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冬天,长沙和往年一样阴冷,北风裹着湘江的湿气,吹得人骨头疼。
暖炉已熄,窗户上蒙着层雾气,田玉娇用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小块透明,把眼睛贴上去。天寒日短,早晨七点了,也不见大亮。不大不小的院子里有只麻雀跳来跳去,田玉娇定神瞧了一阵,没发现动静,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踮着脚尖往外走。清晨的空气冷咧而刺激,玉娇屏住呼吸,没走出大门,可不敢喘气。
“小姐,今天还要上学?”
冷不丁一个声音冒出来,说话的是个挑着水桶的后生。
玉娇吓了一跳,回头瞧了一眼,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爷吩咐过,今天不让出门。”后生停下脚步,也不知挑了第几担水,头发都汗湿了。
“你少管我。”说话间玉娇已经闪出德喜当铺的大门外,急匆匆地走了。
后生赶紧放下桶,追了出来,好脾气地劝道:“小姐,回去吧,老爷该不高兴了。”
“你再跟着我,我可不高兴了。”玉娇板起脸来。
“小姐,还是回去吧。”后生急了,却嘴笨得憋不出其他话。
玉娇却扭过头,再也不理。
清晨的太平街难得地宁静,玉娇的新皮鞋踩在麻石路面上,声音格外清脆。路边有条黑狗冲着她使劲摇尾巴,身上有些脏,一双眼睛倒是晶晶亮,讨好地咧着嘴。玉娇照例给狗扔去两块肉排骨,这狗上好的毛色,比土狗乖巧,狗主人不是死了就是因为自己都填不饱肚子,把它给抛弃了。这狗也也不乱叫,得了骨头,立刻低下头去嗅嗅,不忘抬头看一眼玉娇,感激地摇摇尾巴。
再过半个时辰,这条街就会醒过来,绸缎庄,金行银号,零食铺,南货店,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热热闹闹。
路边的墙上,贴了许多纪念国父孙中山诞辰的海报,再过两天就是是国父诞辰纪念日,这可是个大日子,就连迁去河西的几所中学,还有湖南学生抗敌后援会的学长们也会乘船过来一同庆祝,晚上还有市长组织的火炬大游行,那肯定是大场面,玉娇光是想想都激动。
满墙的抗日救国海报中,有张贴得特别高的另类,画面早已褪色,远看却还能看出一个穿着戏装手舞双剑的图像。海报是去年梅兰芳来长沙大戏院演出时贴的,梅老板的包银高达两万八,高价票卖到四块八一张,轰动全城。
玉娇的爹田德喜不懂京戏,却最爱瞧热闹,买二等票看一场,回来脸上放了三天的光,逢人就说梅老板了不得,连警察都出动来维持秩序。兵荒马乱的年月,大概全中国也只有长沙的百姓还跟太平盛世一样有闲钱有闲心看戏了吧。
身为周南女子中学的高材生,玉娇对历史并不陌生。长沙是湖南的省会,自古以来湖广熟,天下足,鱼米之乡衣食无忧,无论中原怎么乱,皇帝怎么换,这楚地打从春秋以来就没受过多少影响。从早些年八国联军进北京,到年初日本人血洗南京,全国上下人心惶惶,古城始终波澜不惊没有乱象。四月里台儿庄大捷,全国上下民心鼓舞,以为局势真的扭转了,谁也没料到淞沪会战的惨败举国震惊,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花园口决堤,百万人不得不离家逃荒,更别说上个月武汉广州又相继沦陷,城里一下多出几十万的难民和伤兵,把所有犄角旮旯都塞满了,千多年来的太平城终于有兵临城下的样子。
今年真是国运不济,玉娇把男式学生帽正了正,这半年来,她常做男生打扮,连头发也给剪短了。出了太平街,玉娇拐个弯往坡子街的火宫殿去,没走几步,就能看到路边的屋檐下角落里,蜷缩在破棉袄里的难民,老的老小的小,目之所及三五成群,一个个污糟面孔,瘦得骇人。
这阵子武汉和广州的相继沦陷,一年还没过完,长沙街头的人口倒似多了一倍。每天都有无数难民自水陆涌入,有背着爹娘千里迢迢赶来,有挑着箩筐抱着儿女赶来,还有些农民直接牵着牛拉着羊上路,百种方言千种破衣,无论有没有亲戚投奔,都一股脑地挤在城里,也没处安置,只要有块平地就席地而躺,再把手一伸,能讨到点吃食或钱就能活下去。
