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二年,二月。
长空湛蓝,春光明媚,午后的御书房前玉阶洒满了日光,一地斑斓。
萧初鸾静静地站在玉阶上,等候皇上的传召。
进宫半年,她压抑着复仇的冲动,前几日顺利晋升为尚寝,今日终于能够面见皇上,她心跳剧烈,确切地说,满腔仇恨,恨不得立即闯进御书房,仗剑杀了御座上那个滥杀无辜的无道昏君。
然而,她必须压下那滚烫如沸的仇恨,必须忍耐,必须掩饰不该有的情绪。
因为,还不是复仇的时候,她还不能杀死那个昏君,她还要利用昏君查出萧氏获罪的真相。
忍,是她必须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今日皇上传召,所为何事?
她略定心神,无论如何,她必须稍安勿躁,必须步步谨慎,必须乔装得无懈可击,才能追查出当年污蔑父亲通敌卖国的罪魁祸首。
今时今日,她不再是镇国将军萧齐第三女萧初鸾,而是六尚之一的尚寝文玉致,身份低微,无权无势。若要追查当年萧氏灭族的内幕,仅靠这个身份是万万不够的。
她要爬得更高,无论是尚宫,还是皇妃,她一定要往上爬。
只有手握权势,只有站在靠近皇家权柄的高处,才能追查真相。
忽然,房内传出吵闹声。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她听得出来,那是夹杂着怒火的吵声。
难道皇上和燕王吵起来了?
燕王手握大晋皇朝三十万兵权,位高权重,皇上一向忌惮。
今日不知为了何事,皇上与这位年仅三十三岁的皇叔竟然吵成这样。
这燕王身为臣子,当真不惧年轻的皇帝,胆敢御前怒吼,与皇帝叫板。
吵声渐渐低下去。
不久,朱门打开,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萧初鸾立即闪避在一侧,让面上犹有怒火的燕王毫无阻碍地离去。
他本已下阶,却不知为何突然转身望来。
她的目光撞上他凌厉似刀的目光,对视好一阵子才垂眸,躬身道:“王爷。”
燕王宇文欢审视着她,面色铁青,冷硬如石。
须臾,他迈步离去。
吴公公带她进入御书房,她徐徐前进,低垂着头,下跪,叩首。
御案后的皇帝,就是诛杀萧氏的刽子手,就是让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烈火焚心,痛恨灼烧着她,她克制不住地手足发颤。
“你是尚寝文玉致?”皇上的声音很冷冽,有一丝威严……还有一点点熟悉。
“是奴婢。”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觉得他的声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抬起头来。”
犹豫须臾,萧初鸾缓缓抬首,直视大晋皇朝年仅二十一岁的圣上,宇文珏。
宇文珏本是淡淡的神色,却在见到她的面容的刹那,目光一跳,面色微变。
她更是如遭电击,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他!
竟然是他!
为什么是他?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诛杀她全家的皇上,会是他?
老天啊,为什么你要这么捉弄我?
她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四目相对,视线胶着,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他们移开目光。
御书房静悄悄的,他的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也只有他。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萧初鸾猛地回神,略略垂眸,竭力忍回眼中的热泪,掩去不该有的表情。
即使眼前的皇上是她曾经相识的那个男子,然而,血海深仇不可不报,他诛杀她全家的事实无法改变,她进宫查探真相、伺机复仇的目的也无法改变。
她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她,因为,他未曾看过她的容貌。
吴公公轻咳一声,宇文珏回神,匆匆离开御案,走到她的面前,激动地拽住她的手腕,“你的眼睛……为何是红色的?”
他惊异,为什么她的双眸和一年半前偶遇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
记忆中的白衣女子,长着一双清滟的眼眸,偶尔有红芒突现,惊艳众生。
眼前的文玉致,长着一双妖冶的红眸,黑色瞳孔,红芒闪烁,艳媚入骨。
虽说眼眸有可能相似,但不同的人长了一双极为相似的红眸,绝不可能。
文玉致,有可能是相识的那个白衣女子吗?
萧初鸾竭力压下纷乱的心绪,不惧地迎上他询问的目光,掩饰了所有的情绪,“奴婢并无眼疾,奴婢自出娘胎就长着一双红眸。”
山中相遇的年轻公子,白衣如雪,衣袂临风,而今的皇帝宇文珏,面目清俊,只是成熟了几分,目光也更为犀利,龙威赫赫。
“你祖籍何处?可曾去过华山?”
