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许久,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小姐。玉娇揉揉眼,一个激灵下了床,她已经换好了方便行动的男装。
“小姐,你把窗户开开,我买了你爱吃的糖油粑粑。”冬至悄悄说道。院里的灯光把他照成一个黑影,像副剪纸画似地落在窗纸上。
玉娇没做声,她对冬至有些生气,刚才吃饭时被爹训,她一个劲地冲冬至挤眼睛,他却看都不敢看过来,也不敢帮她说话。
“小姐,我把碗放在窗台上了,别饿着自己。”
窗户上,冬至的剪影退去,窗户上多了个碗。
玉娇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开窗看到那金黄色的粑粑,剩下的一点气也消了。人是铁饭是钢,玉娇早就饿软了,拿碗时正瞅见冬至没敢走远,怯生生地看着她。
玉娇心念一动,招招手:“我渴。”
冬至赶紧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来热茶。
玉娇一手接过茶壶,另一只手却抓住冬至,低声说:“听好了,一,把我房门钥匙弄来;二,今晚不许睡觉,等我找你;三,不许告诉我爹。”
冬至惊得目瞪口呆,长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吊死在这屋里。”玉娇板着脸,认真地说。
隔着窗棱,冬至迟疑良久,点了头。
外面喧哗起来,听脚步声,似有成百上千人齐齐走过,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震耳的口号响彻云霄,可惜玉娇什么也看不见。店里的伙计们大呼小叫,隔壁家的孩子哇哇直哭,玉娇知道,万人大游行开始了,同学们全都在外头,说不定世炎也在队伍里。
想到世炎,玉娇就激动不已,他跟云芝不一样,大不一样。玉娇越想越激动,要是能有双翅膀,她就立刻掀开屋顶飞出去,她要站在世炎身边,牵着他的手,高举火把,跟他一起呼喊抗日救国。对,要是手里有个火把,她恨不得立刻烧掉这个比她爹还老,还顽固的家。
玉娇狠狠地嚼着已经变冷变硬的糖油粑粑,为了午夜的计划,必须补充体力。
怕爹起疑,玉娇没开灯,一直坐在黑暗中,书包里放好了要带走的东西。她忐忑地等待游行的队伍经过,等到伙计们洗涮,等到熟悉的脚步声进入对面的厢房,再多一点耐心,等到爹那熟悉的呼噜,穿过院子,轻轻传来。
黑暗中,玉娇瞪大了眼,轻轻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屏住呼吸,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确定大家都已经睡着后,玉娇捏着嗓子学了声猫叫。片刻,一条黑影从杂房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来到玉娇门前,小心翼翼地开着锁。
玉娇捂着胸口,按捺住随时可能蹦出嗓子眼的心,自由就在眼前,只需多些小心,再小心。锁开了,冬至却不让玉娇立刻出来,从窗口递了个油壶,让玉娇往门合页上滴点油。玉娇暗叹冬至心细,万一吵醒了爹,就前功尽弃。
滴完油后,玉娇轻轻推开门,悄然无声,再把门合上。打发冬至去前边开店门,锁被玉娇攥在手心。
冬至轻手轻脚地移开门板,又查看过外边没人,这才折返回来叫小姐动身。
玉娇跪在爹的门口,磕了个头。
温热的额头碰到冰冷的青石地板,那冰冷迅速传至全身,只有眼窝是热的。还记得小时候跟爹玩躲猫猫,把爹关在库房里,一个多时辰才出来。爹没骂她打她,只是用胡子扎她。那又疼又痒的感觉,似乎就在昨天,玉娇却变成大姑娘了。爹再也不会用胡子扎她了,他只会板起脸来,不许这样不许那样讨人嫌。
正准备往店里走,田德喜的呼噜声忽然停顿。玉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到呼噜声续上,才敢迈步。一会儿的功夫,玉娇已经出了身白毛汗。
玉娇进入前方店铺,柜台里的现大洋和值钱货照例关店后都被爹收回房,只剩几样普通货色。时间紧迫,没法子弄到地契和金条了,她相信世炎不会介意,黑暗里还摸到一块怀表,来不及细看,胡乱一揣出了门。
“小姐,求求你,能不能别走。”冬至关门时,放慢了动作。
藉着昏暗的夜光,玉娇看到冬至眼里亮晶晶的。从小到大,玉娇还从没看过冬至哭,心中一软,不过这微微的情绪立刻被深夜清冷的空气打消,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冬至强忍住哭腔。
“我也不知道。”玉娇停住脚步,低下头。
“我送送你。”冬至追上来。
玉娇没有拒绝,事实上她正有点害怕,距离火车站还有那么远的距离,一路上那么多的难民,不论劫财还是劫色,她都承担不起。
冬至把店门关好,和以往一样跟在小姐身后。
玉娇没敢回头,这一别,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家,此时心里只有外头的天大地大。再往前多走几步,就能摆脱那个冥顽不灵,逼她早早婚嫁的爹了。出逃如此顺利,应该高兴才是,可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奇怪,空气中飘着一股浓浓的怪味,让人很不舒服。
玉娇看看表,都快十二点了,街上怎么有那么多的警察?几乎每个街口巷子口都有,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其中不少人正拎着铁桶往民居的木墙上浇这什么。这令人不解的一幕引起了玉娇的兴趣,不过两个深夜出行的年轻人更容易引起警察的注意。街对面有警察大声喊道:干什么的!
