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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一
(像陌生小鸟一样飞翔的任何一个小丑)

而进入里斯本法院时,我想的是庄园,不是现在的庄园,现在的花园里雕塑残破,泳池空空如也,杂草吞噬了狗舍,还在花坛里肆虐,大宅失去了屋顶,雨水直接冲刷着钢琴,哪怕上面还摆着女王 的签名照,冲刷着缺少棋子的棋桌,冲刷着化为碎条的地毯,冲刷着我摆在厨房的铝床,床靠着火炉,整晚我都被乌鸦的大笑吵得睡不着

进入里斯本法院时,我想的不是现在的庄园,而是我父亲那时的家和庄园,那时塞图巴尔

(一座无关紧要的城市,就像偏远的村庄,光线在黑暗的律动中围着露天音乐台起舞,又被群狗绝望的叫嚷撕裂)

还没有扩到庄园门口,没有扩到墙边的柳树,河里还没有乱糟糟的拖网渔船和小贩,那时候,每周日早上女管家都会拽着我的胳膊,伴着头顶喧嚣的鸽子,去塞图巴尔购物

我父亲那时的家和庄园,楼梯两旁有花岗岩天使拱卫,还有覆满墙壁的风信子,那时候,走廊里的侍女就像法院门厅里的人一样忙乱

(那是七月,弗龙泰拉侯爵街上的树在阳光下朝房屋的方向弯曲)

人们在电梯周围不断汇集又散开,焦急不安,匆匆忙忙,这时候,在这些证人、被告和工作人员中间,我的律师抓住我的衬衣,指着楼梯

“走这边 工程师先生 离婚走这边”

而我没有把法庭放在心上,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想的是在帕尔梅拉度过的那个遥远的七月

(我当时应该十五六岁,因为那时候新车库刚在山毛榉林旁边建成,拖拉机绕着菜园转圈,碾磨机的铁片在高温下吱呀作响)

我听到小教堂里的低语、脚步声和议论,那不是小鸡、雀鸟或乌鸦的声音,而是人声,也许是阿泽唐的吉普赛人在偷圣徒像和雕花烛台

(女人身着黑裙,男人对着放在火上的水壶吹气,消瘦的骡子黯然神伤)

而我从入口的瓷瓶里拿起手杖,快步穿过饭厅

“走这边 工程师先生 离婚走这边”

随着吊灯在桌布上洒下玻璃的影子,我跳过种着鹤望兰的花坛,跳过矮牵牛,小教堂的门开着,大蜡烛在拱顶上晃动,而我看到的不是阿泽唐的吉普赛人

(女人身着黑裙,男人对着放在火上的水壶吹气,消瘦的骡子黯然神伤)

我看到的是厨娘躺在圣坛上,衣衫凌乱,围裙掀到颈边,而我的父亲浑身通红,嘴里叼着小雪茄,头上戴着帽子,抓着她的屁股,无惊无怒地看向我,在这个礼拜日,在田庄管事面前,在女管家面前,在侍女们面前,在大叫大嚷地回应了神父口吐的拉丁文之后,我的父亲在圣餐中间点着小雪茄

(风吹动了干牡丹和沼泽里的桉树,沼泽随着淤泥的呼吸忽大忽小)

把我叫到书房,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养兰花的温室和海风

“希望您妻子不要迟到 工程师先生 不然法官不知道会把离婚判决推到猴年马月”

(然而却看不到海鸥,在山这头看不到海鸥)

