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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938年的冬天,长沙和往年一样阴冷,北风裹着湘江的湿气,吹得人骨头疼。

暖炉已熄,窗户上蒙着层雾气,田玉娇用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小块透明,把眼睛贴上去。天寒日短,早晨七点了,也不见大亮。不大不小的院子里有只麻雀跳来跳去,田玉娇定神瞧了一阵,没发现动静,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踮着脚尖往外走。清晨的空气冷咧而刺激,玉娇屏住呼吸,没走出大门,可不敢喘气。

“小姐,今天还要上学?”

冷不丁一个声音冒出来,说话的是个挑着水桶的后生。

玉娇吓了一跳,回头瞧了一眼,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爷吩咐过,今天不让出门。”后生停下脚步,也不知挑了第几担水,头发都汗湿了。

“你少管我。”说话间玉娇已经闪出德喜当铺的大门外,急匆匆地走了。

后生赶紧放下桶,追了出来,好脾气地劝道:“小姐,回去吧,老爷该不高兴了。”

“你再跟着我,我可不高兴了。”玉娇板起脸来。

“小姐,还是回去吧。”后生急了,却嘴笨得憋不出其他话。

玉娇却扭过头,再也不理。

清晨的太平街难得地宁静,玉娇的新皮鞋踩在麻石路面上,声音格外清脆。路边有条黑狗冲着她使劲摇尾巴,身上有些脏,一双眼睛倒是晶晶亮,讨好地咧着嘴。玉娇照例给狗扔去两块肉排骨,这狗上好的毛色,比土狗乖巧,狗主人不是死了就是因为自己都填不饱肚子,把它给抛弃了。这狗也也不乱叫,得了骨头,立刻低下头去嗅嗅,不忘抬头看一眼玉娇,感激地摇摇尾巴。

再过半个时辰,这条街就会醒过来,绸缎庄,金行银号,零食铺,南货店,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热热闹闹。

路边的墙上,贴了许多纪念国父孙中山诞辰的海报,再过两天就是是国父诞辰纪念日,这可是个大日子,就连迁去河西的几所中学,还有湖南学生抗敌后援会的学长们也会乘船过来一同庆祝,晚上还有市长组织的火炬大游行,那肯定是大场面,玉娇光是想想都激动。

满墙的抗日救国海报中,有张贴得特别高的另类,画面早已褪色,远看却还能看出一个穿着戏装手舞双剑的图像。海报是去年梅兰芳来长沙大戏院演出时贴的,梅老板的包银高达两万八,高价票卖到四块八一张,轰动全城。

玉娇的爹田德喜不懂京戏,却最爱瞧热闹,买二等票看一场,回来脸上放了三天的光,逢人就说梅老板了不得,连警察都出动来维持秩序。兵荒马乱的年月,大概全中国也只有长沙的百姓还跟太平盛世一样有闲钱有闲心看戏了吧。

身为周南女子中学的高材生,玉娇对历史并不陌生。长沙是湖南的省会,自古以来湖广熟,天下足,鱼米之乡衣食无忧,无论中原怎么乱,皇帝怎么换,这楚地打从春秋以来就没受过多少影响。从早些年八国联军进北京,到年初日本人血洗南京,全国上下人心惶惶,古城始终波澜不惊没有乱象。四月里台儿庄大捷,全国上下民心鼓舞,以为局势真的扭转了,谁也没料到淞沪会战的惨败举国震惊,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花园口决堤,百万人不得不离家逃荒,更别说上个月武汉广州又相继沦陷,城里一下多出几十万的难民和伤兵,把所有犄角旮旯都塞满了,千多年来的太平城终于有兵临城下的样子。

今年真是国运不济,玉娇把男式学生帽正了正,这半年来,她常做男生打扮,连头发也给剪短了。出了太平街,玉娇拐个弯往坡子街的火宫殿去,没走几步,就能看到路边的屋檐下角落里,蜷缩在破棉袄里的难民,老的老小的小,目之所及三五成群,一个个污糟面孔,瘦得骇人。

