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外面寒气袭人,四周一片宁静,月亮高挂在天空,月光照在打谷场上。
苏秦与哥哥苏厉紧挨着坐在打谷场上的麦秸垛前,做临行前的话别。
“大哥,我要走了。”
“去哪儿?”
“秦国。”
“秦国那么远,如何去得?”
“这个不用担心,我已经买了车马。”
“买了车马?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爹分的地卖给了里正。”
闻听苏秦之言,苏厉心中不觉一怔。
“二弟,你把地都卖了,弟妹没了依靠,你叫她以后如何生活下去?”
“没都卖,给她留下了十亩桑田……”苏秦停顿一下,心里掠过一丝酸楚,他感到这样做有点对不起小燕子,可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做。沉默片刻后,苏秦言道:“大哥,我就不给她说了,我走后,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给爹、娘说了吗?”
“没有,不给他们说了,说了就走不成了。”
苏厉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几时走?我送送你。”
“明早卯初走,大哥就不用送了。”
“你远赴秦国,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还是送送你吧。”
“为了不让爹、娘知道,为了不惊动其他人,今晚我就不在家住了。”
“不在家住,你住哪里?”
“今晚我就住在村东吴先生家里,甭让爹、娘知道。”
苏厉点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苏厉问道:“你的车马呢?”
“在吴先生那里。大哥,我这就走了,爹、娘就指靠你了!”
苏秦边说边站了起来,苏厉也站了起来。苏厉眼里含着泪水,两手紧紧地握住了苏秦。
“二弟,早晚走不通了,就……就……就回来!”
苏秦眼里亦含着泪水,向苏厉点了点头。
苏厉松开苏秦的手,苏秦一个转身,快步向东走去。
翌日卯初,村东路口。苏秦身着黑貂裘衣,腰佩宝剑,站在轺车前,环视一下生他养他的轩里村,心中暗道:“爹、娘,恕儿子不孝!”
苏秦在车前站有多时,然后纵身跳上轺车,用鞭子抽打一下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驰出轩里村。
沿着宽畅的官道一路向西,苏秦昼行夜宿,大约行走二十多天,来到了咸阳。
苏秦的轺车缓缓驰进咸阳城时,天色已近黄昏。入门不久,苏秦看到一个正在路边收拾小摊位的老丈,遂吆住车子,跳下来,向老丈拱手揖礼。
“请问老丈,士子馆如何走法?”
老丈上下打量苏秦片刻,然后用手指向前面:“官人可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前走两箭地,向右拐,再走一箭地,左拐就到了士子馆。”
苏秦谢过老丈,驱车离去。
“天下皆知做官好,无视高处不胜寒!看此情景,这又是一个求官者。”望着苏秦渐渐远去的车马,老丈直是摇头,“这年月都想做官,都来求官,可到头来又有几人能求得?”老丈略顿一下,长叹一声道,“唉,富贵使人狂呀!”
苏秦驱车来到士子馆,连问十多家客栈,均已住满。他看着眼前无数灯红酒绿的客栈,穿梭不息的人流,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有想到天下竟会有如此多的士子,为前程远行,千里而来。
苏秦再往前走,来到了一家“如意客栈”。他将车停下,上前揖礼道:“请问,贵店可有空房?”
“客官赶巧了,本店刚好腾出一套空房,若是早一天来还没有呢。客官真是好福气。”
店小二边说边喊来一个小厮,吩咐将车马牵至后院,自领苏秦径入店中柜台前。
店小二领苏秦进入店中,边走边高声喊道:“有客官住宿。”
闻听喊声,柜台后的店家打量一下面前的苏秦,面带微笑,拱手揖礼道:“客官请随我来。”
苏秦还过一礼,随店家走至一进小院。店家推开房门,苏秦进入房间一看,此房客厅、卧室分离,功能齐全,甚是奢华。
苏秦问道:“费用如何?”
店家微笑着说:“这是上好的客房,若是长住,包月五金,膳食另计。我观客官相貌堂堂,面带贵相,日后必定飞黄腾达。今日交个朋友,将来好有仰仗。不知客官贵姓?”