玉娇也觉得难民可怜,但凡有点活路,谁愿背井离乡。就在她目之所及的屋檐下,有些孩子睡在箩筐里,有些孩子睡在父母的怀里,还有些跟父母失散了的,独自靠墙根歪着,一张张的小黑脸上,还有层薄薄的白霜,看不出男女。这些睡着的人里,有些可能在某个早晨就醒不过来了,死在这生疏地界。玉娇有些心酸,又有点害怕,最近的传闻越来越多了,饿坏了的难民会抢夺财物,那凶狠劲,简直不要命。
一卷破席子下,有双泛红的眼睛正盯着玉娇。玉娇无意中跟那双眼睛碰上,那是个孔武有力却衣冠褴褛的汉子,玉娇有些气短,下意识地回头一瞄,好在那后生远远地跟着,玉娇舒了口气,愈发加快脚步。
“怎么才来呀,饿死我了。”朱云芝站在火宫殿前,冷得直跺脚,冲手心哈着气。
“别急,咱们进去瞧瞧。”玉娇往火宫殿里张望一下,里边有穿着残破制服的国军伤兵,正拄着拐艰难行进。
“急什么,今天的事儿多着呢,要参加游行,要去找方师父,还得去湘雅慰问伤兵呢。”云芝不乐意了。
“好多有钱人都走了,最近香火不旺,我想去拜拜火神。”玉娇其实想进去瞧瞧。
“算了吧,全是封建迷信。”云芝可不想进去。
“嘘!小心遭报应。”玉娇从小见爹烧香拜佛,虽然不信,却还是忌讳。
两位小姐牵着手,一起往甘长顺的方向去。
一路上,颇有些男子气的玉娇和娇滴滴的云芝,引得不少路人注意。远些看,谁也看不出这个英气逼人的男生居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姐,云芝索性挽起玉娇的手臂,把头也靠在她肩上。
漂亮的玉娇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玉娇却说:“你最好赶紧找个婆家,嫁了,万一日本人进城了看见你,那还不得跟狼碰上鸡似的,把你给生吞了。”
“我才不想嫁呢,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嫁给你。”云芝娇嗔地开着玩笑。
“我要是个男的才不娶你,什么也不会干,还得捧在手心里天天哄着。”玉娇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你说你要是个男的,娶个什么样的女人?”云芝不服气。
“我嘛,要个能吃苦耐劳的,家务事不要我操半点心,最好身强体健,粗活累活都能干,专心伺候我习文练武,支持我干革命,就算十天半个月顾不上她,也不发脾气。对了,还得贤良淑德从一而终,心里只有我,眼睛从不看别人。”玉娇开玩笑地答。
“哈,这样的人倒还真有。”云芝扑哧一笑,指了指一直跟在身后的后生,“除了不是女人,每一条都很符合,你呀,干脆娶他得了。”
玉娇回头一看,忍不住笑了。打有记忆来,这个人就一直这样陪着她,永远在她身后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那后生本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被两位小姐齐齐望住,不知所措。
迎面走来的五六个警察,个个面色铁青,有人憔悴不堪,也有人忧心忡忡,这些表情仿佛在提醒任何看到他们的人,形势危急大祸临头。玉娇和云芝无心谈笑,拉着手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天色渐亮,面馆里已经人头济济,玉娇仗着自己男子打扮,大咧咧地往人堆里挤去,很快找到位子。云芝要招牌鸡丝火腿面,玉娇要寒菌面,等面的时候,云芝指指门外的冬至,半认真地说道:“你家这个长工,转给我好不好。”
“某人好像自称新时代女性,长工可是旧制度哦。”玉娇提醒道。
“我是说真的,你开个价,多少钱。”云芝拉起玉娇的手。
“买回去做什么?当长工还是当你老公?”玉娇继续开着玩笑。
“工人都辞工回家了,我家最近生意也不好,那些当官的隔三差五又来要钱,我爹都招架不住了,打算回乡下避避风头,正缺人手,你开个价嘛。”云芝认真起来。
