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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玉娇吩咐,冬至已飞奔而出,玉娇紧随其后,黑狗又跟在玉娇之后。

玉娇还没跑到门口,冬至已经把门开了。金灿灿的冲天火焰中,映出团矮矮的黑影。

“让我进去避一避吧,路面热得烫脚,实在走不动了。”

说话的是一位老者,老头是个瞎子,一只手杵着盲杖,说话时侧着头,似乎在等待回音,鸡皮鹤发,一身灰袄。

玉娇眼亮,老人的袄子乍看粗糙,不识货的人恐怕会当他是个乞丐,其实那袄子的面料是柞蚕丝织就,透气保暖格外舒适,玉娇对老人多了份好感,真是个讲究又低调的老头。

卢项生觉得老者面善,似乎在哪见过,可细细想来却也毫无头绪。

寺门里的人齐齐探出头去,路上已空无一人,有些不经烧的屋子垮的垮倒的倒,火势已经蔓延到了街上。中年男的汽车已葬身火海,成为火海中的一块暗礁。再一瞧老人的鞋,被街上的石板给烫坏了,千层底已泛出焦黑。

“老人家,快进来。”冬至倒是热情。

“小兄弟,没跟管事的和尚说,不好擅作主张。”中年男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

“不让他进来,别说和尚,菩萨也会怪罪咱们吧。”玉娇帮冬至说话。

“谢谢,谢谢小姐,谢谢少爷。”老人忙道。

“我不是什么少爷。”冬至羞红了脸,帮着老头跨过高高的门槛。

大家都往寺里走,卢项生关门,跟中年男走在最后。

中年男念着车,暗暗叹气。

卢项生却心不在焉,忧心忡忡。

冬至本想跟小姐说朱少爷怕是难以赶来了,只见玉娇引着老人往前殿走,一路垂着头神色黯淡,定是料到了。

老老小小都进了殿,中年男开始唉声叹气,眼下这火势,不知何时消停。太太已把两个孩子哄得安静,又惊又累,孩子们睡得很快很沉。

不知为何,太太一直没跟丈夫说话,也没好脸色给他。中年男肚饿,要太太去弄点吃的来,太太懒得理他,惹得中年男发火,声音忽然就大了起来,对着老婆吼道:“老子要你去你就去!”

“了不起了你,到这步田地,你倒抖起来了。”太太也不客气,积蓄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我忍你好久了,别以为离开了上海,我就会怕你。”

太太的话,把殿堂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连刚刚坐下的老人也不敢大声喘气,扶着墙靠着墙根坐下。

“你给我闭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中年男似乎在陌生人面前,也不用太顾忌面子。

“心虚了是不是,你怕什么?你怕大家知道你的丑事!全都怪你,好端端的家,要不是因为你,我们老早就到重庆了,哪里会在这里耽搁,一家人跟着你担惊受怕。”太太情绪激动,

“还不是你啰嗦个一路,分散我精力。”中年男的声音盖住了太太。

“怪我啰嗦?你自己摸摸良心,你心里有没有我们,危难关头就想着你的东西,连囡囡都不管了……”虽然骂的是丈夫,太太却捂着脸哭了起来。

太太的哭诉令玉娇侧目,穿得再好也只是个旧妇女,男人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所有人都重新打量着中年男,中年男坐立不安。

“你还没完了是不是。”中年男一怒之下站了起来,对太太大喝道。

太太不再说话,哭得却更厉害了。

两个孩子被吵醒,以为爸妈要打架,迷迷糊糊地哭了起来。太太搂着孩子们,边哭边诉命苦,大人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嘈杂无比。

“算了算了,看在孩子的份上,都少说两句吧,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老和尚忍着疼劝道。

“老师父,你说话我听的呀。你是不晓得,他……”太太跑到老和尚身边,又要继续。

“眼下,还是先想想怎么熬过这阵子吧。”老和尚声音不大,却足够每个人都听见。

太太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两夫妻看了彼此一眼,止住了争执,太太哄哄两个孩子,安顿他们再次入睡。

大殿里恢复了安静,玉娇有些感激老和尚,本来就疲累交加,还满腹的心事,被这两口子一吵,好不烦躁。

“千百年来也难碰上一次这样的灾祸,咱们能碰上,是缘份。我啊,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趁着现在还能说两句清白话,跟大家说说我的事儿吧。”老和尚竟然来了精神。

“元觉,说话伤神,你还是休息吧。”小和尚心疼老和尚。

“有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好多年,再不说,怕没机会说了。”老和尚看一眼小和尚,挤出一个苦笑,“我今年五十六了,出家前是个杀猪的。”