“免贵,在下姓苏名秦。”
“苏士子,有何需求,尽管吩咐。”
苏秦揖礼道:“多谢店家!”
“客官早些歇息。”
店家说完转身离去。
第二天,苏秦吃过早饭,从如意客栈出来,徒步走向士子馆。一路上苏秦看到,众多士子从不同的客栈里走出来,三三两两,边走边说,全都汇入士子馆。
当苏秦随着人流昂首挺胸走进士子馆时,士子馆大堂里早已聚集了众多士子,有的在台上竟相演说,有的聚集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场面好不热闹。
苏秦穿过大堂,来到馆主房间,面对馆主,深深地揖了一礼,随即递上拜帖。
“在下洛阳苏秦,拜见馆主!”
馆主樗里疾起身接过拜帖,回揖一礼。
“苏士子请坐。”
“多谢馆主!”
苏秦揖礼后坐于客席。
樗里疾看过拜帖后,抬起头来看一眼苏秦道:“云梦山鬼谷子乃当今天下旷世奇才,苏士子是鬼谷子高徒,今日造访,想必定有高论,在下愿洗耳恭听。”
苏秦又揖道:“馆主过誉,秦国广招天下贤能,是以,众多士子不远千里,咸聚于此。今在下遨游列国,访求山川,适逢咸阳,欲与馆主一论天下之势,助秦王雄视诸侯,成帝王之业。”
樗里疾闻听苏秦之言,十分震惊。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士子有如此之说。“雄视诸侯,成帝王之业。”这是何等大的气魄。
樗里疾朝苏秦恭敬地揖了一礼。
“苏士子出言果然不凡,不愧是鬼谷子之高徒,在下折服!只是这天下诸侯纷起,帝王之业,谈何容易!”
苏秦面对樗里疾,还揖一礼道:“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时至今日,不过二十。在这二十国中,能成大事者不过七国,秦、楚、齐、燕、赵、魏、韩是也。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秦、楚、齐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依苏士子之见,秦、楚、齐三国皆可得鹿?”
“天下之势确是如此。然而三国又各有不同。”
“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而道:“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又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却不可行于乱世;再看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是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政治昏昧,门阀互争,难以形成合力。”
“苏士子所论天下大势,令在下耳目一新。依苏士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
“这是大势所趋。”
“在下但愿未来天下皆归秦。”樗里疾停顿一下,沉思片刻道,“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士子今日已至秦地,想必已有兴秦之策!”
“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还请苏士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扫乱势,统江山,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心生敬畏,望而却步,莫敢争峰,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黎民丰衣足食,百姓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能否与在下详言帝策?”
“既是帝策,自当言于帝。还请馆主向秦王引荐在下!”
苏秦说着,起身向樗里疾深深揖了一礼。
樗里疾起身回揖一礼道:“苏士子天下奇才,在下定当向吾王举荐。”
“如此,多谢馆主!”
苏秦转身向外走去,樗里疾恭送于门外。
经樗里疾举荐,一月之后,秦惠文王在御书房召见苏秦。
秦惠文王道:“苏士子不远千里而来蔽邑,对寡人可有教诲?”
苏秦揖礼道:“草民今见大王,欲献三策以治秦,敢问大王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王上扫乱势,平列国,诸侯臣服,天下归一,为帝策;中策可使诸侯心生敬畏,望而却步,为霸策;下策可使秦偏安一方,黎民乐业,为邦策。”
“寡人愿闻上策。”
苏秦论道:“大王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国也。秦沃野千里,奋击百万,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草民请献谋效力,并诸侯,吊民伐罪,吞周室,取天子之位,一扫天下而称帝,易如反掌。”
闻听苏秦之言,秦惠文王不觉为之一惊。
“当今诸侯纷争,乱势横冲,这‘乱’如何能治得了呢?”
面对秦惠文王,苏秦慷慨陈辞:“草民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之‘乱’,需从源头做起。”
“如何从源头做起?”