“他呀,值三个包子。”玉娇喝了口茶,严肃地说。
“三个包子?”云芝不解。
“对。”玉娇作古正经地点点头。
十几年前的一个傍晚,玉娇的爹田德喜在柜台上把算盘打得啪啪响,那天是冬至节,意外地收到一样奇货,价钱低不说,还是死当。田德喜心情大好,特意叫伙计去德园买两笼鲜肉包,准备跟玉娇一起吃。
伙计把包子买来,开始关店门,门板上到最后一块,忽然一只手伸了进来。那手干得只剩一层半透明的皮,青筋就像一条条蚯蚓爬在手背上。田德喜吓了一大跳,忙叫伙计把手给推出去,把门封上。
说来也怪,那怪手虽如枯柴,力气还挺大,十八九岁的伙计两只手还拧不过那一只手。怪手的主人也犟,宁可被折断也不肯缩回去。田德喜急了,隔着门问到底要干什么。那人说老板莫急,要当个东西。听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倒也彬彬有礼。田德喜不知对方来路,也不敢得罪,只好打开门来。
那人穿一身辨不清底色的长袍,看面目四五十岁年纪,头发灰白双目炯炯,像个练家子。田德喜当时就悔了,万一是个打抢的就糟了,心内麻麻,强撑着摆出老板架子,问他要当什么。那人要当的,居然是个孩子。那孩子三四岁上,浓眉大眼,见生人不哭,只是小脸通红浑身滚烫,烧得厉害。
田德喜赶紧摆手道,只当死物,不收活人。
那人却像是没听见,把孩子往田德喜手里一扔,说老板给点吃的,孩子就归你。
虽说不想惹麻烦,可那毕竟是个孩子,是条人命。这娃娃要落在石板地面上,还不跟鸡蛋落在石头上一样。田德喜也是当爹的,一万个不情愿,却本能地伸手一接。那怪人趁着这当儿,眼疾手快,抓起柜台上几个包子夺门而出。小伙计忙追出去,怪人却跑得飞快,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假的吧,跟说书似的,拿武侠小说哄我。”云芝往嘴里塞几根火腿丝,细细嚼着。
“反正是我爹说的,他还记得被抢走的三个包子是瑶柱鲜肉馅的呢,那年我才一岁。”玉娇用筷子把面挑散,加几滴香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你说那怪人什么来历,是外地逃难来的,是被人追杀的侠客,还是通缉犯呢?冬至哥是他的亲骨肉,还是仇人家的儿子?”云芝盯着门口的冬至,眼珠子也不转了。
“啧啧啧,都哥了,要不要我叫他过来,当他的面叫声哥呀?别害羞,新女性不要拘泥地位身份,要勇于追求真正的爱情。”玉娇学着云芝的样子,打趣道。
“再瞎说我就不带你去见方师父了。”云芝的脸顿时红了,“好可惜,你爹救了他的命,又养了十几年,多少钱也不会转给我了。”
“怕什么,我叫他进来,让你瞧个仔细。”玉娇却朝着门口挥挥手,唤冬至进来。
“小姐,吃完面就回去吧。”冬至有点怯,在两位小姐面前手都不知怎么放好。
“坐下,你也吃。”玉娇指指指对面的座位,让冬至傍着云芝坐。
冬至不敢接菜单,更不敢坐小姐身边,正好旁边一桌的客人吃完,冬至坐过去,叫了个光头面。
“真老实,好养活。”云芝偷笑,盯着冬至瞧。
“快换个贵的,别让人笑话。”玉娇不乐意地命令道。
冬至挠着头,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喜欢光头面。”
“吃完你就回去吧,一会儿我还有点事,你就别跟着了。”玉娇嫌恶地说。
“小姐,你要去哪?回去我也好跟老爷交代。”冬至小声地问。
玉娇狠狠地瞪了一眼,冬至立刻低下头去乖乖吃面,眼睛却还是偷偷瞄着小姐。
“老爷,午饭好了。”伙计刘三站在厨房门口,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朝老爷的厢房大声禀报。
“小姐呢?”田德喜背着手出了门。
“小姐还没回来。”刘三恭敬地回答。
“不像话!”田德喜脸色一沉。
“您放心,有冬至跟着呢。”刘三应道。
田德喜冲刘三打了个手势,刘三照例把饭菜往房里端,田德喜想了想,又吩咐道:“一会儿去给我买把洋锁回来,要大点的。”