“奴婢祖籍杭州,并无去过华山。”
闻言,宇文珏目光一暗,眼中划过一抹失落,松开她的手。
那白衣女子说过,她的眼眸偶尔有红芒闪现,是因为患了一种罕见的眼疾。而文玉致的红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的,不是患了眼疾。
根本就不一样。
他略抬右臂,轻轻挥手,御书房中的公公都退出房外。
“你可知,朕今日传你,所为何事?”
“奴婢愚钝,望皇上明示。”萧初鸾淡淡道。
“下月初五是嘉元皇后芳诞,你可有尽职、做好尚寝该做的事?”他质问道,语气颇为严厉。
三月初五是嘉元皇后十九岁诞辰,皇帝早在一月多前下旨,为嘉元皇后庆生,着六尚局全权操办,所需物品皆用宫中最好的。
如有差错,必定重罚,甚至因此丧命。
她斟酌再三,谨言道:“奴婢事事亲为,所选物品皆是宫中极佳之物,若有差错,请陛下降罪。”
“慈宁宫中所用的床席帷帐,嘉元皇后所用的舆辇扇伞,等等物品,你自己说,是最好的吗?”宇文珏怒哼,重重挥袖。
“嘉元皇后乃皇上皇嫂,诞辰所用之物与皇后相较,同为品级,不知皇上……”
他逼近她,压低声音,“锦衾绣枕,凤帷鸾帐,都要换,不绣鸾凤纹饰,朕要鸳鸯,明白吗?”
萧初鸾大骇,不是因为他的靠近,而是因为他所说的“鸳鸯”。
嘉元皇后乃先皇皇后,先皇在位一年因心疾驾崩,无子继承皇位,嘉元皇后纯善,下诏着先皇二皇弟宇文珏登基,延续国祚。
守寡的先皇皇后,岂能用鸳鸯?
宇文珏究竟想做什么?有什么用意?难道……
“距嘉元皇后诞辰还有十八日,朕要你做好一整套床席用物,暗中更换。”他下令道。
“奴婢遵命,不过……”她深深垂首,“奴婢可秘密行事,万一被人发现,奴婢担心……”
“朕会打点一切,你大可放心。”
“是,奴婢会小心行事。”
“假若走漏风声,朕要你的脑袋。”宇文珏重声道,皇命如山。
萧初鸾神思恍惚地离开乾清宫,脑中乱糟糟的。
为什么那个白衣男子是宇文珏?为什么他是她的仇敌?为什么……
上苍为什么这么残忍?世事为什么这么荒唐?
谁能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痛哭一场,然而,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宫,她不能露出异常的情绪。
身在皇宫,无论是皇妃,还是女官、宫女,都是如履薄冰、步步惊险。
如有行差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今日今时,她约略猜到皇帝与嘉元皇后之间的不同寻常,宇文珏自然也知道她会猜到,假若他听到宫中任何风声或是闲言碎语,都会把账算在她头上,摘了她的脑袋。
那么,她只能循规蹈矩了。
从乾清宫回六尚局,她抄捷径,途经储秀宫东侧的殿廊。
时值午后,四下里无人,不远处的侍卫隐约瞧得见。
突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口鼻,她惊骇地挣扎着,却越来越晕。
不多时,她再无知觉。
醒来时,她趴在一张案几上,环顾四处,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暗房。
是谁掳了她?为什么掳她?她得罪了谁?
恰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个面目生疏的公公。
心神略定,此时此刻,她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又有一人进来,萧初鸾举眸望去。
昏暗中,那男子五官俊美而冷厉,一双黑眸如渊,身姿魁梧,气度轩举。他穿着一袭精绣玄色长袍,袍上绣有金色蟒纹,腰扣玉带,器宇轩昂,气度绝傲。
一眼便知,那用料、绣工、纹样,是亲王才能用的。
即便他赋闲在朝,身为武将的他,身姿如松,闲闲一站,便有迫人之威;悠然一眼,便让人无所遁形。
正是她在御书房前遇见的燕王,宇文欢。
“奴婢拜见王爷。”她下跪叩首。
“起吧。”他的嗓音比皇帝的声音沉厚。
两名公公退出去,宇文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是尚寝文玉致?”