“如今天下之乱,主要是势乱。这天下乱势,就如那四溢的洪水,遍地横流。若要治洪水、平乱势,必使万流归川,至海为一。如此,天下便可一统。只要天下一统,只要列国臣服,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官吏上行下达,使百姓安居乐业,四海歌舞升平。”
闻听苏秦一番阔论,秦惠文王心生敬意,深知苏秦确是当今天下难得之才,然因初杀商鞅,对游说之士仍心存戒意。此时他内心十分矛盾,留不留、用不用眼前这位天下奇才?一时难以决定。
沉默一阵之后,秦惠文王道:“苏士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千秋帝业。只是寡人听说,大雁志向虽远,然在羽毛还未长成之时,是不能高飞的。寡人虽有志,然力不可逮。如今秦国的政事还没有确定下来,此时怕还不能兼并天下。”说到此处,秦惠文王停顿下来,思虑片刻之后又道,“待数年之后,秦兵力稍足之时,再做议论。”
闻听秦惠文王之言,苏秦如烈火遇寒冰,顿感心凉。苏秦甚知,尽管自己还有千言万语,然此刻绝不能再说下去了。他与秦惠文王已是话不投机,再说只是多余。捭阖之道告诉他,该开口时开口,该闭口时必须闭口。此时的苏秦,心里颇不宁静,他不知为何会是眼前这种状况,是自己说错了吗?可他找不出错在哪里……片刻之后,他平复一下心情,两眼看着秦惠文王,无奈言道:“大王既如此,草民就先行告退。”
见苏秦要走,秦惠文王并未挽留,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苏士子慢走。”
初战失利,苏秦心中自是不快,看着眼前尴尬局面,不得已,他只好起身揖礼退出。秦惠文王虽慕苏秦之才,然难消戒心,无奈之下,权且拱手相送。
苏秦回至客栈,在房中走来走去。他回想与秦王论辩之事,以为没能说动秦王之心,是因为没有旁证博引、将古代帝王之事尽皆详述。他边走边自语道:“当今列国,能一统天下者,唯有秦国。难道秦王没有称帝之心?不对。那是何原因呢?是因为自己没有旁征博引,没有将古代帝王之事尽皆详述吗?”苏秦停住脚步,沉思片刻,又自语道:“何不将古代三王、五帝攻战而得天下之术,汇成一书,献于秦王?”苏秦想到这里,眼前一亮,计上心来。于是,他即刻坐于案前,铺开竹简,思有片刻,遂提笔书写起来。
苏秦将自己关在客栈,于房间里日夜不停地书写古代三王、五帝攻战而得天下之术的策论,约半月时日,复将古代三王、五帝攻战而得天下之术,汇成一书,大约十余万字,经馆主樗里疾献于秦惠文王。
秦惠文王得苏秦策论,仔细阅读,甚是惊叹。只见他不时抬起头来,思索片刻,不时又拍案叫绝。
“妙,妙,妙!奇才,奇才,奇才!真乃难得的天下奇才!”
秦惠文王看完苏秦所论,为其才能而折服。只见他站起来,在房中踱来踱去。
“奇才,奇才,苏秦不愧是鬼谷子的高徒,难得的天下奇才!”
秦惠文王在房中时而踱步,时而驻足思索,片刻之后又自语道:“寡人要一统天下,苏秦是不可多得之才。可眼下以秦国之力,还不足以征服天下。况且商鞅新逝,此时若用苏秦……”秦惠文王不停地摇头道:“时机不成熟,不妥,不妥。”
世间事成败难说,帝王心深不可测。秦惠文王虽认为苏秦是天下难得的奇才,然因商鞅之事,终使其迟疑未决。此刻,秦惠文王在房中不停地踱来踱去,又沉思片刻之后,只听他自言自语道:“苏秦呀苏秦,寡人知你是奇才,然寡人不能用你,不是寡人不用你,是你来的不是时候……苏秦,你为何不等晚些时候,而偏偏此时来秦呢?”秦惠文王停下来长叹一声道,“唉!苏秦之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自经馆主樗里疾向秦惠文王递上策论之后,如意客栈到士子馆的路上,人们每日都能见到苏秦走来走去的身影。苏秦虽然每日都到士子馆探听消息,可秦惠文王主意已定,暂不用苏秦,苏秦无论再去多少次也是枉然。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苏秦来到秦国已是三月有余,他所带钱财俱已用尽。
一日,如意客栈内,王士子、宋士子相对坐于案前,边饮边谈。
王士子道:“宋兄,吾有一事想不明白。”
宋士子道:“王弟有何事想不明白,不妨说来听听。”
“与苏秦在一起共论天下,苏秦语出惊人,确是难得的天下奇才,可秦王为何不用呢?”