刘三点头称是,田德喜又板着脸回了房。饭菜已摆在亡妻的牌位前,田德喜上三柱香,毕恭毕敬地给亡妻作了个揖。刘三一出去,田德喜的老板架子就松懈下来,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
田德喜看着亡妻的照片,长叹一口气,开始絮叨:“你生的好女儿,头发比男的还短,女红半点不会,说起话来呛得死人,你知道她同学管她叫什么吗?不叫田玉娇,叫田辣椒。你好歹也是她亲妈,怎么就不管管?早几年你不管,我当你不会,现在都十几年了,怎么还不出手呢,难不成你想把我气死,好下去陪你?我早想去找你了,可女儿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倒是显个灵,说句话呀。”
香炉上有一柱香没插稳,正好倒下来,把田德喜给吓了一跳,望着亡妻的照片,半天才回过神来,抱怨道:“女儿真是随你,脾气坏,还说不得。昨晚我才跟她讲过外头乱在家待着,她倒好,天不亮就跑出去野。这老天爷也偏心,怎么就不克死我呢?女人守孝还能挣个牌坊,我得什么好了,十几年的光棍也对得住你了,你快想想办法,给找个亲家吧,不然我哪天死了,眼睛都合不上。”
田德喜说着说着,眼圈泛红,外头有伙计在叫了,生意上门。田德喜只好垂下头擦干泪,长叹一口气,家里店里都只有他这一把手,片刻不能停。再开门时又挺直了背,摆出老板架势,大步来到前方店堂。来客已经坐在屏风后的黄花梨官帽椅上,翘着二郎腿,正接过伙计手里的茶。
“呦,卢少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看你春风满面肯定是手气壮,今天是来赎当的?”田德喜亮出生意腔。
“田老板,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我平时不赌的。”卢项生不太高兴。
“明白,明白。”田德喜赶紧拍拍卢项生的肩,摆出老前辈的姿态:“放心,上次交代的事我记得,没跟你舅父说。怎么,今天是来……”
田德喜话还没说完,卢项生已经从口袋里掏出几样物件,往茶几上一放,其中有两枚怀表,一块手表,还有两个金戒指一个玉镯。这些东西风格和尺寸各异,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再加上卢项生的警察身份,田德喜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来路不正。这年月,谁也不会管那么多,生意就是生意,有人买有人卖,货真价实就行了。
田德喜带上老花镜,打开台灯仔细验货。没多久,一单死当交易就算达成了,写当票的时候,田德喜特意看了卢项生一眼:“卢少爷,你可别怪我价钱低,生意不好做呀。”
“不打紧,只要你不告诉我舅父就行,我也是没办法,世道这么乱,得给自己留点钱傍身。”卢项生随口应道。
田德喜把当票和钱交给卢项生,压低声音问道:“有什么消息吗?日本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我要知道日本人的消息,还在这儿混?”卢项生冷冷一笑。
“那有点别的消息吗?”田德喜有些失望。
“倒是来了个很有来头的阔少,听说了吗,姓沈,北边来的。”卢项生点着钱,随口说道。
“北边来的?我没听说呀,怎么个阔法?”田德喜一听是阔少来了兴趣。
“开口就要把余太华老板的汉印全都给买下。”卢项生得意地看着田德喜惊讶的表情,接着说道:“还有更奇的呢,这阔少命格奇特,走遍全国寻一个能配他八字的女人,听说都走了大半个中国了,还没找到,这两天好多老板拿着女儿的生辰帖子去给他看呢。”
田德喜一拍大腿,乐了,这是死鬼老婆显灵了吗?怎么真就送来个有钱的阔少爷,还正好八字特别呢?没准能跟玉娇那个破八字配上。等到田德喜回过神来,卢项生已经走出很远了,赶紧追出去问阔少人在何处。
田德喜吃饭的时候都忍不住偷笑,能把余太华的宝贝汉印全都买下来,那得多少钱呀,余老板可是收了三百多方,够开个博物馆的了。
