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空在柴房里翻翻找找,搬开一堆木炭柴火后,端出一口小铁锅来。冬至掀开锅盖,欣喜地发现里边放着小半锅米,米里边埋着两根素捆鸡,几块酱豆干。
“你们去吃酒,我也没闲着。”元空嘻嘻一笑。
“小师傅,你真厉害呀!”
“没看出来,真有你的。”
徐金华和卢项生惊讶不已。
“阿弥陀佛,为了救人,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元空摸摸光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咱们赶紧走吧,大家肯定急坏了。”
四个人赶紧把地板上的石砖移开,把已经大半干的帷幕都给拿出来,赶紧去院子里弄来几桶水,把帷幕给浇湿,裹在身上,按照先前做过的,把头顶上的石砖小心地托举回原位,向着家人和亲友的方向出发了。
“我感觉没有来的时候那么热了。”冬至第一个发现了惊喜。
依旧是油灯一盏,这次换到了打头的冬至手里,却有了明显的不同,经过最热的地段时,油灯中的油没再自燃。
“对,来的时候我都快憋死了,现在似乎还能说话。”元空紧跟在冬至后头。
“一定是上头讲经堂一楼都烧完了。”卢项生说道。
“再过几个时辰,就能带大家过来了。还是这边舒服,还有那么多空房间,可以给孩子们好好地睡上一觉。”徐金华兴奋地说。
这边当然好,有吃有喝有房间,可沈公子那帮人能让大家住吗?冬至一想到沈公子看小桃的眼神就担心起来,那简直就是两汪火坑,他来头又大,眼下老爷又不在跟前,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担待不起。得想法子把小姐藏起来,不能让她跟沈公子照面。
“别提睡觉,遇到你们之前我还加了晚班,都三天没合过眼了。”卢项生打着哈欠。
哈欠是有传染性的,在狭窄的地道里,扩散性更强。听到卢项生那个大大的哈欠后,徐金华,冬至,元空,每个人都打起了哈欠。打完哈欠,大家已经通过了最热的地段,剩下的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速度。
大殿里很安静,玉娇的头靠在门柱上,身子却好似浮在云堆,轻飘飘,在一个看不清面目的混沌世界飘荡。忽然,身下的云失去平衡,玉娇整个人坠落下去,一个激灵,玉娇醒了,什么时候睡着了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门外的天还是半红半黑,时间仿佛没有前进,唯一不同的是嗅觉,对于铺天盖地的焦糊味已经有些麻木了。
玉娇掏出那枚怀表,原来夜里九点半了,昨晚的这个时辰,她还在家里跟爹怄气,计划着怎么逃出去,回想起来,真像做了场噩梦。肚子里传来强烈饥饿感,就像一把看不见的矬子在胃里磨着。手边仅有的就只剩水了,玉娇却不想喝,早先喝下去的清水都变成了酸涩的胃液,吐都吐不出来。
玉娇回头看了一眼,盲老头靠在墙角打着盹,欧太太也紧挨着孩子们闭目养神。人生一世,患难中有人与共,恐怕是最大的福气了。玉娇羡慕地看着,目光又落到和自己一样孤独的元觉老和尚身上。
冬天的风刺骨寒凉,吹得大殿里菩萨身上披挂的黄缎披风都动了,也吹得供桌上的长明灯烛光摇摆不定,影影绰绰中,殿内的黑暗领域变化莫测,门窗被风作弄得轧轧作响,那响声里似有无数冤魂在呼喊。
玉娇打了个寒颤,赶紧爬起来,想去给元觉再盖得厚实些。无意中碰到元觉的手,冰一样凉,玉娇心道不好,大着胆子摸了摸元觉的额头,还有一股热气。
“老师父,老师父,你醒醒,快醒醒。”玉娇害怕起来,想把元觉推醒。
大殿上的其他人,都被玉娇的声音惊醒,不等大家站起身,一道黑影已经飞快地扑倒在元觉面前。
“元觉,我回来了,你快看看我呀,不许你死,方丈还没回来呢,你快醒醒,醒醒。”元空摇晃着元觉的手,大声痛哭。
玉娇惊讶地看着元空,这才发现冬至他们已经回来了。
大殿上的人气又旺盛起来,就连微弱的烛光都好像抖擞了精神。
冬至冲玉娇点点头,“小姐,我回来了。”
玉娇来不及看冬至,只是心疼地望着元觉老和尚,望着他,仿佛看到了爹。多年的求神拜佛,其实从未参破,所念所想不过家人。爹何尝不跟元觉一样,多少年的辛苦寂寞,独自承担着爹和娘的双重责任,所为只有女儿。
念及此,积蓄下来的担心和焦虑一并爆发,玉娇恨起自己来,一拳捶在胸口上。
“小姐,怎么了?”冬至紧张地看着小姐。
玉娇又是一拳捶在冬至身上,恨恨地说:“都怨你,怎么不拦着我!”