“苏秦的确有才,可他时运不好。”
“宋兄从哪里看出他时运不好?”
“苏秦住的那个屋子,三个月前刚死了一人,这个人名叫舒秦,与苏秦听起来无甚差别。‘舒’、‘苏’都是‘疏’,舒秦、苏秦都是‘疏秦’,他二人皆与秦无缘,秦王如何能用呢?况舒秦刚死,苏秦就住了进去,这多晦气。王弟,你说他的时运能好吗?”
“这苏秦如此有才,真是可惜了!”
“不要为他人叹惜了,莫扫了我们的酒兴。来,吃酒。”
“不说他了,吃酒。”
宋士子与王士子二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日夜晚,苏秦正在房内焦急地踱来踱去,忽听有人敲门。
“苏士子在吗?”
苏秦在房内听出是店家,便道:“请进。”
店家推门进到苏秦房内。
见店家进来,苏秦问道:“这么晚了,不知店家有何事情?”
店家道:“也没啥事情,就……就是这店钱,苏士子,您看……”
“店钱不够吗?”
“苏士子在小店已住三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您看是否把这欠帐还上?”
“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手拿帐本,边看边说:“苏士子在小店已住三个多月,每月住宿五金、吃用五金,三个月应是三十金。这零头算半个月,吃住共收五金,这是三十五金。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存放费、晚归开门费……”
苏秦不耐烦地说:“你就直接说,在下还欠你多少钱?”
“苏士子,莫急,这都有帐目。杂费共计一十五金,十五加三十五,应交五十金。苏士子在本店交押金三十,减去押金三十,苏士子还欠本店二十金。本店免你二金,苏士子再付一十八金即可。”
苏秦本就烦闷,此时再听店家这么一说,更加心烦意乱,但他又不好发作,只能将怒火压在心底。
苏秦苦笑一下,无奈地说:“好了,明日一并付你。”
“想苏士子也不是赖帐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士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看一眼苏秦,拿着帐本转身离去。
店家走后,苏秦在房中不停地走来走去。走有片刻,他突然停下,打开包袱,拿出钱袋,摸来找去,只有五金,再摸身上又找出六枚铜钱。
苏秦自语道:“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人到落魄事难成!想我苏秦满腹学问,一心助秦一统天下,可天不随人愿。”苏秦略顿一下又道,“吾已来秦三月有余,如今盘费用尽,这如何是好?唉!看来明天只有将车马卖了。”
翌日晨起,苏秦走出房门,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雪还在不停地下。苏秦来到后院,套上马车,径直赶往集市。
苏秦赶着马车向集市驰去,店家担心苏秦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以防不测。苏秦回头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心里很不是滋味。此刻,他心烦意乱,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欠帐,早些离开这个使他伤心的是非之地。
虽然是下着雪,可因为再有几天就过年了,集市上人来人往,置办年货的人还真是不少。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拿出备好的木牌插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马”三字。不一会儿功夫,就有几个人围了过来,看看车,看看马,其中有一人绕着车马看了一圈之后,竟然趴在了雪地上,审看车轴。
过有一会儿,趴在车下的人站了起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积雪,向苏秦寻问价钱。
“这车马要卖多少钱?”
“一十八金。”
买车人摇摇头道:“你这车马值不了这么多钱。”
“你给多少金?”
买车人伸出两个手指道:“八金。”
“八金太少,要不是急着用钱,二十金我也不卖。”
“大凡卖车卖马的,都说是急等钱用。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二金,十金如何?”
“能否再加一些?”
“十金已是最多,你要是不卖,车还是你的,钱我留着,咱们各走各的。”
苏秦看着眼前买车人,心想已无退路,卖就卖了吧。在万般无奈之下,他痛下心言道:“好吧,十金就十金!”