田德喜放下碗筷,急匆匆地去写了张玉娇的生辰八字贴,满心欢喜地揣着帖子出了门。虽然不认识这位沈少爷,但听卢少爷说这位阔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落脚,只知他喜欢在玉楼东吃饭。
田德喜跟玉楼东的老板是老交情,请他出面,递个帖子应该没问题。他心里理想的女婿就是个少爷,最好是年少有为,不能是纨绔子弟。余老板可是全长沙最厉害的金行老板,也是田德喜最佩服的人,白手起家几十年间就把余太华干出了大名堂。这位阔少竟然要把余老板的汉印全吃下来,且不说需要多大的财力,这眼力魄力,也了不起。
人力车拥挤的街道上走得越来越慢,这几天难民实在太多,动不动就围上几个孩子,全都伸出小黑手讨钱讨吃的,田德喜兜里的几个零角子全散光了,可孩子们越围越多,车夫边走边骂也不顶用。
就在这当儿,一大群集结的学生队伍开过来了,他们高举旗帜挥舞着拳头,几百个声音汇集成山呼海啸,惊得路人全都停止了动作。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
中华猛醒!
学生们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水,所过之处都被他们覆盖,路人们放慢了脚步,人力车也统统停下,退到路边让他们先过,那群讨钱的孩子们也追着看热闹去了。有人爬到高处往下撒传单,沸沸扬扬的宣传纸是加大加粗的字体,血一般的红,全是油印的抗日口号。这些年轻人不怕冷似的,穿着单薄的学生服,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头上还冒着热气。
年轻人才有这么热的血,田德喜有些感慨,到他这年纪,已经没精力上战场去拼杀了,趁早躲到乡下去才是正经,日本人总不会去乡下吧。正想着田德喜忽然愣住了,人群中有个格外秀气的学生满哥,虽然带着学生帽,帽檐压住了眉毛,田德喜一眼就看出那是玉娇。
田德喜急急地下了车,喊着女儿的名字,拼命往街心跑,想把人给拉回来。玉娇也好像听到了他的呼喊,身影一闪,就躲到几个高大的男生后边,看也看不到了。
田德喜正心急,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人指着天上大喊日本人,日本人。所有人都抬头,一架日本侦查机低空滑翔而过。气流声盖过了所有呼喊,人群瞬间沉默,穷人富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惶恐地看着天,谁也不知接下来会怎样。田德喜也只好暂停脚步,心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轰炸机到来的迹象,学生们再次喧哗起来,用更响亮的声音呼喊着口号,大步向前。田德喜拼着老命挤掉了帽子,好不容易来到队伍中间,玉娇却躲得不见了踪影。
“你爹真不会生气?”云芝担心地看着玉娇。
“气就气吧,我迟早要走的,他早点习惯也好。”玉娇双手插在裤兜,一脚踢飞一颗石头。
“真的走,你能放心你爹?你家不比我家,你是独生女,你爹要没了你,可怎么活呀。”云芝颇有些担忧。
“这世上,没有人是少了谁就不能活的。早些年还没我呢,我爹不也活得好好的。”玉娇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冬至还是跟在后头,因她不许靠近,始终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你爹那么疼你,你可真没良心。”云芝剜了玉娇一眼。
“拜托,我不是出去玩,也不是出去干坏事,我是为了抗日,为了革命,为了救国。要是人人都待在家里侍奉家长,那谁去干革命,谁去打鬼子?”玉娇说得来了情绪,声音都高了两度,“云芝,你也是个进步青年,这种觉悟可不行啊。不是说好我们一起去西南联大的吗?难不成你要反悔?”