玉娇急中生智,赶紧低着头挽起冬至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身上,学男人粗着嗓子应道:生病了,瞧大夫。
警察又喊:快走快走,不许看。
可能在搞什么军事行动,玉娇很害怕,别还没出城就被人家给逮回去了。拉着冬至加快脚步,避开大路钻小巷。说来也怪,到处都有警察和士兵,无论大路小路,连小巷子里也有,空气中那股怪味越来越浓。
“小姐你看。”冬至指着不远处,街边停着一辆救火车,可令人惊讶的是,一群警察正在往救火车里灌注火水。
这些人真是警察吗?他们要干嘛?玉娇心中也纳闷,时局之乱,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另一群警察跟着灌满火水的救火车往太平街方向去了,玉娇心中浮出不详预感,忍不住回头一看,家已远了。冬至也停下来,恳切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是去意。
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玉娇一狠心,拉上冬至快步向前,距离火车站,还有不短的一截路。路上玉娇强迫自己什么都别想,只要脚步不停,世炎准会在火车站等着自己。美好的未来,真正的幸福,崭新的人生,统统在前方。
冬至心中也乱,但他一如平常木讷无话,只是寸步不离小姐。
午夜的火车站,比预想中的人要多得多。拥挤的人群熙熙攘攘,不乏穿戴体面的上层人士。售票窗口前大排长龙,不少黄牛穿梭人群,暗中兜售不知真假的车票。玉娇怕被熟人撞到,把围巾包住头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极力搜索着。
世炎在哪儿?
玉娇被拥挤的人流挤得顺流而动,明明不想马上上车,却还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往站台的方向挤去,哪怕使劲全身力气也无法逆行。
火车如黑色铁龙般停靠在站台上,检票口不知为何已经无人值守,连个维持秩序的人也没有,旅客们就像一窝混乱的蚂蚁,人头攒动。就在玉娇身边,一个穿得很体面的先生拖着两只大箱子边挤边大喊着:“帮帮忙,再挤挤,马上上去了。”
这位先生后边还紧跟着一位太太和两个孩子,人流中几乎站立不稳,只好死死拉着孩子们不松手,还有个仆人帮他们拎着另外两个大箱子。
这位先生是有车票的,带着家人和佣人上了车后却立刻改了口,霸着车门口的位置,把余地卡得死死地,冲下边拥挤的人大喊:“别上了,下班车马上就来,这里已经要挤死了。”
玉娇瞟一眼那位体面的先生,真是道貌岸然,不过这节骨眼上,她哪有闲心想别人,至少人家已经有了车票,并且知道方向如何,而能确定她方向的那个人,现在哪呢?
“你说他会来吗?”在人群中看了一大圈也没发现世炎的身影,玉娇忐忑起来。
“朱少爷吗?应该会来吧。”冬至可没把握。
“那他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他,你说,他会不会见不到我,回去了?”玉娇恨不能拿个大喇叭对着人群里喊。
“要不要我去茅厕看看?”冬至说。
“别留我一个人。”玉娇忙拉住冬至的手。
“这……”冬至说不出口,小姐总不能跟着自己一起去茅厕吧。
玉娇正发愁,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高个子的男人鹤立鸡群,似乎是站在什么台子上。那正是卢项生,焦急地四下张望。玉娇忙挥挥手,拉着冬至挤了过去。
“您怎么来了,世炎呢?”玉娇发现卢项生手里也提着个包,出远门的样子。
“咱们先离开这里。”卢项生一见到玉娇就拉她往人少的地方去,边走边瞄了眼玉娇手里的包,“重吗?我帮你拿吧。”
“不重,我自己能行。世炎呢?”玉娇更在意心上人。
“世炎被他爸盯得死死的,不方便来车站,他让我来找你,一起去开福寺碰头。”卢项生一直走到远离人群的角落,才说话。
“开福寺?”玉娇很有些吃惊,开福寺在城郊。
“要避开耳目当然越远越好,万一被熟人看到,就算你俩走脱,一样会被抓回来。”卢项生解释道。
“说的也是,还是世炎想得周到。”玉娇一听是世炎的主意,顾虑全消。
“走吧,趁这里能叫到车,赶紧走。”卢项生似乎比玉娇还心急。
三人叫了两辆人力车,玉娇想了想,又给冬至叫了一辆。冬至从不坐车的,每次玉娇上街都是跟在后头跑步跟着,今天居然破了例。
“小姐,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省一点是一点。”冬至不肯坐。
“少罗嗦,叫你坐你就坐。”玉娇板起脸来,让车夫赶紧走。
冬至拗不过小姐,只好上了车,从没坐过人力车,浑身不自在。
三辆车前后脚跟着,钻进了漫漫长夜。一阵夜风刮来,带来一股浓得刺鼻的火水气味,警察越来越多,他们从街道两端开始,正往居民住宅上泼洒着火水。
玉娇想问问卢项生这是在做什么,天干物燥,又是夜里,万一失火可怎么好。玉娇回过头去,却发现经过卢项生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大衣领也竖了起来,似乎不想被人认出来。
难道这位表哥也要一起走?玉娇看到了卢项生膝上大大的旅行袋,现在可不是提问的时候,她脑子里还有更多的问题,世炎已经到了开福寺吗?他能跟自己一样顺利逃出家门吗?不坐火车,又要怎样离开长沙,是包车,还是去湘江坐船?
玉娇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就在昨天,此时的自己躺在那永无天日的闺房里,现在,人生的格局似乎开始转变了,她已经跳出原本的那条轨道。虽是夜风凛凛刺骨寒凉,玉娇的心却跳得好快,脸也热了起来。
诶,脸是真的热起来了,那热并非源自体内,怎么回事?
玉娇醒过神来,猛然发现城里的某处居然冒起冲天的火光。黑夜中,那金色的光芒藉着风势猖狂地拧着腰肢。玉娇和冬至惊讶地看着那大火,猜想着火的会是什么地方。
“快,再快些,我加钱。”卢项生催促着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