买车人拿出钱袋,数出十金,交与苏秦,随即赶着马车离去。
苏秦看着手中的十金,然后抬头再看一眼渐渐远去的马车,禁不住流下两滴伤心的眼泪。
卖了车马,苏秦心中甚是不快,待他回到客栈,店家早已在门口等候。进入房间后,苏秦将卖车马的十金加上原有的五金一并摆在几案上,看一眼店家道:“拿去吧!”
店家拿起几案上的十五金,数了两遍。
“苏士子,这才一十五金,还差三金。”
“就这些了!”
“苏士子是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之书;苏士子是干事的人,干的是天下大事,想必不会赖帐吧!”
苏秦闻听,心中禁不住升起一股怒火,真想痛骂一顿这个黑心的店家。为了大局,他没有这么做,他又一次压住了心中的怒火。
无奈之下,只见苏秦将身上的黑貂裘衣脱下,扔在了几案上。
“加上这个,总该够了吧?”
店家看看苏秦,拿起黑貂裘衣,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也罢,得饶人处且饶人。苏士子一路保重!”
苏秦背起包袱,手拿宝剑,看了一眼店家,伤心欲绝地转身向外走去。
话说苏秦身穿单衣,斜挎包袱,手拿宝剑走出咸阳城。走有一阵,苏秦突然停下,回头望着咸阳城门,感慨万分。只听他自言自语道:“吾一心愿辅秦国一统天下,然秦王如此不识人才。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师父啊师父,想不到我苏秦出山如此不利!”
看着自己落魄的窘状,苏秦禁不住想起了出山前与鬼谷子话别的情景:
草堂内,鬼谷子手拿木如意,端坐于席,面前摆着一盘棋局,局上纵横是道,却无一粒棋子。苏秦、张仪分别坐于两侧,目不转睛地看着鬼谷子。
张仪道:“师父,出山之后,弟子倘若遇到难事,该当如何决断呢?”
“所谓决断,就是选择。天下诸事,皆因选择,亦皆由选择。人生之妙,正在于此。万事万物,涉及决断的只有两种,一是易决之事,一是难决之事。”
苏秦道:“何为易决之事?”
“易决之事就是当下可断之事,天下诸事,大多属此。”
苏秦又道:“师父,易决之事可有因循?”
“易决之事可分六种: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之事;三是成人之美之事;四是不费力即可成功之事;五是虽费力却不得不为之事;六是趋吉避凶之事。”
张仪道:“师父,那难决之事呢?”
“难决之事也有因循。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张仪又道:“师父,若是再三权衡,仍旧无法决断,又该如何?”
“求签问卦,听从天命。”
……
讲到此处,鬼谷子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苏秦、张仪双双跪倒于地,齐声拜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一阵沉默之后,鬼谷子睁开双眼,看着他们二人,用手捋一下胡须又道:“你二人就要出山了,老朽也就实言相告。十年前老朽收留你们为徒,虽为因缘聚合,却也有所期盼。”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誓道:“弟子谨听师父训示!”
“苏秦、张仪,你们起来,坐下说话。”
“谢师父!”
鬼谷子看着坐在面前的苏秦、张仪,感慨道:“世道纷乱,七国争雄,江河四溢,乱势横生,芸芸众生犹在火海,黎民百姓苦不堪言,他们是多么渴望天下太平。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势所趋,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们能以天道为念,协力并肩,推动天下大势走向太平,莫要记挂恩怨得失,名利情仇!万不可学庞涓、孙膑!”
鬼谷子之语,字字似金,句句如雷,苏秦、张仪闻听皆是一震,二人深感肩上如压千钧。
沉默一阵,苏秦、张仪揖礼再拜,二人同道:“师父,弟子定会铭记在心!”
“如此甚好。”鬼谷子用手捋一下胡须,微微地点点头道,“你二人可有什么话要说?”
片刻之后,苏秦忽道:“弟子有惑,还请师父指点。”
“有何疑惑?”
“请问师父,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若要天下太平,必使天下相安。”
苏秦又道:“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可有两途。一是百川归海,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以礼相待。”
张仪问道:“依师父之见,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哪一途更胜一筹?”