“先不说这个了,方师父的武馆就在前头。”云芝后悔挑起这个话题。
尽管刚刚才结束一场轰轰烈烈的游行,尽管方家武馆的招牌就在前边不远,玉娇却乐不起来,关于爹,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国之不存,民将附焉。鉴湖女侠秋瑾也是个女子,还是结过婚的女子,她不也抛家舍业出去干了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吗?玉娇视秋瑾为榜样,相夫教子日复一日那还不如去死。对了,秋瑾是习武的,习的正是巫家拳。
巫家拳在湖南流传甚广,是清代巫必达大师所创,大师年轻时习过南少林拳,后又走南闯北,巫家拳融合南少林拳法和武当内家心法精妙,独树一帜。玉娇从小就爱使刀弄棍,一心想找个靠谱的好师父,无奈爹那个老顽固不准。玉娇偷偷攒了些钱,正好用来交学费。口袋里的大洋沉甸甸的,玉娇的理想就是学好真功夫,出去闯天下。
武馆大门洞开,里边一位扎着大粗麻花辫的姑娘正扫地,还有两位小伙子在收拾东西。玉娇怕冬至知道自己的秘密回去告诉爹,命他在外边等,不许进去。云芝跟那姑娘认识,径自走近院里,唤了一声:“小桃姑娘,我们来了。”
云芝的哥哥世炎在这家武馆习过半年,云芝也常来玩,跟这里的人也熟了。
“朱姑娘,你们来得不巧,我爹他出去了。”小桃姑娘抬起头来,虽然粗布土衣,却生得十分俊俏,银盘圆脸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却带着几分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气,别有一番韵味。
“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吗?”玉娇发现小桃姑娘清扫的是瓷器碎片,像是刚有什么人发过脾气,把茶杯给砸了。另外两位师兄弟也正在摆放被人推倒的兵器架。
小桃姑娘不做声了,想必是不便回答。玉娇见姑娘衣着朴素,想起云芝说过方师父经常仗义疏财,亲戚朋友有求必应,反而自顾不暇,世道不好,原本的弟子全都散了,早已入不敷出,本不肯收女弟子,如今不得不考虑收入问题了。
云芝似乎猜到了答案,小声问道:“房东又来催租了?”
小桃姑娘无奈地看了师兄一眼,点了点头。
“别担心,我带我的好朋友来了。”云芝冲玉娇挤挤眼睛。
“规矩我都知道,这里是五十大洋,你先收下,算做定金,回头我再来给方师父敬师父茶。”玉娇掏出钱袋,交到小桃姑娘手里。
“不行不行,这可不合规矩,得我爹见过人后才决定收不收,这钱我不能要。”小桃姑娘把钱退给玉娇。
“你爹准能瞧上我,学校运动会上我拿过好几个第一。”玉娇又把钱塞到小桃姑娘手里。
“你就先收下吧,玉娇家就在太平街,随时可以过来。”云芝也帮玉娇说话。
“要是我爹不同意,一定退给你。”小桃姑娘一番犹豫,这才收下了定金。
玉娇和云芝赶着去湘雅医院,也不多留,急匆匆地走了。虽是接触不久,玉娇却对小桃姑娘印象十分好,长得顺眼不说,还不贪财,玉娇一直觉得真正的江湖中人就应该这样,对钱财看得淡,不像她爹那样张口闭口全是钱,俗气得死。
玉娇喜滋滋地出了门,正碰上冬至那张苦哈哈的脸,“回去吧小姐,老爷该急坏了。”
“要回你回,我忙着呢。”玉娇没好气地说着,招来一辆人力车,跟云芝一起上了车,去湘雅医院。
冬至没办法,赶紧跟着小姐一路小跑,不仅要注意路边随时可能冲出来的流浪汉,还要防备不怀好意伸出来乱抓乱抢的脏手。从背心上冒出毛毛汗,跑得头顶上冒出腾腾热气,冬至毫无怨言,自懂事以来就这样伺候小姐,早已跟饿了吃困了睡一样自然。