她答“是”,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惊异于她那双妖异的红眸,黑中点红,红黑相交,世无所见,极为妖娆,艳媚入骨,使得她清秀的姿容添了三分魅惑,“抬起头。”
萧初鸾依言抬首,直视传闻中满面凶悍、戾气满目的燕王。
传闻,大晋皇朝位高权重的燕王是天煞孤星,面目凶悍,三任王妃完婚半年即病逝,现任王妃慕容氏亦身染顽疾,药石无灵,缠绵病榻。
传闻,燕王府佳丽环绕、侍妾如云,燕王夜夜欢愉,燕王府后门时有裸身女子被抬出来抛尸。
传闻,燕王的戾气与暴虐曾吓得无数女子嚎啕大哭、当场昏厥。
事实上,假若没有这些传闻,她觉得他只是一个较为冷酷的男子罢了,不失俊美与气度。
“你为何长了一双红眸?”宇文欢问道。
“奴婢自出娘胎,就长了这双红眸。”她温声答道。
“皇上传召你,所为何事?”
心中一个咯噔,他掳她竟然是为了此事。
皇帝与燕王都不能得罪,她只是小小的女官,命贱如蝼蚁,只能苟且偷生。
斟酌再三,她道:“皇上重视嘉元皇后诞辰庆典,传召奴婢是为了嘉元皇后诞辰所用的床席帷帐、舆辇扇伞,皇上发现用物有瑕疵,降罪于奴婢,奴婢再三恳求,皇上这才饶了奴婢,着奴婢重做。”
他似乎不信,“当真如此?”
萧初鸾平心静气地答道:“确是如此,王爷明察。”
静默须臾,宇文欢又道:“本王知道你说谎,不过本王不会降罪于你,只要你为本王做事。”
眉尖微蹙,她心知无法拒绝,却不想答应。
“你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捏住她的下颌,黑眸微眯,目光凌厉。
“奴婢身份卑微,只怕无法为王爷分忧。”她受不住他迫人的目光,垂下眸光。
“本王说你行,你就行。”
“王爷抬举了。”
“只要你效命于本王,你的父亲文知县便能平步青云,否则,小命不保。”他厉声威胁。
“是……王爷有何吩咐,奴婢竭力办成,为王爷分忧。”她故意诚惶诚恐地应承。
他紧扣着她的细肩,在她耳畔低语几句,然后道:“记住,行事须谨慎,本王会命人联络你。”
话落,宇文欢离去。
肩上的痛,慢慢消散,萧初鸾紧紧蹙眉。
文玉致真的不是一年半年在华山偶遇的白衣女子。
假若文玉致是那个白衣女子,一定不会装作不认识他。
宇文珏看着御案上的陶埙,怅然若失。
这个精致小巧的陶埙,是她送给他的。
假若真想找那白衣女子,估计也找不到,因为,他从未见过她的容貌——在山中相处的那三日,她总是带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眸。
一年半前,也就是他登基前不久,他亲自前往华山,求见世外高人无尘。
无尘精通各家学说、医卜星相、五行八卦等等,无所不能,据闻他的预见很准,因此,他上华山登门拜会,向他请教一些事。
无尘的竹屋在半山腰,宇文珏在山中住了五日。
第三日,他闲来无事,就外出走走,没想到越走越远,远远地望见一条小瀑布沿着山势流下,汇聚成一汪小小的碧池。他又乏又渴,就走向碧池。
忽然,他听见一缕埙声,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山中,尤显得凄婉神秘。
这支曲子是《九歌》中的《山鬼》,以陶埙吹奏,在这山林中聆听,仿佛有一个清丽的年轻女子缓缓走来,眉黛婉约。
接着,他果然看见了一个白衣女子。
她坐在碧池边的大石上,双手拿着一个精致的陶埙,低垂着螓首,缓缓吹奏。
青山碧水,水声叮咚,一个青丝垂落的白衣女子婉然坐着,飘逸轻灵,恍若仙人。
曲毕,她站起身想离开,看见他静静地站着,眸光相对。
宇文珏原以为她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却没想到她以面纱遮脸。不过,饶是如此,他也能想象,她必定有一张脱俗出尘的脸。
片刻后,她径自离去。
次日,他在同一时辰来到碧池,她果然坐在原地,吹奏《山鬼》。
他取出玉箫,与她合奏一曲。
她缓缓转身,看见他的刹那,眸光微动。
奏毕,他念道: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的《山鬼》塑造了一位美丽、率真、痴情的少女,抒发了少女痴心地等待恋人却没有等到的伤心、哀怨之情。他觉得,眼前这个脱俗出尘的白衣女子,就是《山鬼》中的少女。
像昨日一样,她未曾说过一个字就打算离开。
在她行至身边的时候,宇文珏开口道:“姑娘。”