鬼谷子用手捋一下胡须,沉思片刻道:“天下一统,诸侯相安,各有胜处。不过,天下早已礼崩乐坏,乱象横生,人心不古,物欲横流。诸侯争雄称霸,相互勾心斗角,让其彼此相安,回归周初礼制,实乃与虎谋皮,取龙之鳞,怕是路难道遥。如今天下之势,如决堤洪水,肆意横流,要想天下太平,唯有行非常手段,横扫乱势。是以,老朽以为一统之途,或为可行。至于如何走向一统,乃是上苍赋于你二人的使命,是天下黎民赋于你二人的使命。”
苏秦、张仪又异口同声誓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誓愿鞠躬尽瘁,不负师父所托!”
“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苍所托,是天下黎民百姓所托。老朽要求你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身处艰难逆境,无论遇到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为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想到此处,苏秦顿时增添了信心,他望着咸阳城门自语道:“师父,弟子定不负您老所托!不负上苍所托!不负天下黎民所托!”
苏秦说完转过身来,冒着风雪,大步向前走去。
就在苏秦离开咸阳城的这一日,云梦山亦飘起了雪花。外面虽是寒风刺骨,然云梦山草堂内却炭火旺盛,温暖如春。草堂内,只见鬼谷子与仇雪师徒二人坐于案前谈论着修道之事。
仇雪问道:“师父,弟子想问,普天之下,无论何人是否都可修道?”
“天下之人,人人都可修道,只是修道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呢?”
“修道有三重。”
“是哪三重?”
“第一重,只是身体修道;第二重,可谓智慧修道;第三重,乃是心灵修道。”
“弟子愚顿,还请师父详解。”
鬼谷子用手捋一下胡须,侃侃言道:“身体修道,心未静,理未明,虽修道,却不知‘道’为何物;智慧修道,理虽明,然心未静,虽知‘道’,却难入圣界;心灵修道,心静,礼明,可悟‘道’、得‘道’,这是修道的最高境界。”
闻听鬼谷子之言,仇雪为之一震,今日方知修道不易。
沉思片刻之后,仇雪又问道:“师父,听师姐说,苏师兄、张师兄都是大智慧之人,不知他们修道如何?”
“苏秦、张仪确是大智慧之人。”鬼谷子略顿一下道,“他二人修道虽用心,然身处乱势,心怀天下,身负重任,理明心未静,当属智慧修道。”
“师父,也就是说苏秦、张仪还未达修道的最高境界?”
鬼谷子微微点点头道:“正是。”
却道秦惠文王虽未用苏秦,然苏秦的策论时不时会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因刚杀商鞅,秦惠文王正恶游说之士,此时用之心中不快;苏秦乃天下奇才,如若弃之又甚感可惜。苏秦之事就像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使他寝食难安。无奈之下,秦惠文王遂召大良造公孙衍进宫商谈。
秦惠文王道:“苏秦乃大知慧之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公孙衍道:“既如此,王上为何不将苏秦留下?”
“寡人刚杀商鞅,一时心里还难以接收游说之士。”
“像苏秦这等天下奇才,若不能留在秦国,必定会被他国所用,倘若被别国所用,一定会对我大秦不利。”
秦惠文王微闭双眼,沉思片刻,陡然睁开眼睛,盯着公孙衍。
“这个苏秦此刻身在何处?”
“如今住在如意客栈。”
秦惠文王脸色严肃,厉声说道:“既不能用,就不可留!速派人前去客栈,让此人永远消失!”
“臣领旨!”
公孙衍起身揖礼而出。
约半个时辰后,只见司马错奉旨带领二十多名甲士骑马来到如意客栈,欲捕苏秦。看到司马错带领甲士到来,店家吓得脸色煞白。
司马错厉声问道:“苏秦何在?”
店家哆嗦道:“走……走了。”
“走了?何时走的?”
“昨日前晌就走了。”
“他为何要走?”
“他……他盘费用……用尽,已无钱再……再住下去,就……就……就走了。”店家吓得已是话不成声。
司马错正欲掉转马头,前去追赶苏秦,忽然看到了店家身上穿的黑雕裘衣,忙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看一眼店家身上的黑貂裘衣,甚是不解。
“这不是苏秦的黑雕裘衣吗?如何穿在了你的身上?”
