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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宅院里,倒比上次来更显杂乱,走廊和墙角胡乱摆着许多家什,地板脏了也没人收拾。

本来田德喜顾忌这么晚会碰上朱家父子,一路上编了好几个理由来找卢项生,所幸爷俩都不在,卢项生也还没回来,管家安顿田德喜在客厅等候,便下去奉茶。田德喜正琢磨着究竟要给卢项生多少钱,堵他的嘴合适。

“田叔叔,你怎么来了?”朱云芝正好下楼来,一眼就瞧见田德喜。

“我……我来找你表哥,有点事。”田德喜支支吾吾地。

“是不是玉娇出事了?”云芝一听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是你表哥告诉你的?”田德喜心道不好,莫非卢少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不是,是今天玉娇来找过我。”云芝左右张望一下,确定周围没人才敢说。

“对呀,她今早出门说来找你,找你什么事儿呢?”田德喜觉出点怪来。

“她.....”话到嘴边,云芝却不敢说了。

“都这节骨眼上了,你就直说吧,我都快急疯了。”田德喜见云芝似乎真知道什么内情,焦急地催促道。

云芝又想了想,终于把玉娇来找她商量“绑票”计划,筹钱出走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叔叔,你别怪玉娇,她也是一时糊涂。等你把她找回来,千万别骂她,她那个脾气你知道的,吃软不吃硬。”云芝说完又有些后悔,忙帮玉娇解释。

“你就莫帮她说话了,快告诉我,她藏在哪儿,在你家吗?”田德喜说话就要上楼去看,目光到处搜寻可能藏人的地方。

“我哪敢藏她呀,我都跟她说了,这样干绝对不行,也劝她听您的话,大人的安排肯定都是为儿女好的。可她就是不听,我也是急得没法子,还跟她吵了起来。我想过,她现在很可能在方姑娘家。”云芝忙道。

“开武馆的那个方家?”田德喜有点懵。

云芝点点头。

“这个姓方的,胆子也太大了!”田德喜来不及道谢,也不等云芝解释,已经气呼呼地冲了出去。直冲到十字路口,这才想起不知方家地址,只好调转头回去,找到云芝问了个清楚,正好卢项生也回来了。

方小桃望着田家小姐,心里就像爬满了一窝蚂蚁,乱糟糟。如果真的只是为了给田老爷送封信,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进田家的门?还有那句田老爷亲启,怎么看也不像是女儿写给爹的。方小桃不识字,不敢拆开竹筒,并不知道里边写了些什么。不过她看到田小姐写字的姿势十分古怪,明明不是左撇子,偏用左手写字,写出来的字也跟鸡爪子划出来的差不多。田小姐还再三叮嘱,一定要天黑后,等家里只剩老爷一个,再把竹筒扔进去。方小桃越想越不对劲,田家明明还有两个长工,田小姐没回家,怎么知道家里会只剩下老爷一个?田家今天连生意也不做了,真是越想越怪。

玉娇端坐床边,只因这屋里连张凳子也没有,脊背没有依靠,略微弓着。灯油浅,灯花小,方家的贫寒在昏暗中一目了然,可惜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桃一身粗布袄子,袖口处还打了补丁,要是换上云芝的行头,这姑娘的姿色恐怕还在云芝之上。

钱这玩意儿,玉娇以前从没意识到有多重要,不过今天,她第一次意识到,有钱才有自由,没钱寸步难行。细细盘算下来,才发现出个远门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了,合适走远路的软底鞋,两套更适合苏区的新行头,经得起长途跋涉的坚固旅行箱……还有十两金子,到手后该藏在哪儿才能平安带走,各种问题扑面而来。

玉娇并未因此而犯愁,这一系列的问题跟课堂上需要解答的问题不一样,完全不会让她头疼,只会令人兴奋,以及迫切解决的冲动。无论如何,是时候走了。苏区的天一定比这里蓝,苏区的空气也一定比这里新鲜,最重要的是,没有了那个顽固不化的封建爹,一想到这,她就恨不能立刻出发。出路出路,走出去才有路!她脑海内为自己的决定在呐喊着,仿佛有千百匹烈马奔驰而过,面孔上却不敢被方小桃看出端倪,压抑这异常的亢奋。

外头咣当一声响,窗户纸忽然就亮堂了,院子里冲进来一伙人,嚣张地横冲直闯。

“方刚!方刚是住这屋吗?”

