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是最先听到孩子们哭声的,忙拉着冬至往前殿里跑。小黑不知发生了什么,撒开腿跑在玉娇前面,好像要为她开道。
福囡躲在柱子后边,露出半个头来,冲玉娇指着地上露出的缝隙,怯怯地:“阿姨,不是我们搞坏的。”
玉娇摸摸福囡的头,安慰道:“别怕,阿姨看看里边有什么。”
冬至把小鋤尖抵住凹槽,一发力,石板动了。玉娇蹲下来,与冬至四手合力,一起掀开了石板,一个圆形黑洞大白于天。
玉娇跟冬至看着那幽幽的洞口,不知如何是好,小黑一个劲地摇着尾巴,围着洞口转了两圈,不敢凑得太近,汪地叫了一声。这可真是奇了,谁会想到密道的开关居然是这长明灯呢?
据说这灯火从未熄灭过,也不知有多少人知晓这火中暗藏的秘密。玉娇从没想过,火也分善恶,寺外的大火把全城变成了炼化厂活地狱,这长明灯上微弱的烛光却截然两样,它不仅仅是菩萨的供养之火,也是大家逃生的希望之光。
欧太太被孩子们拉了来,母子三人围在洞口旁往下瞧着。卢项生,徐金华也紧随其后。
“真是不可思议。”
“原来真有密道。”
元觉已经被大家吵醒,和元空一样,每个人都惊讶万分。盲老头虽然看不见,却也摸索着来到洞口,伸出手探了探,然后下了个结论,此地道可能久未使用,积累了瘴气,需要先通通气。
洞口藏于一整块石板地砖之下,跟一般的井口差不多大小,但井口是笔直下去的,这个洞口却不同,靠近地面的一截大约丈许的距离是直的,再往下就能看见一个转折口,人在正上方,可以看到转折的方向对着烧得正旺的讲经堂。垂直的井壁上,有数根整齐排列凸起的大马钉,可当楼梯攀爬。
“谁先下去试试?”卢项生趴在洞口上看了一会儿,按耐不住了。
“小伙子,你最年轻,最有力气,你去探探路吧。”徐金华怂恿着冬至。
冬至正有此意,正卷起袖子准备跳下去,被玉娇一把拽住,“不许去,万一下边有什么机关怎么办?”
这可是密道,并非正常通道,下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徐金华心里当然明白,他只是想趁着大家没意识到,把危险推给别人。玉娇一说破,他便不做声了。
玉娇怀疑下边有机关,元觉倒认为可能性不大,佛门净地不比帝王陵寝,没什么宝贝,应该不会有机关。众人刚放下心,元空却又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并不知道地道另一头通往哪里。
“大家再想想吧,说不定一会儿下场大雨,把火都浇灭,不走地道也能过去。”元觉劝道。
“老师父,你怎么了?”细心的冬至发现元觉脸色苍白,不太对劲。
玉娇上前查看元觉腿上的伤,只一眼,就赶紧回过头去用手捂住嘴,强压住恶心。冬至见小姐表情不对,过去一瞧,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伤口已然化脓,裸露的伤口上是大面积血和淡黄色脓液的混合液体,伤口上方的空气显然不那么好闻。元觉在发抖,嘴唇也发乌,不知是痛得,还是冻得,但烧烫伤不宜覆盖伤口。
“老师父,你得再用些药,可惜我那个药用完了。”徐金华不用看,也猜得出元觉的伤势,仅靠他那一小瓶药,对付这么大面积的烧烫伤远远不够。
“您再吃点东西吧,不吃不喝可不行。”欧太太也柔声劝道。
“各位有心,刚才师兄喂我吃过了。”元觉已经连扭头也费劲了,只好把眼睛转向大家。
虽然元觉已经吃过,可分到他手上的那点东西,连正常人的饥都解不了,更何况是重症病人,他需要能够化脓消炎的药物,还有滋补的饮食。
老天很不公平,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元觉?他放下屠刀好多年,尽管妻儿遇难,他并未自我沉沦,也未丧心病狂报复社会,只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衷心礼佛保有善心。要不是他请大家进寺避难,也许如今的玉娇就是湘江上漂浮的一具冷尸。玉娇愤怒地看着那冷冰冰的菩萨,如果真有菩萨存在,为什么不帮帮虔诚的信徒?