这阵子武汉和广州的相继沦陷,一年还没过完,长沙街头的人口倒似多了一倍。每天都有无数难民自水陆涌入,有背着爹娘千里迢迢赶来,有挑着箩筐抱着儿女赶来,还有些农民直接牵着牛拉着羊上路,百种方言千种破衣,无论有没有亲戚投奔,都一股脑地挤在城里,也没处安置,只要有块平地就席地而躺,再把手一伸,能讨到点吃食或钱就能活下去。

玉娇也觉得难民可怜,但凡有点活路,谁愿背井离乡。就在她目之所及的屋檐下,有些孩子睡在箩筐里,有些孩子睡在父母的怀里,还有些跟父母失散了的,独自靠墙根歪着,一张张的小黑脸上,还有层薄薄的白霜,看不出男女。这些睡着的人里,有些可能在某个早晨就醒不过来了,死在这生疏地界。玉娇有些心酸,又有点害怕,最近的传闻越来越多了,饿坏了的难民会抢夺财物,那凶狠劲,简直不要命。

一卷破席子下,有双泛红的眼睛正盯着玉娇。玉娇无意中跟那双眼睛碰上,那是个孔武有力却衣冠褴褛的汉子,玉娇有些气短,下意识地回头一瞄,好在那后生远远地跟着,玉娇舒了口气,愈发加快脚步。

“怎么才来呀,饿死我了。”朱云芝站在火宫殿前,冷得直跺脚,冲手心哈着气。

“别急,咱们进去瞧瞧。”玉娇往火宫殿里张望一下,里边有穿着残破制服的国军伤兵,正拄着拐艰难行进。

“急什么,今天的事儿多着呢,要参加游行,要去找方师父,还得去湘雅慰问伤兵呢。”云芝不乐意了。

“好多有钱人都走了,最近香火不旺,我想去拜拜火神。”玉娇其实想进去瞧瞧。

“算了吧,全是封建迷信。”云芝可不想进去。

“嘘!小心遭报应。”玉娇从小见爹烧香拜佛,虽然不信,却还是忌讳。

两位小姐牵着手,一起往甘长顺的方向去。

一路上,颇有些男子气的玉娇和娇滴滴的云芝,引得不少路人注意。远些看,谁也看不出这个英气逼人的男生居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姐,云芝索性挽起玉娇的手臂,把头也靠在她肩上。

漂亮的玉娇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玉娇却说:“你最好赶紧找个婆家,嫁了,万一日本人进城了看见你,那还不得跟狼碰上鸡似的,把你给生吞了。”

“我才不想嫁呢,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嫁给你。”云芝娇嗔地开着玩笑。

“我要是个男的才不娶你,什么也不会干,还得捧在手心里天天哄着。”玉娇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你说你要是个男的,娶个什么样的女人?”云芝不服气。

“我嘛,要个能吃苦耐劳的,家务事不要我操半点心,最好身强体健,粗活累活都能干,专心伺候我习文练武,支持我干革命,就算十天半个月顾不上她,也不发脾气。对了,还得贤良淑德从一而终,心里只有我,眼睛从不看别人。”玉娇开玩笑地答。

“哈,这样的人倒还真有。”云芝扑哧一笑,指了指一直跟在身后的后生,“除了不是女人,每一条都很符合,你呀,干脆娶他得了。”

玉娇回头一看,忍不住笑了。打有记忆来,这个人就一直这样陪着她,永远在她身后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那后生本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被两位小姐齐齐望住,不知所措。

迎面走来的五六个警察,个个面色铁青,有人憔悴不堪,也有人忧心忡忡,这些表情仿佛在提醒任何看到他们的人,形势危急大祸临头。玉娇和云芝无心谈笑,拉着手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天色渐亮,面馆里已经人头济济,玉娇仗着自己男子打扮,大咧咧地往人堆里挤去,很快找到位子。云芝要招牌鸡丝火腿面,玉娇要寒菌面,等面的时候,云芝指指门外的冬至,半认真地说道:“你家这个长工,转给我好不好。”