“苏秦欠小的三……三……三金,用此裘衣抵……抵帐。”
“这大雪天的,苏秦就穿着单衣走了?”
店家脸色煞白,尴尬地说道:“穿单……单衣走了。”
“想不到苏秦竟落魄到此等地步!追。”
司马错大手一挥,率领甲士向城外追去。
野外,狂风呼啸,大雪纷飞。苏秦身着两件单衣,身上斜挎着一个包袱,手拿宝剑,顶着刺骨的寒凤,冒着漫天飞雪,急速赶路,饿了,啃几口凉馒头,渴了,抓一把雪放在嘴里。一天一夜,他已走了一百多里。
雪越下越大,地上足足积了一尺多厚。一望无际的原野,白莽莽一片,苏秦一脚深一脚浅,艰难地行进在大雪纷飞的寒风里。由于雪大、风大,苏秦走过的脚印很快就被风、雪掩盖了。
要知苏秦当年有多艰难、有多坚强,后人有诗为证:
大雪纷飞狂风吼,
人生百年欲何求?
踏平坎坷成大道,
纵横天下闯九州。
心酸途窘不流泪,
狂风暴雪难低头。
为展鸿鹄胸中志,
管他冬夏与春秋!
狂风怒吼,大雪飞舞。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走着……雪太厚了,苏秦实在走不动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见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厚厚的雪里。片刻之后,苏秦挣扎着爬起来,又艰难地向前走,可没走几步,他又倒在了雪地里,然后他又拼命地爬起来,拄着手中的剑,向前挪着、吃力地向前挪着……雪太厚了,苏秦太累了,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只感到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再说司马错率领着二十多名甲士,骑马一路追来。由于雪大风疾,马也跑不快,追了大半天也没看见苏秦的人影。
看着莽莽原野、漫天大雪,司马错在离苏秦倒下去的地方约三箭之地,勒马停了下来。
司马错看着漫天大雪言道:“苏秦徒步单衣,如此雪大风疾,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有一个军尉向前方远处了望了一下,骑马走至司马错面前。
“将军,风雪如此之大,这苏秦恐怕早已冻死在了雪地里,也未可知。”
司马错叹道:“是啊,如此恶劣天气,不死也得掉层皮,除非有上天保佑。”
“那我们还追不追呢?”
“再追,我们就被冻死了。走,回去。”
司马错一行掉转马头向咸阳疾驰而去。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有阿虎、阿英兄妹两个打猎的秦人带着猎物,骑马路过此地,猎人的狼狗跑在猎人前面,突然停了下来,用蹄子在雪地上边刨边冲猎人不停地狂吠。
阿英好奇,下马来到狗刨的地方,发现了被大雪掩埋的苏秦,遂大声惊叫道:“哥,快来看,这雪里埋着一个人。”
闻听阿英惊叫,阿虎下得马来,与阿英一起将苏秦从雪里刨了出来。
看着躺在雪里的苏秦,阿虎摇摇头道:“英子,人已冻成这个样子,恐怕救不活了。”
“哥,还是救回去试试吧,好歹是一条人命。”
“你就是太善良了。好吧,救回去试试。”
阿虎、阿英将苏秦身上的雪拍打一下,阿英脱下身上的皮袍,用皮袍裹住苏秦。阿虎、将苏秦抱起来放于马上,救回家中。
天空飞飞扬扬地飘着雪花,云梦山已是银装素裹。话说三天前,淳于髡访山探友来到云梦山,与鬼谷子谈论天下时势。这一日,只见鬼谷子与淳于髡迎着飘雪行走在山间小道上,边走边谈。
淳于髡道:“当今天下,乱势横冲,诸侯纷争,孙膑如此奇才,隐居石闾山,着实可惜!”
