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进步新女性,玉娇平素最烦吃斋念佛,也不去寺庙。即便开福寺这样的千古名刹,逢年过节田德喜去祈福,她也总找借口推托。长这么大,一共来过两次,眼下又是半夜,外边火光冲天,映得寺内影影绰绰,更是辨不清南北。站在园子里,只见庭院宽阔进深重重,到处都是高檐宽瓯,仿佛间间是殿宇,处处有菩萨。
“师父师父,请问哪位菩萨比较灵?”玉娇追上老和尚,问道。
“女施主,心诚则灵。”老和尚双手合十作答。
“我心诚,我百分百地心诚,求您告诉我到哪里拜比较好。”玉娇擦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粗粗说道:“实不相瞒,我要为我爹求个平安。”
“请随我来吧。”老和尚领着玉娇往前殿走去。
开福寺门不算特别高大,内里却深广,藉着火光,依稀能看出堂皇,黄墙红瓦面阔三间,外檐方柱內檐圆柱,均由花岗整石凿成,虽处乱世,依然气派非凡。老和尚给长明灯里添了些油,又把香烛点亮,大殿亮堂起来,三尊慈眉善目的菩萨高高在上俯瞰众人,仿佛人间疾苦历历在目。
“师父,借一步说话。”卢项生心里惦记着沈公子,把老和尚叫到一边,小声道:“贵寺可住了一位姓沈的公子,我是他的朋友,请带我去见见他。”
老和尚打量一番卢项生,双手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沈居士的确留宿寺内,但是他特意交代过,不见任何人。”
“我真是他朋友,有要事相告,请行个方便。”卢项生拿出一个大洋往老和尚手里塞。
“阿弥陀佛,施主不必破费。沈居士是本寺贵客,他交代的事连方丈都要遵守,更何况我辈小僧,还望谅解。”老和尚面露难色。
卢项生还想再说些什么,正好玉娇请教老和尚,殿内供奉的是什么菩萨,老和尚忙趁机走开去,为玉娇解释:“这里供的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
老和尚还未说完,玉娇已经跪倒在殿前蒲团上,重重地磕起头来。
地板是青石铺成,玉娇的头磕得砰砰响,冬至心疼,去拉她,却被她用力挣脱。冬至急,又实在没有办法,拉不动小姐,只有跟小姐一起求菩萨保佑了。冬至跪倒在小姐身后,一样重重地磕起头来。
不知磕了几个头,玉娇头疼得晕了起来,眼泪沾湿了地板,她还在下意识地撞击着地板,并非觉不出疼,而是必须痛才对得起爹。心中满是悔恨,如果现在还在家中,如果没有出走,就能救出爹一起逃,兴许……没有兴许了,也回不去了,再也没有家了。
玉娇直磕到晕倒在蒲团上,冬至赶紧把她搀起,玉娇口中喃喃:“爹总说气死鬼跟病死鬼不在一处,让我别气他,免得他去了下边见不到娘。”
“田小姐,令尊是大富大贵之人,肯定会没事的,你别太伤心。”卢项生皱着眉头劝道。
“师父,师父你说烧死鬼跟病死鬼会在一处吗?”玉娇又问。
“这……实不相瞒,贫僧只是个扫地打杂的。”老和尚被问倒了,有些犯难:“对了女施主这可是你家的狗?这狗可不能入寺,还请……”
“菩萨面前,众生平等,好像是这么说的吧。狗虽是畜牲,好歹也是一条命,您要是赶它出去,外头这光景,这条命就该保不住了,请您发发慈悲,让它在这里待着吧。”玉娇苦苦哀求。
“这……”老和尚的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来,他本不是善言之人,遇到这般有学问又会说话的女施主更是口拙。
“我想请菩萨多多关照,是不是多捐点香火钱菩萨会多帮一点?功德箱呢,我要捐钱。”玉娇自言自语地打开书包,信手抓了一把,也不知几个大洋,全都塞到菩萨面前的功德箱里。
银子跟银子碰撞,清脆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如此大手笔,小和尚偷看一眼老和尚,吐了吐舌头。卢项生暗自冷笑,给钱多就关照谁,那还算什么菩萨,跟凡间的贪官污吏有何两样。他本不信神佛,此刻更是冷眼旁观。
“多谢女施主,观世音菩萨大慈悲,一定会保佑您的。”老和尚双手合十道了个阿弥陀佛,说罢就让小和尚去给大家倒点茶来。
老和尚给玉娇点了三支香,玉娇插在香炉里,又跪回蒲团,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你一定要保佑我爹。
冬至跟在玉娇后边,也跪在菩萨面前,同为老爷祈福。
“可否借一步说话。”
玉娇全神贯注,差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瞧是卢项生,冲她指指门外。
玉娇把书包扔给冬至,跟着卢项生出了殿门。
“田小姐,眼下的形势……世炎他……”卢项生支支吾吾的。
“有话您就明说吧。”
“眼下世炎不在,我有责任替他保护你。请跟我说实话,你带了多少钱,万一世炎赶不过来,咱们怎么走,由我来安排。”卢项生倒毫不掩饰。
“云芝表哥,其实我也有话想问你?”玉娇回过神来,觉得此人有些唐突,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名堂。
“叫我卢大哥吧。”
“卢大哥,你是不是早知道今晚有大火?”
这不是卢项生想听的答案,他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
“我看见放火的都是警察,你应该是逃了吧。”
“今晚逃走的警察很多,实在下不了手。”
“伤天害理的事,不做也罢。”
“谢谢理解,请相信我,一定会带你平安离开,跟世炎见面。”卢项生没想到玉娇居然看穿,继而有些为难:“临时决定跟你们一起走,身上钱不多。我个人路费足够,但是你和你家长工……”
玉娇琢磨片刻,随即报出一个数字。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要准备充分些,你怎么能这样。”卢项生的失望毫无掩饰地表露在脸上,他真没想到这位想当然的小姐会如此草率地出门,明明特意叮嘱过。
“我也是没办法,我爹的东西实在找不着。”玉娇心虚地说着,几个时辰前的事,恍如隔世。
“就这点钱就别乱大方了,静观其变吧。”卢项生看了玉娇一眼,原本有些怀疑她是瞒骗自己,但她的模样实在不像。懒得再跟她废话,扭头进了殿,不客气地喝起和尚们准备的茶水。
玉娇望着烧红的半边天,心里骂着自己,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菩萨神通广大肯定看穿自己。捐钱时只盼菩萨看在香火钱的份上帮帮忙,完全没其他打算,可这节骨眼上无论要走要留,缺了钱都寸步难行。唉,这火烧得真邪乎,不知家里还能存下什么。
茶是粗茶,谈不上香润,润嗓子倒还不错,玉娇灌下一整杯才想起,今晚还没喝过水。一阵风携着浓郁的焦糊味吹进殿,带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