“某人好像自称新时代女性,长工可是旧制度哦。”玉娇提醒道。

“我是说真的,你开个价,多少钱。”云芝拉起玉娇的手。

“买回去做什么?当长工还是当你老公?”玉娇继续开着玩笑。

“工人都辞工回家了,我家最近生意也不好,那些当官的隔三差五又来要钱,我爹都招架不住了,打算回乡下避避风头,正缺人手,你开个价嘛。”云芝认真起来。

“他呀,值三个包子。”玉娇喝了口茶,严肃地说。

“三个包子?”云芝不解。

“对。”玉娇作古正经地点点头。

十几年前的一个傍晚,玉娇的爹田德喜在柜台上把算盘打得啪啪响,那天是冬至节,意外地收到一样奇货,价钱低不说,还是死当。田德喜心情大好,特意叫伙计去德园买两笼鲜肉包,准备跟玉娇一起吃。

伙计把包子买来,开始关店门,门板上到最后一块,忽然一只手伸了进来。那手干得只剩一层半透明的皮,青筋就像一条条蚯蚓爬在手背上。田德喜吓了一大跳,忙叫伙计把手给推出去,把门封上。

说来也怪,那怪手虽如枯柴,力气还挺大,十八九岁的伙计两只手还拧不过那一只手。怪手的主人也犟,宁可被折断也不肯缩回去。田德喜急了,隔着门问到底要干什么。那人说老板莫急,要当个东西。听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倒也彬彬有礼。田德喜不知对方来路,也不敢得罪,只好打开门来。

那人穿一身辨不清底色的长袍,看面目四五十岁年纪,头发灰白双目炯炯,像个练家子。田德喜当时就悔了,万一是个打抢的就糟了,心内麻麻,强撑着摆出老板架子,问他要当什么。那人要当的,居然是个孩子。那孩子三四岁上,浓眉大眼,见生人不哭,只是小脸通红浑身滚烫,烧得厉害。

田德喜赶紧摆手道,只当死物,不收活人。

那人却像是没听见,把孩子往田德喜手里一扔,说老板给点吃的,孩子就归你。

虽说不想惹麻烦,可那毕竟是个孩子,是条人命。这娃娃要落在石板地面上,还不跟鸡蛋落在石头上一样。田德喜也是当爹的,一万个不情愿,却本能地伸手一接。那怪人趁着这当儿,眼疾手快,抓起柜台上几个包子夺门而出。小伙计忙追出去,怪人却跑得飞快,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假的吧,跟说书似的,拿武侠小说哄我。”云芝往嘴里塞几根火腿丝,细细嚼着。

“反正是我爹说的,他还记得被抢走的三个包子是瑶柱鲜肉馅的呢,那年我才一岁。”玉娇用筷子把面挑散,加几滴香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你说那怪人什么来历,是外地逃难来的,是被人追杀的侠客,还是通缉犯呢?冬至哥是他的亲骨肉,还是仇人家的儿子?”云芝盯着门口的冬至,眼珠子也不转了。

“啧啧啧,都哥了,要不要我叫他过来,当他的面叫声哥呀?别害羞,新女性不要拘泥地位身份,要勇于追求真正的爱情。”玉娇学着云芝的样子,打趣道。

“再瞎说我就不带你去见方师父了。”云芝的脸顿时红了,“好可惜,你爹救了他的命,又养了十几年,多少钱也不会转给我了。”

“怕什么,我叫他进来,让你瞧个仔细。”玉娇却朝着门口挥挥手,唤冬至进来。

“小姐,吃完面就回去吧。”冬至有点怯,在两位小姐面前手都不知怎么放好。

“坐下,你也吃。”玉娇指指指对面的座位,让冬至傍着云芝坐。

冬至不敢接菜单,更不敢坐小姐身边,正好旁边一桌的客人吃完,冬至坐过去,叫了个光头面。

“真老实,好养活。”云芝偷笑,盯着冬至瞧。

“快换个贵的,别让人笑话。”玉娇不乐意地命令道。

冬至挠着头,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喜欢光头面。”

“吃完你就回去吧,一会儿我还有点事,你就别跟着了。”玉娇嫌恶地说。

“小姐,你要去哪?回去我也好跟老爷交代。”冬至小声地问。

玉娇狠狠地瞪了一眼,冬至立刻低下头去乖乖吃面,眼睛却还是偷偷瞄着小姐。 lpPcut5dW+vm1zhQskPXOGFHEUMTvDtbVw3k1CUkkTfP9eQFVuf3dw8aACvfkc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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