鬼谷子叹道:“孙膑本是向道之人,下山后屡遭庞涓陷害,又经马陵一战,身心俱伤,潜心修道也许是他最好的归途。”
“天下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多几个孙膑之才,当能控制无序之争。”
“人才不可多得,天下终需归一。孙膑虽隐居,然苏秦、张仪已出山,此二人必将能顺势导势,助推一统。”
“苏秦、张仪乃先生高徒,出山入世,顺势导势,想必定会一帆风顺,不辱使命。”
鬼谷子沉思片刻后道:“列国凶险,人心叵测,他们初入乱势,难免砍坷。苏秦、张仪也会有危难之时,这也是他们人生中不可躲避的灾难。不过,风雨过后,彩虹必现,磨难对他们来说未必就是坏事。”鬼谷子略顿一下又道,“七国乱势,未来必将在苏秦、张仪的助推下,最终走向一统。”
“方今七国争雄,倘若真能一统,当是天下之幸。”
鬼谷子侃侃而道:“周朝自文王以来,至今已近七百年历程。文王之时,姜太公预言,周自灭商之时,应治九州八百年。不想平王东迁,礼崩乐坏,天威蒙羞,诸侯崛起,百余股势力,你争我夺,如今周天子已是名存实亡。多少年来,战争频繁,生灵涂炭。如此民不聊生之现状,已到了必须治理之时。未来几十年,苏秦、张仪必当纵横天下,顺势导势,结束乱象。天下归一已是民心所向、天意所至、大势所趋、历史必然。”
鬼谷子、淳于髡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走到草堂前面。他二人拍打一下身上的积雪,走进草堂。
草堂内炭火烧得很旺,屋内甚是暖和。茅紫月、茅蒙、徐福、仇雪看到鬼谷子、淳于髡进来,忙拱手揖礼道:“拜见师父、拜见淳先生!”
淳于髡感慨道:“还是屋里暖和,还是有弟子好啊!”
鬼谷子戏谑道:“你是独行天下一身轻,自在得很!”
一阵寒暄之后,鬼谷子坐下,淳于髡坐于客位,茅紫月与仇雪端上茶水,茅蒙坐于淳于髡之下,茅紫月、徐福、仇雪皆坐于淳于髡对面。
鬼谷子、淳于髡端起茶杯,喝一口茶,随即将茶杯放于案上。
淳于髡道:“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人活着就图个快乐。先生居住在这山青水秀的云梦鬼谷,有得意的弟子早晚于身边,冷暖温饱尽皆不愁,这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鬼谷子道:“快乐分为:初级、中级、高级。如果只追求这些,那也只能是初级的快乐。”
“何为初级快乐?”
“初级快乐就是肉体的快乐,也就是常人所说的饱、暖、物、欲。”
“何为中级快乐?”
“中级快乐就是精神的快乐,也就是追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游走天下,看秀丽山川、听奇闻异事。”
“那何为高级快乐呢?”
“高级快乐就是灵魂的快乐,就是付出、奉献,让他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快乐。这是快乐的最高境界。”
闻听鬼谷子之言,淳于髡又感慨道:“人生一世,自当追求最高境界。”
鬼谷子又道:“有什么样的追求,就会有什么样的快乐。追求缘于心态,心态决定命运。人可分为三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追求、不同的命。”
“敢问鬼谷先生,是何三类呢?”
“平庸、优秀、卓越。”
“何为平庸之人?”
“平庸之人只有一条命,是性命,追求的只是饱、暖、物、欲。”
“何为优秀之人?”
“优秀的人有两条命,即性命和慧命,追求的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体现的是生命的价值。”
“何为卓越之人?”
“卓越之人有三条命,就是性命、慧命和使命,它们分别代表着生存、生活和责任。”
“先生一席话,惊醒梦中人。”淳于髡停顿下来,沉思片刻后叹道,“许多年来,在下一直在生存与生活之间,今日方感汗颜。”
茅紫月道:“淳先生说笑了,先生若感汗颜,我等便无地自容了。”
茅蒙道:“淳先生莫过自谦,单是救孙师弟于齐,便可称为卓越之人。”
“徒儿所言甚是。”
淳于髡闻听赞誉之言,有些不好意思,忙向鬼谷子茅紫月他们拱手揖礼。
“过誉了!过誉了!卓越之人实不敢当。不过,闻听先生之言,吾倒是感悟颇深,今日方知,先生是在培育天下卓越之人。也只有先生培育的卓越弟子,方能顺势导势、使天下归一,百姓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