冬至刚到田家时,玉娇刚能站稳,田老板在前头店里做生意,玉娇就关在后头院子里,闷得慌,抓住什么就扔什么,扔完了还没人理她就哭。冬至那时也小,一口听不懂的外地腔,说出一堆人家也不懂,只能自个儿急。一急就跟玉娇一起哭,说来也怪,他一哭玉娇反而不哭了,吸着鼻涕看他哭。
等到玉娇上了学堂,冬至每天接送上学,中午送饭,得跑好几趟。小小年纪,家里的浆洗打扫跑腿送货,也全靠他。太平街的大小老板都说田老板精明,收了个不要钱的好苦力。田老板每次都笑眯眯地打着哈哈,老天爷送到我手上,你们羡慕不来。
冬至不觉得起早贪黑有什么不好,田老板没把他送去育婴堂,也没把他卖掉,而是花钱给他治病,又给他买了新衣裳,从小长到大,除了没上过学,没短过他一口吃的,没让他挨一天的冻。要不是田老板,他早就变成了孤魂小鬼,这年月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已经心满意足。在这个家待得久了,不知老爷小姐怎么看他,他是把这里当成了家,就算玉娇再怎么任性,他也不会生气。
“欺负老实人,冬至肯定恨死你。”云芝扭回头,狠狠地剜了玉娇一眼。
冬至张大嘴,喘着粗气,跑出一身汗来,眼睛却不敢丢了前面的车。
人力车停在医院门前,冬至也前后脚,汗流浃背地赶到。
玉娇付完车钱,随口问一句:“你恨我不?”
冬至累得双手撑着膝盖,吐着舌头大口喘气,嗓子干得话也说不出了,一个劲地摇头。玉娇得意地看了云芝一眼,进了医院大门。
进了医院,谁也笑不出来了。
走廊上,大厅里,甚至厕所门口,所有能躺下一个人的地方全都占满。断了腿的,少了手的,一只眼的,还有纱布裹着整个头的。伤兵们操着南腔北调大骂着护士,怎么还不换药,怎么还不安排手术,老子在前线拼命,连口水都没得喝。
能骂人还好,叫人担心的是那些只能哼哼的伤兵,眼睛半睁半闭,看起来随时会断气。医生们埋头手术室,不知几天没休息,熬得双眼通红。白色的护士服染上了红的血黄的脓,护士们来不及换洗,她们不在乎兵们嘴里的不干不净,忙得手脚不停。尽管如此,能为伤兵们减轻的痛苦并不多。
这间由美国人捐建的医院拥有一百八十张病床,规模不算小了,可伤兵的数量远远超出了医院的容纳范围,药物供不上,麻醉剂只有毛巾,咬在嘴里,生生忍着缝合伤口,把眼球逼得血红。尽管如此,就连纱布棉球消毒水也不够使了,进医院躺着只是个安慰,好歹能看到医生,空气里还有点消毒水的气味。
玉娇云芝,还有冬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全都愣了,想帮忙,却不知从哪下手。
“冷,我冷……”一个躺在地上的伤兵,忽然抓住玉娇的腿。
玉娇打了个哆嗦,低头一看惊呆了。这分明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芦杆般瘦,躺在担架上,大腿上有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化脓,散发出令人难受的气味。这孩子脸色蜡黄,身上的军服竟然是湿的,头发也是一缕一缕,浑身打着哆嗦。
“我,我们去帮你找被子。”玉娇像是被那只手传染了,声音在发抖。
三个人分头去找,偌大的医院,别说被子,连一床脏床单也没有。两个小姐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冬至大着胆子从太平间里扒出来一件军服,盖在那孩子的身上。
云芝晕血,见到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就双腿发软,再被怨气冲天的伤兵们一骂,眼泪都快滚出来了。玉娇则闻不得医院里那股子刺鼻的气味,尽管用手帕掩住口鼻,却忍不住胃肠翻涌几度欲呕。冬至提议去烧点热水,缺衣少被的环境下,至少能给伤兵们暖暖肠胃。