他站起身,绕过写字台,掏出背心里的汽油打火机,伸手掐住我的颈背,那姿势就像在打量畜棚里的羔羊和幼崽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我的父亲伸手掐住田庄管事女儿的颈背,少女光着脚,脏兮兮的,红头发,奶头像母牛一般悬垂,她蹲在木凳上,父亲掐着她的脖颈,逼她弯下身对着食槽,手上还拎着奶桶,我的父亲全身通红,再次用肚脐挤压着她的屁股,点燃的烟头对着屋顶的横梁,田庄管事的女儿没有反抗,女管家没有反抗,谁也没有反抗,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我父亲的手离开我的颈背,轻蔑地指向厨房,指向侍女们的房间,指向果园,指向整个庄园,指向全世界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每周六午休过后,我父亲会让司机去买两百五十克葛粉饼干,然后把他送到帕尔梅拉,送到药剂师遗孀位于城堡斜坡的住宅,那栋房子有针织帷幔,橱柜里有一只石膏猫,晚上回到庄园的时候,他的身上全是廉价香水的味道,最多再过半小时,就能听见他在客厅扶手椅上打呼噜,帽子盖住眼皮,最后一根小雪茄在口中燃烧,与此同时,猫头鹰从沼泽飞到花园里饶舌,而律师穿着昂贵的律师服,衬衫和袜子的色调无比契合,他正在不耐地用指甲敲着表盘

“如果您的妻子在离婚协商上迟到 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这律师是大女儿给我找的,当时她一出现在庄园就对着我发火,气愤地检视没有玻璃的窗户和木板腐烂的地面,气愤地检视放在钢琴上女王像旁边的一锅冷汤,气愤地检视地毯上的瓜果皮

“你是怎么做到一个人住在这种破烂地方的?”

昂贵的律师是在昂贵的理发师处剪的头发,他在昂贵的办公室接待我,那里有昂贵的画,昂贵的柜子里有昂贵的精装书,昂贵的女人和昂贵的孩子们在银相框里微笑,家具快要和我父亲的家具一样昂贵,律师假装没注意到我当腰带用的断绳、没涂油的鞋子、失去弹性的短袜和破烂的裤子,他打量我的目光里带着厌烦和轻蔑,我的岳母也曾那样打量过我,那时我第一次走进位于埃斯托里尔的豪宅,就碰倒了桌上的小装饰物,所以羞愧万分,我的岳母在和她的妯娌们打桥牌,电光石火间赢下一手,然后朝我扬起眉毛,就好像在她面前的是个蹩脚的园丁,刚刚剪毁了凉台上的黄杨树

“小伙子有钱吗 能让索菲亚保持她一贯的生活水准吗?”

律师讨厌我太过短小的外套,讨厌我裤子臀部上的补丁,讨厌我滑稽的小胡子,他在须后水的云雾中摆弄银质自动铅笔,尝试着把自己从我的事情中摘出去,同时还不会惹到我的女儿

“让我们等等看有什么可以做的 工程师先生 我没法保证”

我离开的时候,接线员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耶和华见证人 或是兜售百科全书的小贩,我的大女儿在翻厨房里的抽屉,裤衩和餐具混在了一起

(叉子变形了 勺子上有铜锈 刀子什么也切不动)

“你连一套整洁的正装都没有?”

索菲亚用手背给我的肩膀掸灰

“来见我妈妈之前 你本可以稍微拾掇一下的”

而在我打碎一盏球灯之后,我的岳母就把牌局抛之脑后了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我在里斯本的法庭里,旁边是用指甲敲手表的律师,但我想起的是碾磨机的铁片生锈发暗,哪怕有风也不再运转,我想起的是空荡的狗窝,缺少食物的阿尔萨斯狼犬在山里四处奔走碰运气,要么就是在沼泽里嘶吼,这时一位女职员开始唱名,有人答应的话就用铅笔打个钩,我想到的是八月份带我的新娘去庄园,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和军士长的妻子一起喝着柠檬水,那位女士穿着巴洛克式的绸缎,每当丈夫在军营执勤,下午她就会从塞图巴尔坐车过来,而我对我父亲说

“这是索菲亚”

而我父亲用蒙眬的睡眼打量她,就像他打量厨娘、田庄管事的女儿、吉普赛女人还有侍女一样,他手指一弹,压了压头上的帽子

她想怎样 你就去做 但永远别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她想怎样 你就去做 但永远别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焦虑的律师向我展示表上的时间

“您的妻子出什么事情了吗?”