大殿里,大家失去了聊天的兴趣,短暂的安宁,气氛沉闷。卢项生去走廊里抽闷烟,顺便看看天色和火势。盲老头如老僧入定,盘腿坐着,徐金华和太太一人搂着一个孩子,刚才玩累了的孩子,眼皮开始打架。冬至从玉娇的包里拿出件外套,披在小姐身上,小黑趴在地上,安静地等待地上出现一两只蚂蚁,拿舌头舔了,聊以充饥。
时间悄然流逝,人生无论长短,只有两个主题,等和死。
在灾难面前,无论贫富,不分男女,或者老少,谁也不能张开一双翅膀飞出去。
玉娇忽然意识到,人在巨大的灾难前,渺小如蝇如蚁。不,人不如蝇蚁,如果开福寺也着火烧掉,也许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死,而蚂蚁们却一定还会活着。念及此,玉娇前所未有地丧气,那些冲天的豪情此刻遁得不着痕迹。
爹!那个昨天还把玉娇烦得要死的爹,现在成了最牵挂的人。现在玉娇才明白爹说得没错,她是离不开家,鸟儿还没学会飞离不了巢,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理所当然。
“小姐,你哭了。”冬至讶异地发现了玉娇脸上的泪,小姐坚强倔强,哪怕被老爷家法惩罚,也是宁可掉肉也不掉泪的。
玉娇背过身去拿手背抹了泪,却抹不去眼中的红血丝。
“我也想老爷,小姐你放心,咱们家离江边不远,三满哥又睡得轻,他肯定会叫醒老爷的,没准他们已经过了江,很安全。老爷是大善人,肯定会福大命大。”冬至尽自己的能力给小姐打气。
“你什么也不知道。”玉娇发起了脾气。
“我说错什么了?”冬至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又得罪了小姐。
玉娇没做回答,只是倚着大殿的高门,远远望着城内滚滚的浓烟,浓郁的焦糊味刺激着鼻息。天也是灰的,云都被熏脏了,漫天飞舞着黑色灰色的灰烬,似来自地狱的雪。但并没有快要下雨的迹象,元觉的指望怕是派不上用场,指望这场火自己熄灭,也不现实。
玉娇忽然想起了火宫殿,殿门那高大的石头牌坊应该没事,但殿内的木质建筑,肯定也难逃一劫。连火神庙都被烧,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小孩子的精力就是旺盛,福囡和亮亮小睡不久,一睁眼就又要出去玩,拉着妈妈就往外走。欧太太被闹得没法,只好陪两个孩子又去了院子里。没多久,听到外边传来亮亮的哭声。
卢项生跟徐金华正在抽烟,被哭声吵得心烦,忍不住对徐金华说,“不去看看你儿子?”
徐金华满脸不悦地出去,原来是亮亮要到碧浪湖去玩,欧太太拉不住他就打了他屁股,亮亮不依不饶地大哭。徐金华站在台阶上烦躁地大喊:“小赤佬你不想活了!再哭老子扒了你的皮!”
“要死了你,啥宁是赤佬?侬才是!”欧太太用上海话回骂道。
徐金华以为大家听不懂,对卢项生解释:“妇道人家真没水准,我懒得理她。”
卢项生冷冷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待徐金华的眼神有了少许变化。
“我想去地道里试试看。”冬至站了起来。
玉娇对他不经同意就擅自表态相当不满。
“小姐,别担心,我就进去看一眼,不行就回来。”冬至赶紧解释。
“小施主,我刚才说里边可能没有机关什么的,全是瞎猜。我连这条地道都不晓得,哪知道里边有什么。能逃出昨晚的大难,是菩萨有灵照应大家。火终归会烧完,还是等等吧。”元觉强撑着说出这么多话。
元空又敲起了木鱼,千古不变的节奏充斥着整个大殿,元空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消灾祈福的大悲咒: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鉌啰耶……
元空的诵经没能让大家冷静下来,确切地说,没有一个人能听懂经文的意思。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老师父你放心,三个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万一前边不好走,马上就撤。”一直在外边抽烟的卢项生扔掉了烟头回到大殿,目光投向冬至和徐金华。
这目光得到了响应,大家早就蠢蠢欲动了。
玉娇却猜出元觉的心思,无论地道里有宝贝还是有机关,被外人看到碰到都不好,毕竟方丈不在,他又动弹不得,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怎么交差。
“我看这火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完,三个人一起下去,看看通往哪里也好。”徐金华第一个响应。
“老师父,让我们去看看吧。”冬至几乎是哀求道。
元觉沉默良久,似乎是默认了做不了大家的主,只好说道:“带支蜡烛,火不旺就赶紧掉头,千万别停在里头。最好再带把刀,万一遇到什么事,也有个趁手的物件。”
“这儿有刀吗?”徐金华问道。
“没有,大殿里不能放这种东西,柴刀和菜刀都放在斋堂那边。”元空摸了摸小光头,又说:“实在不行就带两块石头,看见不对就扔,投石问路嘛。”
“好!我去找石头。”冬至是个行动派,一听大家都同意了,立刻拔腿,却没能走成,一回头,手被玉娇捉住。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玉娇压低声音,眼睛却瞪圆。
“不是,小姐,我不想你挨饿,再等下去没吃没喝的,会饿坏身子的。”冬至解释。
“你早盼着这天吧,爹不在,敢不听我的话了。”玉娇怒道。
“没有,我真没这意思。”冬至连忙摆手。
“我叫你别去,你偏要去,摆明跟我对着干。”玉娇拿出小姐的架子。
“小姐,正是老爷不在,我要替他照顾好你。你放心,我去看看就回来,得去找点吃的来,你肯定饿坏了。”冬至认真地说着,大着胆子瞧着玉娇的眼睛,倔强只是表面,其实小姐的眼眶里已经有了点点泪光。冬至心头一暖,小姐是担心自己。
徐金华和卢项生已经到了地道口,正活动身体,准备下去,两人都望着他。
冬至咬咬牙,还是去了。
玉娇背过身去,望着永远淡定的菩萨,一夕间地覆天翻,连素来听话的冬至也不听话了,突如其来的不安叫人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