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浓染,星辉暗淡。
重重宫门锁闭,盏盏金灯繁耀而凄迷。
“母亲,我怕。”静寂长夜,有小女孩细弱地呢喃。
“莫怕,母亲在这里。”身为吴王夫人的母亲柔声安慰。
吴王寝殿在明亮灯火的照耀下,更显奢丽锦绣,从顶梁上流垂下来的大幅罗帷投下暗影,此时此刻平添一股森冷之气。散坐各处的女子衣衫齐整,静待侍臣的通禀,有的搂着稚子轻轻摇晃,有的形容慌张,有的双目呆滞,有的形如枯槁。
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都是吴王的姬妾。我不是吴王的姬妾,却是他的女人,之所以也在这里,因为我和皓儿是吴王手中握有的重要人质。
今夜,秦楚赵三国联军攻入建业,直捣王宫,势要灭吴。
今年三月,三国联合起来,各出雄师十万,从三方对吴国发动攻势。吴王自诩强国无弱兵,却想不到秦、楚、赵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已经恢复元气,此次三方夹攻,志在必得。
吴国三地边防受到重创,节节败退,三国联军趁胜进逼建业,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各地城守望风而逃。吴王闻之,大为惊骇,立即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只可惜,急调的将帅和兵马并不能阻挡三国联军的如虹气势。五月,三国联军屯兵于建业城外,遣使入城招降。
然,吴王拒降,命李将军率五万精兵防守都城四门,做垂死抵抗;命吴文侯率一万卫兵守住王宫四门,务必严防死守。
今日,阳光微辣,晃得眼睛生疼,午食过后,更为燥热。
正要午歇,一列卫兵闯进质子府,不由分说地就抓住皓儿和我,带进王宫。后来,从姬妾口中得知,三国联军已经发动总攻,从南、北、东门破城,或许入夜之前就会杀进王宫。
吴王在大殿上和忠心不二的大臣商议抗敌对策,王后聚集所有的宫眷来到吴王寝殿,防止宫乱和姬妾出逃。
申时,城破。
饶是深宫内苑,仍然听得见城中隐隐约约的厮杀声和刀戈声。
虽然身陷于此,但我激动万分、欣喜雀跃。这一日,我终于等到了。
秦国将领会带我离开吴国,秦王不会遗弃我、更不会丢下皓儿。虽然吴王不会轻易放过我,甚至可能会玉石俱焚,然而我总要为自己筹谋、为自己搏一搏。如果侥幸活着离开吴王宫,那么,属于我自己的将来,由我自己掌握。
戌时,夜色倾覆,联军再次遣使招降,吴王斩杀来使。半个时辰后,联军开始进攻,攻势猛烈。巨木撞门的轰隆响声犹如在耳,令人心惊,那声嘶力竭的喊杀声,那激荡尖鸣的刀剑声,那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那惨烈嘶哑的哀嚎声,不断地传来,惊心动魄,想不听都难。
浓夜如染,我心知宫中的战况已经进入酣热之态。火光吞噬了大半个夜空,比宫中的金灯还要亮,照得整个王宫恍如白昼。浓烟遮蔽,如黑龙腾跃,直扑向大殿和寝殿,吓得稚子哇哇大哭。
数名宫人手奉漆案走进来,跟随进来的是五名侍臣。
王后从首座上起身,缓慢道:“此等形势,你们很清楚,吾遵王上之命,赐酒予诸位姊妹,免得被联军抓获,受尽凌辱。”
话音一落,各位夫人和姬妾纷纷跪地叩首,恳求王后饶恕。
王后闭了闭眼,朝侍臣下命令道:“动手!”
在我眼前,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饮鸩身亡,也有拼命挣扎以求逃命的,可是逃不过侍臣的压制和命定的归宿,饶是吴王子嗣,也逃不过一杯索命的鸩酒。
从来,国破家亡给予女子的归宿,不是命赴黄泉就是世间离索。漂泊人间,亦是苟且偷生,因为背负的家国仇恨太过沉重,沉得让人无法承受,重得让人魂灵破灭、万念俱灰。
我闭上眼,不忍看这血腥残忍的一幕。
“母亲,为何要毒死他们?”皓儿依在我怀中,低声问道,神色惊恐。
“假若不死,他们就要遭受更残忍的痛苦。”我摸摸他的手,心念急转:王后会不会一并要了我和皓儿的命?