外边有人在喊,方小桃赶紧跑出去瞧,还安慰着玉娇,可能是房东带的人又来了。门刚开,玉娇还没反应过来,爹就带着两个制服警察冲了进来。

玉娇登时傻了眼,愣在原地,直到被爹拉出门去,眼看着警察们要动手绑方小桃和方师父,两位徒弟已经要出手护人。警察们一看对方是练家子,连枪也掏了出来。玉娇这才回过神来,大喊着:“别抓他们,没他们的事,都是我自己。”

啪——一记耳光甩在玉娇脸上,田德喜的巴掌隐隐作疼,玉娇惊讶地看着爹,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挨打。

“别抓他们,全是我的主意,不关他们的事。”玉娇捂着被打疼的脸,瞪着爹。

田德喜不做声,也没有其他动作,父女俩你瞪我我瞪你,就这么僵持着。

“怎么,人还抓不抓了?”

办事的小警察不耐烦了。

卢项生见状抬抬手,让他们放了方刚和方小桃。临走时,田德喜往卢项生手里又塞一张银票,小声地说:“给贤侄添麻烦了,这事请千万保密。”

“我办事你放心,这家人也不能留,明天我派人来,保证干净利索。”卢项生心领神会地收下钱,冲田德喜一笑,领着弟兄们走了。

玉娇被爹带回家,一路上半句话也没说,从爹的那巴掌的分量里,她觉出爹的愤怒。都说平时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谁也拦不住,爹今天是真的火了。直到她被爹关进屋里,门外传来锁的声音,玉娇才急了,使劲拍着门,踹着门。田德喜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什么也不放女儿出去。

玉娇手心都拍疼了,腿也踢酸了,皮鞋里的脚尖都疼了,外边也没动静。

“田德喜!你女儿死在屋里你也不管了?”屋里传出玉娇的吼声,随即发出什么瓷器砸碎的声音。

“有本事,你就死在这屋里。”田德喜也吼道。

“爹,你知道我出去是要做什么的,我不是出去玩,我是去革命!革命!你连做梦都不敢做的事,我现在就要去做了,你不为我自豪吗?”玉娇想换个法子再劝劝。

“我呸!我管你是为了谁,谁让你去玩命,谁就是老子的仇人!”田德喜余怒未消,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你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能飞了?我告诉你,你不是那块料,打你生出来,我就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要什么给什么,就算我放你出去,也飞不远,你吃不了那苦头。”

“您不试试怎么知道?世上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我也一样。人家能吃苦,凭什么我不能?”

“你当苦是什么好东西,那么好吃?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为的就是让你长大了去吃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哪儿,枪子儿不长眼睛,甭管金贵命下贱命碰上它就全都报销。你懂什么是命吗?命就一条,你娘拿她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你要随随便便地死了,别说对不起我几十年的辛苦,也对不起她!”

“我要是不走才是对不起她!国家都要灭亡了,咱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父母在,不远游。你懂不懂?想走可以,先等我死了再说!”

“你真是太愚昧了!我们革命为的是民主,自由,共和,大同!你别再抱着这种小资产阶级思想,封建思想,要是没人革命,中国迟早完蛋!”

“革命革命,我看是要命,你想要我的命!”

“爹!你也是识文断字的,你听我说,今日之异端,就是未来之主流,今日之主流,也是昨日之异端!你看,你不也没辫子了吗?”

田德喜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玉娇也不知道他听到最后的这些话没,爹的脑子简直就是铁板一块。被破坏计划的懊丧,急于求成的冲动,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以及被严厉管教多年形成的叛逆,混合在一起,迅速发酵成浓烈的怨气,玉娇气得手直哆嗦。

在床边坐了一会,抹了把不甘的泪,时间紧迫,来不及伤心,她得赶紧把包袱收拾出来。只要爹一开门,她就得找机会逃走,这个封建又封闭的家,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玉娇身上只剩下二三十个大洋,还有两件首饰,虽说脖子上的玉佛最少值五百大洋,可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又是娘的遗物,无论如何也不能离身。光靠几十个大洋能走到哪儿去,能走出多远。铺子就在距离房间不到三丈远的地方,柜台的夹万里就有白花花的现大洋,可惜玉娇的手够不着。

越想越烦,天色渐亮,玉娇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床上迷糊起来。 s/vPjXTP/FddHlMcSNWJzwl/qxO6hWUGuoJN8vwY5Kl/xuvHyX4jDzzvR7Jhqq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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