她猛地止步,略略侧眸,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姑娘精通音律,一曲《山鬼》绕梁三日,让人难以忘怀。”
“公子谬赞了。”她缓缓道,嗓音轻淡。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他只觉得这个出现在山林中的白衣女子与他平时所见的女子全然不同,只觉得她飘逸清冷、脱俗孤傲,只觉得她的埙与他的箫合奏是绝妙的乐音,只觉得他们初次合奏就心有灵犀是多么难得,只觉得他们的相遇是一种缘分……他想认识她。
她清冷道:“名字是身外之物,不知也罢。”
宇文珏没想到她会拒绝,一时之间愣住了。
她举步离去,他立即握住她的皓腕。她看着他,眉心微蹙。
“恕我冒昧,姑娘能否让我一睹芳容?”他知道,这要求很过分,可是他不想失去机会。
“公子请自重。”她的眼眸忽然闪现出一抹红芒,异常的艳丽妖冶。
“你的眼眸……”
她没有回答,挣脱手,径自离去。
他喊道:“明日我会在这里等你。”
她仿若没有听见,宇文珏愣愣地望着她,直至那抹洁白如雪的倩影慢慢消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为什么像一个轻薄女子的登徒浪子。
他明明苦涩地爱着一个女子,为什么对一个才见过两次面、合奏过一曲《山鬼》的陌生女子心动?难道,他对精通音律的女子毫无抵抗之力?
第三日,宇文珏提前来到碧池等候她。
她如期来到,看见他坐在她平时所坐的大石上,转身就走。
他立即追上去,拽住她的手腕,由于力道太大,她被他拽得立足不稳,跌向他,被他揽住。
身躯相触,鼻息粗重。
她闻到他的熏香,他闻到她的幽香。
一双眸子红芒闪闪,妩媚入骨,她尴尬不已,试图挣脱他。
“你来了,说明你不想避开我,还说明你不讨厌我。”宇文珏笃定道,揽着她纤细的腰肢。
“不是……”她娇羞地垂眸。
“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眼睛会有红芒闪现?”
“因为……我患了一种罕见的眼疾,药石无灵……”
“若你不介意,我找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
“不必了。”
“我想看看你的真容。”宇文珏觉得,她对自己动心了,否则她不会与他这么亲密。
她摇摇头,“待时机成熟吧。”
他又提出要求:“那我想知道你的芳名。”
她再次摇头。
宇文珏奇怪了,越发觉得她神秘,“你觉得我是坏人?”
她淡淡地解释道:“不是,我……不能违背诺言。”
他不再追问,也许明日她就会主动告诉他名字,让他一睹芳容。
接着,他们坐在碧池畔,静静地相拥,听水流声,看池中水花翻涌,合奏一曲《山鬼》。
他们在碧池相会三日,虽无山盟海誓,也无表明心迹,但是他们心照不宣。
他知道她喜欢自己,她懂得他的情意,他们心心相印,无须以言辞表达。
宇文珏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女子动心,更没想到会陪着她在碧池畔宁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做。他自嘲,也许人总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吧。
他必须走了,离开华山回帝都,他向她告辞,她没有挽留,也没有要求他什么,只是将陶埙送给他,别无他话。
“改日我再来华山,接你回府,可好?”
“我总是在华山的。”她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宇文珏看见她的眼眸越来越红,闪烁的红芒中似有盈盈的水光。
他俯唇,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然后,他下山,她在山巅站成一抹洁白的剪影。
回到帝都不久,他登基成为大晋皇朝的皇帝,忙于政事,将华山的偶遇和白衣女子忘得一干二净,直至半年后才猛地想起来。宣武元年春三月,他派人去华山碧池找她,却找不到了。
而今,六尚局的文玉致长了一双与她相似的红眸,他疑惑,文玉致究竟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白衣女子?
“皇上,时辰不早了,是否歇寝?”御前伺候的小公公问道。
“哦……”宇文珏回神,揉揉眉心,“到‘千波碧’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