冬至吃痛不已,却不敢反口,更不敢反手,做出气筒已经十多年了,习以为常。今天小姐生气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是为自己,是为老爷。为这,冬至更是没有半点脾气。
元觉醒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元空,他抹了泪,惊喜地喊出了声。
大家都把扭头看着到元觉,他的确是醒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如梦初醒,望着元空好一会儿,露出笑来:“我做了个梦,梦见儿子了。”
玉娇松口气,心情好了一点。
徐金华顾不上看元觉,抢先从锅里捞出一根素捆鸡,两块酱豆干,递给孩子和太太。两个孩子看到吃的东西,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赶紧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欧太太虽饿,却小心翼翼地把素捆鸡分成两截,吃一截留下一截。
“喂,大家都没分配,你怎么就先吃起来了。”卢项生身为警察的职业道德出现了,他习惯维持秩序,而徐金华正在破坏秩序。
“老弟,孩子们都饿坏了。不陪你聊了,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徐金华坐到太太身边,说完就靠着墙打起盹来,闭上眼谁都不看。
“你——”卢项生的视线碰到了欧太太。
“对不起,卢先生。”欧太太那楚楚可怜的样子,那轻柔的吴侬软语,任谁也发不出脾气。看在她的份上,卢项生放弃了跟徐金华讲理的想法,他自己还有一堆事没厘清。
大厅里再也不能恢复安宁,亮亮和福囡吃完了豆干还喊饿,欧太太早就把自己省下来的半截素捆鸡分给孩子们。元空敲着木鱼为元觉诵经超度,虽疲惫不堪,却坐得笔挺。
冬至想把那点剩下的食物给分了,他饿得狠时,没煮过的白米也能嚼上几口。盲老头却说生吃太浪费,让大家寻些枯枝和香棍,就着烤火的铜盆把火弄大些。冬至洗出干净大钵盂,又去打了桶水来,把米淘干净,把锅架在火上,开始熬粥。
盲老头眼盲心不盲,守在锅边,听里边咕咚咕咚的声音,不时添一点水。那有条不紊的架势,倒比玉娇人这种没干过活的明眼人更显利落。
人有三急,饿的时候恨不能立刻把东西吃到嘴里,等不及粥成,玉娇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块分给自己的酱豆干。饿过头的肠胃根本不满足,有了食物的刺激,胃液分泌得更旺盛,反倒比没吃更饿。玉娇觉得自己的胃口,简直能吞下一头猪。
冬至从没见过小姐这样的吃相,赶紧掏出怀里手帕包好的冷馒头,本想在柴火上烤热了再给玉娇吃,可玉娇不断催着要尝。冬至只好一块一块地掰下来,馒头还没烤出名堂,就已经全被玉娇尝到肚子里去了。有了个馒头打底,肠胃终于消停点了,玉娇这才安下心来,问冬至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冬至打起精神来,把大家怎么穿过地道,怎么遇见沈少,又怎么吃到了定亲酒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不仅玉娇听得入了迷,连欧太太也惊讶于地道那端发生的一切。
“你是说,那位习武的师父姓方?”玉娇问道。
“没错,他有个闺女,还有两个徒弟。”冬至照实说了。
“那姑娘叫什么?”玉娇一听就来了兴趣。
冬至想了半天,却没想起那个姑娘的名字,只记得姓方,生得水灵漂亮。
玉娇玉娇心道怎么会那么巧,莫不是方小桃,不乐意地瞪了冬至一眼,“没用的东西,就记得人家漂亮,连个名字也记不住。你是说现在地道里已经不那么热了,我们都能过去?”
冬至打着哈欠点点头。
“那咱们还等什么,现在就走吧,我去瞧瞧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位师父。”玉娇心急地就要拉起冬至:“就这么点粥,大家能吃多久,你看这外头的火,明天也熄不了,那边明明有吃有喝有房有床,咱们就该过去,管他什么少爷老爷,再不讲理也不怕,咱们人多。”
“不行啊,还得再多等等,等里头的温度再低些。咱们受得了,老人孩子可不行。”冬至赶紧拦住玉娇,心里其实是还没想到应付沈公子的对策。
“是呀,田小姐,你看看他们,都累坏了。要走也等明天吧,反正暂时饿不着了。”欧太太也拉着玉娇。
玉娇回头一看,卢项生和徐金华已经东倒西歪地睡在蒲团上,都累坏了,眼皮一沾就睁不开,徐金华更是打起了小呼噜。元空也守在元觉身边,打起盹来。玉娇不好意思地说:“那就等明天吧。”
“小兄弟,你也赶紧睡睡,明天可能还要辛苦你。”欧太太对冬至说道。
冬至不敢做主,看了玉娇一眼。
玉娇这才想到冬至同样两天没合眼,第一次对他有些愧疚,虽然不耐烦地挥挥手,却在冬至睡下后,把自己御寒的丝绒帷幕给冬至盖上。
寒夜漫漫,小黑睡在玉娇脚边,玉娇不得不把身体靠向冬至些,才能合盖到那块并不厚实的丝绒帷幕。虽说男女有别,可玉娇从小就跟冬至一起长大,玉娇小时候,冬至抱过她也背过她,亲哥哥也不过如此,妥帖的肠胃令人熟识,依偎在信得过的人身边,玉娇很快进入梦乡。
这一次,她没再飘上云端,而是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冬至的背上。明明比玉娇高出一个头,玉娇说向东,冬至就向东,玉娇说往西,冬至就往西。梦里真冷啊,玉娇把冰冷的手塞到冬至热乎乎的领子里,冬至就像个温暖的木头人,哪怕自己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懂得拒绝。半梦半醒中,玉娇又往冬至那边凑了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