这个提议解放了两位小姐,云芝和玉娇几乎是逃着去的。三个人寻到灶房,原本负责烧水做饭的工人不知所踪,炉灶里的火快熄了也没人管。冬至麻利地把火门打开,让玉娇拉风箱,云芝帮着添煤,他自己则捡了最重的活儿——挑水。
小姐们终于敞开鼻子吸了口气,尽管灶房里空气不好,比起医院里却好太多了。
云芝捧着脸犯愁,看着那渐渐燃起的火光,忽然做出个决定:“我不去联大了,我要跟家里人在一起,去乡下也好,死在一起也好,反正不要分开。”
玉娇看着灶膛中的火光,欲言又止。
最近半年,长沙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那些当官的吃拿卡要不说,还忽然多出不少上海和北京的生意人,就连德喜当铺的生意也是勉强维持着,还得天天提心吊胆,生怕遇上不老实的难民。别说是朱家,就连田家的也走了好几个工人,只剩下冬至和远房亲戚三满哥。
“我爹这几天急着给我相亲。我娘看中了面粉厂老板的公子,一个胖子。”云芝赌气似地把一大堆煤块扔进灶膛。
“你该不会答应了吧,项生表哥怎么办,他都跟你表白了,你不会还没想好吧。不如跟你爹说吧。”玉娇被火光映红了脸。
“由不得我了。我娘说,结婚还是要找个殷实的人家,不然会苦一辈子。表哥他……不合适。”云芝脸上显出少有的懂事。
“你真的决定了?就这样嫁给一个陌生人?”玉娇的脸变得滚烫。
“我爹说现在是非常时期,顾不上那么多了。”云芝却十分认命。
“还是去联大吧,我还有些私房钱,路费不用担心。实在不行,咱们就雇个车,叫上你表哥一起走。”玉娇见云芝无动于衷,几乎在哀求了:“咱们不是发过誓,要一起当新女性,追求真正的幸福吗?”
“不是钱的问题。”云芝摇摇头,决绝地说,“什么真正的幸福,算了吧,能跟爹娘在一起,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就知足了。”
“不许你这样!”玉娇扳过云芝的肩膀,眼中有泪:“好不容易读了这么多书,你成绩又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嫁人了,未来就全完了,咱们……不是要为新时代而学习,要为革命而奋斗,要找到真正的爱人吗?”
“你呀。”云芝看着玉娇的眼睛,无奈地笑笑:“什么新时代旧时代,不一样是结婚生子过一辈子,看到外面躺着的那些人了吗?我不想变成他们那样。贪生怕死也好,委曲求全也罢,随便你怎么看,反正我要活,我要跟家里人一起活下去。你也别这么天真了。”
“我天真?”玉娇用打量陌生人的眼神,打量着云芝:“离开这个鬼地方就一定会死吗?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为了保命就躲起来,中国就完蛋了。”
“中国才不会完蛋。几千年来打个没完,无非是换个霸王当皇帝,四万万的中国人总有人会活下去,我就要活下去。”云芝的目光也变得陌生。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玉娇有些心寒。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全家都是。”云芝有些赌气了。
“我对你很失望。”玉娇的脸色冷了下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老话是不会错的。”云芝扔下手里的煤饼,腾地站起来,“自求多福吧。”
直到云芝走出灶房,玉娇盯着灶膛,机械地拉着风箱,不肯回头再看云芝一眼。
“朱小姐怎么走了?”冬至挑着满当当的两桶水进来。
玉娇把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却默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