……”
田德喜话还没说完,卢项生已经从口袋里掏出几样物件,往茶几上一放,其中有两枚怀表,一块手表,还有两个金戒指一个玉镯。这些东西风格和尺寸各异,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再加上卢项生的警察身份,田德喜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来路不正。这年月,谁也不会管那么多,生意就是生意,有人买有人卖,货真价实就行了。
田德喜带上老花镜,打开台灯仔细验货。没多久,一单死当交易就算达成了,写当票的时候,田德喜特意看了卢项生一眼:“卢少爷,你可别怪我价钱低,生意不好做呀。”
“不打紧,只要你不告诉我舅父就行,我也是没办法,世道这么乱,得给自己留点钱傍身。”卢项生随口应道。
田德喜把当票和钱交给卢项生,压低声音问道:“有什么消息吗?日本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我要知道日本人的消息,还在这儿混?”卢项生冷冷一笑。
“那有点别的消息吗?”田德喜有些失望。
“倒是来了个很有来头的阔少,听说了吗,姓沈,北边来的。”卢项生点着钱,随口说道。
“北边来的?我没听说呀,怎么个阔法?”田德喜一听是阔少来了兴趣。
“开口就要把余太华老板的汉印全都给买下。”卢项生得意地看着田德喜惊讶的表情,接着说道:“还有更奇的呢,这阔少命格奇特,走遍全国寻一个能配他八字的女人,听说都走了大半个中国了,还没找到,这两天好多老板拿着女儿的生辰帖子去给他看呢。”
田德喜一拍大腿,乐了,这是死鬼老婆显灵了吗?怎么真就送来个有钱的阔少爷,还正好八字特别呢?没准能跟玉娇那个破八字配上。等到田德喜回过神来,卢项生已经走出很远了,赶紧追出去问阔少人在何处。
田德喜吃饭的时候都忍不住偷笑,能把余太华的宝贝汉印全都买下来,那得多少钱呀,余老板可是收了三百多方,够开个博物馆的了。
田德喜放下碗筷,急匆匆地去写了张玉娇的生辰八字贴,满心欢喜地揣着帖子出了门。虽然不认识这位沈少爷,但听卢少爷说这位阔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落脚,只知他喜欢在玉楼东吃饭。
田德喜跟玉楼东的老板是老交情,请他出面,递个帖子应该没问题。他心里理想的女婿就是个少爷,最好是年少有为,不能是纨绔子弟。余老板可是全长沙最厉害的金行老板,也是田德喜最佩服的人,白手起家几十年间就把余太华干出了大名堂。这位阔少竟然要把余老板的汉印全吃下来,且不说需要多大的财力,这眼力魄力,也了不起。
人力车拥挤的街道上走得越来越慢,这几天难民实在太多,动不动就围上几个孩子,全都伸出小黑手讨钱讨吃的,田德喜兜里的几个零角子全散光了,可孩子们越围越多,车夫边走边骂也不顶用。
就在这当儿,一大群集结的学生队伍开过来了,他们高举旗帜挥舞着拳头,几百个声音汇集成山呼海啸,惊得路人全都停止了动作。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
中华猛醒!
学生们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水,所过之处都被他们覆盖,路人们放慢了脚步,人力车也统统停下,退到路边让他们先过,那群讨钱的孩子们也追着看热闹去了。有人爬到高处往下撒传单,沸沸扬扬的宣传纸是加大加粗的字体,血一般的红,全是油印的抗日口号。这些年轻人不怕冷似的,穿着单薄的学生服,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头上还冒着热气。
年轻人才有这么热的血,田德喜有些感慨,到他这年纪,已经没精力上战场去拼杀了,趁早躲到乡下去才是正经,日本人总不会去乡下吧。正想着田德喜忽然愣住了,人群中有个格外秀气的学生满哥,虽然带着学生帽,帽檐压住了眉毛,田德喜一眼就看出那是玉娇。
田德喜急急地下了车,喊着女儿的名字,拼命往街心跑,想把人给拉回来。玉娇也好像听到了他的呼喊,身影一闪,就躲到几个高大的男生后边,看也看不到了。
田德喜正心急,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人指着天上大喊日本人,日本人。所有人都抬头,一架日本侦查机低空滑翔而过。气流声盖过了所有呼喊,人群瞬间沉默,穷人富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惶恐地看着天,谁也不知接下来会怎样。田德喜也只好暂停脚步,心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轰炸机到来的迹象,学生们再次喧哗起来,用更响亮的声音呼喊着口号,大步向前。田德喜拼着老命挤掉了帽子,好不容易来到队伍中间,玉娇却躲得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