一声轰然巨响震动寝殿,青铜妆镜和焚香炉滚落在地,响声沉闷,惊得众人寒颤噤声。
杀伐声渐大,回荡在耳边,绵绵不绝似的,一股腾腾的杀气汹涌而来,王后亦惊怕不已,宫人身子微颤,侍臣的手抖了起来。显而易见,联军快要攻进深宫内苑了。
没有人可以逃脱,反抗也是于事无补。
宫地上的尸身横七竖八,紫黑的毒血流到地上,触目得紧。
寝殿里只剩下我和皓儿,王后冷目盯着我,行至我面前,安然若素地说道:“寐兮,王上已下了命令,你该明白。”
皓儿站在我身侧,紧紧抓住我的衣角,惊怕地瞪着王后。
我面无表情,左手护着皓儿,“王后是公报私仇吧,皓儿是秦王子嗣,假若我们母子俩有何不测,你觉得秦军会如何对待吴地子民?王后不想苟且偷生,但也需思及城中百姓的生死,假若王后没有半点仁慈之心,置百姓于不顾,那就动手吧。”
她脸色微变,我继续道:“退一步说,王上准许你这么做吗?楚国公子、赵国公子被吴王囚在神秘之地,以备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要挟三国联军,假若秦将看不见皓儿和我,必定不会受此要挟,到时,吴国王室想要留存一点血脉,根本就是妄想。”
王后不怒不笑,神色冷静得可怕,“你不用再花言巧语了,王上已抱赴死之心,什么血脉,什么百姓生死,王上不会理会,吾也不理会。吾晓得你不想死,可是吾偏偏要你死!”
最后一句,她咬牙道来,带着刻骨的仇恨。
她对我的仇恨,该是源于吴王对我的眷顾与宠幸吧。
冷意袭上全身,我冷冷地瞪着她,“既然如此,请王后赐酒。”
皓儿忽然挺身而出,伸臂挡在我身前,从容不迫道:“我先饮酒。”
皓儿如此护我,我的心中不由得一热。
王后曲身对皓儿微笑道:“既然嬴皓如此勇敢,吾就成全你这点孝心。”
趁王后不注意,我的手指伸向宽袖,紧紧扣住一枚银针,紧接着,一手拽住皓儿护在身后,扣着银针的手指迅捷地刺向王后的颈项,危及她的性命。
形势逆转,就在眨眼之间,宫和侍臣没有反应过来,王后也是毫无知觉。在他们的眼中,寐姬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压和凌辱的柔弱女子。宫人和侍臣惊骇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所措,王后嘴唇发抖,惊惧神色一览无余。
“再动一下,我就刺进去!”我的话音落地,好比利刃相击,铿锵寒瑟,“王后不要不信,此处是人身大穴,一针下去,好比一箭穿胸。”
此时此刻,我必须收起以往的柔弱,救自己一命,救皓儿一命,放手一搏。
有侍臣要扬声喊叫,召人保护王后,我森冷道:“胆敢叫人,王后就一命呜呼!”
那侍臣惊惧地闭嘴,不敢轻举妄动。
我感觉到皓儿拽着我衣裳的手微微发抖,可见他是惊的,没见过如此场面,也难怪他惊怕。
“全部退入内殿。”我命令道,事不宜迟,我必须尽快离开此地。
“吾活不过今夜,死在谁手里还不是一样?”王后静静道,足见她心灰意冷,“你们都走吧,逃命去吧。”
宫人和侍臣不约而同地摇头,不肯自行离去。
难得他们对王后忠心耿耿,也难得王后对这些奴婢宽容。王后歇斯底里地低吼,命令他们径自逃命去。无奈之下,宫人和侍臣流泪离去,一步一回头。
王后凄冷道:“你想走,就走吧。”
我放开她,她缓缓走向内寝,步履凌乱,仿佛整个身子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再无半分求生的意念。
紧紧拉着皓儿,我走出寝殿,这才发现,王宫的战况异常惨烈。
长长宫廊,精美殿阁,富丽花苑,金碧辉煌的吴王宫,断剑残肢,尸身横陈,血水蜿蜒,眼力所及之处,无不是触目惊心的血腥。
皓儿从未见过此等残酷的场面,吓得埋脸在我的身上,不敢睁眼。
利剑,宝刀,长矛,戈戟,金铁交击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久久不息。整个王宫好像烧着了似的,处处是肆意张狂的火光,处处是逃亡的宫人侍臣,神色惊恐。