话音落下,玉娇惊呆了,这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居然是屠夫。

“我年轻的时候,一天能杀两头猪,还宰过牛。我爱吃肉,顿顿荤腥,大鱼大肉。别看我现在这么瘦,那时候我腰围三尺,裤长三尺,人家都管我叫刘三尺。”说到这里,连同老和尚在内,所有人都笑了。

老和尚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买卖不错,我也讨了堂客生了儿子,能养活一家子。我婚结的晚,但堂客漂亮,比我还小十六岁。那时候她在街上唱小曲讨饭吃,嗓子亮着呢,说话都像唱歌,可好听了。要不是兵荒马乱逃难到了长沙,她可不会嫁给我。”

“过得好好的,师父为什么当和尚呀?”阔太太忍不住插嘴。

“说来也怪,白天干活好好的,半点事没有,一到晚上就睡不着,总是梦到自己被绳子绑住,吊在树上。还有一个我,系着我的围裙,穿着我的衣服,把我当猪给杀了,开膛破肚,心肝脾肺一件件挑出来,身上的肉一块块地切掉。梦里还能觉出疼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变成骨头架子,我怕呀。后来再干活眼前的猪就总变成我自己的模样,手抖起来,再使起刀来在就不利索了。”老和尚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有些疲惫。

听到这里,在座的人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这是心理作用,吃吃安神的药就好了,要不就喝点酒。”卢项生无意地插嘴。

“都试过,药也吃过好多,酒也喝过,经常是喝到烂醉才睡,全没用,一合上眼,还是那个梦。”老和尚看着屋顶,陷入回忆中,“这可能就是报应,我儿子长得白净,随我堂客,一笑还有俩酒窝,就是话说得迟,五岁才会叫娘老子。要是能活到现在,我儿子也该有你这么大了。”老和尚说着说着,目光落到了冬至身上。

“不瞒您说,我也是没爹没娘的,幸亏老板肯收留,才活到现在。”老和尚的话勾起了冬至的伤心事,他叹了口气道:“我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玉娇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冬至流露过这样的伤感,本以为他真是个木头人,只会干活。

“这世道都命苦。”老和尚长叹口气,目光离开了冬至,看着远处的虚空,老泪纵横,“那年我堂客老家发大水,她吵着要回去看看。我本不想答应的,可她嫁给我都好几年了,一直没回过娘家,就收了生意,带着堂客儿子回娘家。路上走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到家,没想到才回村第二天,就碰上鬼子来扫荡。村里的男人都拉去当壮丁,我也被拉去了。修了三天的路,几乎被打死,跟一个老乡半夜逃出去,差点吃枪子。唉,千辛万苦回到村里,才知道村里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老人孩子全被杀了,男人都抓了壮丁,女人们都被鬼子抓了,我儿子的肚皮被挑了,头都找不到。”

老和尚的话深深吸引了大殿上的每一个人,玉娇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幸运,那个她恨过千百遍的家,是爹苦心营造的小小天堂。

“老师父,您太太肯定福大命大,肯定还活着。”阔太太也是个善感之人,泪也出来了。

“甭提了,被鬼子糟蹋过的女人还能活吗?她有福就不会嫁给我了,是我不该答应回去呀。一转眼十几年了,想烧个纸钱都不晓得是朝东还是朝南。我堂客天天在梦里哭,怨我杀生太多,才有这样的报应。我一路讨饭回来,走了足足大半年,好不容易回到家,发誓再也不离开长沙城了。回到家,又干了两年老营生,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再也拿不稳刀,梦里全是死猪,还有我儿子堂客的冤魂。有一天扔下刀就跑寺里来,求方丈收容我。不怕大家笑话,我比元空资历浅,得管他叫师兄。”话说至此,老和尚几度哽咽。

“听师兄的话,别说了,赶紧休息吧。”小和尚小心地帮老和尚拭去额头上痛出来的冷汗。

“是啊,老师父,你伤得重,赶紧休息吧。”中年男说道。

“伤得重才好哇,我高兴。”老和尚的眼里泛出异样的光彩:“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好多经文我不懂,这句倒明白。你们不要觉得亏欠我,我救你们,也是救我自己。一家人在一起,不容易,你们有儿有女的,已经是了不起的福气了,好好过吧。”

老师父说完一番话,气力尽消,虚弱地望着天花板。

“老师父,你是菩萨心肠。睡一会儿吧,你得休息。”太太听得面色一红,羞愧地看一眼中年男,原来老师父说这么多都是因为他们夫妻吵架。

“我不想睡,我怕睡着了就醒不来了,我怕呀,怕那些梦变成真的。”老师父虽然这么说,精力却明显不济了。

小和尚抹了把泪,跪在蒲团上敲起了木鱼,口中念念有词,为老和尚祈福。 aRjVCdOgc4n9D2+3pzQeyGswLkYxM4bmqG3v7TB7yLYIotPZCtN0oHMs9uGM7C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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