我往王宫的正门方向奔去,双方的厮杀以命相搏,各有死伤。
突然,一列卫兵朝我追来,我心知是吴王下令逮我,便拉着皓儿急奔。
许是皓儿又惊又慌又急,不小心被尸身绊倒,我立即拉他起来,后面的追兵却已逼近。我们不顾一切地往前逃命,仍然逃不出卫兵的追击。
他们步步进逼,就在两个卫兵伸臂抓我之际,一人持剑杀过来。
剑气挥来,杀气涌至,卫兵立即转身迎上来人的攻击。来人孤身奋战,一人一剑颇有气势,长剑横扫之处,皮肉绽开,血雨纷飞。起初,卫兵惧于他凌厉的剑锋,接着发现此人虽勇,剑术却不是很精妙,于是,他们群攻而上。
来人正是楚公子诺,和皓儿一样,同在吴国为质。
十二年前,刚到吴国时,他年方十三,现已二十有五。我和他初相识于宫宴上,后来他渐知人事,同在异国屋檐下,心境相似,感怀亦有所交流。当他感伤时,我会软语安慰他;当我被宫眷欺负时,他也会施以援手。如此,我与他结下君子之交。
此时,我身陷险境,他竟前来相救,而我从来不知,他有如此身手。
剑锋凛凛,楚诺拼尽全力护我和皓儿周全,在卫兵的夹击下虽不能游刃有余,却也能抵挡一阵。火红的夜,墨染的火,他穿梭于长戟中,脸庞俊朗,杀气腾腾的眼睛布满红丝,一边击退卫兵,一边喊道:“快走!快走啊……”
我紧张地观战,“不行,我不能走。”
“我叫你走,你就走……”楚诺气急败坏地喊。
“楚叔叔不走,我们也不走。”皓儿扬声高喊。
长戟刺来,他迅速回身,运力扬剑相抵,交击声犹如金玉激鸣,又如冻河冰裂。瞬时,左侧的卫兵凶狠地刺来,我心惊胆颤,手心冒汗,正要出声警醒,皓儿却已喊道:“楚叔叔,小心!”
楚诺及时抽剑,反仰身子,刺向后面的卫兵,鲜红的血溅上他白皙的额。
蓦然间,我发现两个卫兵朝我逼来,皓儿惊慌地大叫:“楚叔叔,救我们……”
戟尖泛着森白的光,我心下大惊,拽着皓儿转身逃去,那两个卫兵紧追不舍,将我母子俩逼在一处墙角。长戟横掠,杀气扑面而来,寒透心间,我呆愣地站着,皓儿簌簌发抖,口中一直喊着:“楚叔叔,楚叔叔……”
那邪恶的爪子逼近我的肩头,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迫来,刺进我的眼睛。我禁不住那刺骨的寒意,微眯双眼,那薄薄的冰刃削了卫兵手臂,只是一瞬之间。
长戟掉地,两个卫兵痛得哇哇大叫。
楚诺推我一把,眉目坚毅如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卫兵一拥而上,他立即转身迎战,勇猛地杀戮。
皓儿被方才血淋淋的断臂吓得目瞪口呆,眼见如此,我抓着他拼命狂奔……
跑了一阵,我回眸望去,他截住所有的卫兵,身陷包围,白衣上血迹斑斑,戟尖刺入他的左胸,他不顾身上伤势,浴血奋战。
双眸潮热,我决然往前逃奔。
本以为可以找到秦将,途经一处偏僻的宫苑之时,不期然的,遇见吴王。
也许,他是特意来逮我的。
吴王一袭黑色长袍,像是丧服,神色孤郁,眼神阴鸷。他立在烧得红透的夜空之下,负手而立,身后的杀戮无休无止,而他好像早已看淡生死,只执着于一事。心愿了却,他就会含笑归去。
他身后站着一列卫队,手横宝刀,面色冷肃。
皓儿吓得往我身后一缩,低声道:“母亲,王上要杀我们么?”
“假若你要保他一命,就跟寡人走。”吴王低沉道,凛然目光射在我脸上。
“王上欲意何为?”双手冷寒,我问道。
吴王行至我面前,压低声音,“寡人怎么舍得让你返回秦国?”
我讥笑,“莫非王上觉得还能留下我么?除非王上杀了我,否则我拼死也要离开吴国。”
他忽然斜唇一笑,阴冷至极,“寡人杀了你,也要把你留在寡人身边。”
我睁大双眸,与他对视,即使他的目光冷酷阴森,我也不甘示弱。
吴王略抬右臂,转身前行,步履沉重。
四名卫兵走过来,押着我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