索菲亚羞涩地整了整发卡,她的脸红了,乌鸦在山毛榉树上放声大笑,房屋的倒影在游泳池中摇摆,军士长的妻子摆出养母的模样对着我们微笑,我父亲打量着索菲亚,声音漫不经心,就好像谈论的是棚圈里的牲畜

“皮包骨头 跟个衣架似的 你从来不知道怎样的小母牛才是好货色”

律师的脸色时而镇静,时而沉重,他径直走向电梯的时候整了整袖口

“终于来了 工程师先生”

此时的索菲亚没有戴发卡,不是二十岁,没有因为羞涩脸红,没有用手背掸我的肩膀,她身旁的律师和我的律师是那么相像,简直可以说是同一个人在照镜子,可以说是复制品或者双生子,两人都是在昂贵的理发师那里剪的头发,都穿着量身定做的切维奥特羊毛呢,都一丝不苟说一不二值得信赖,都散发着同一种如海鳗般威严的须后水的气味,索菲亚的无名指上戴着我岳母的戒指,同时也承袭了她母亲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她没有看我,没有对我笑,没有对我说

“你本可以稍微拾掇一下的 若昂”

而我对着同她那个律师一模一样的我的律师说

“我就不应该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在切维奥特羊毛呢的顶端,律师不解地问

“您说什么?”

这律师很像我父亲那个时代来庄园的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他们的车队沿着隔开大门和房子的柏树路前行,车窗玻璃不透明,看不见他们的脸,下车后他们会漫不经心地抚过我的下巴,不看我就说

“长成大小伙儿啦”

他们会整个下午关在钢琴厅里,戴着白手套的侍女们托着盘子不停进出,女管家让我去后面玩,田庄管事则在驱赶乌鸦,让狗儿闭嘴,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们到晚上才回到他们巨大的车里,消失在去里斯本的路上,此时我的父亲会将他们全部抛在脑后,重新呼吸沼泽的气息,最后的几只雀鸟正消失其中,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索菲亚带着和她母亲一样毫不掩饰的轻蔑,而不解的律师凑过身子想听清楚

“您再说一遍?”

我不是在法庭,是在庄园,在青蛙的哭声中走向我的父亲

“我就不应该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律师惊讶的眉毛都顶到了头发根

“您再说一遍?”

怎么说来着,他就像中邪了一样,不是身处法庭,而是在埃斯托里尔,正在埃斯托里尔对着赌场棕榈树的窗前打桥牌,然后看到了我刚打碎的球形灯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在埃斯托里尔的豪宅,我正陪着我的父亲,他穿得像个农民,戴着铜链子,脚上穿着绵羊皮靴,头上顶着旧帽子,牙间叼着小雪茄,我的父亲把纳什牌老爷车留在车库,让身着制服的司机擦亮镀铬,然后叫来帕尔梅拉唯一的出租车,驾车的那个小丑戴着大檐帽,每到一个食铺就借口马达需要休息停下来,然后在葡萄藤和苍蝇中间流连好几个小时,陪伴我父亲的是药剂师的遗孀,她的脸藏在厚厚一层珍珠粉和一把缺少扇骨的塞维利亚扇子后面,一只袖珍狗在她怀里汪汪叫,寡妇和我在出租车里受着炙烤,车里散发着旧鞋盒子的味道,而我的父亲和戴大檐帽的小丑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用草扇扇风让沾满了烟灰的散热器降温,就这样,直到午后我们方才到达埃斯托里尔,在对着沙滩和海鸥的凉台上,其他人没等我们就开始打桥牌,父亲推着寡妇和被羊毛披风遮住的小狗径直朝屋里走去,而我的岳母并没有对我父亲的缺乏教养表示不快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父亲把小丑留在庭院里,任他在绣球花间蹒跚,旋紧又取下出租车的马达,马达不停发抖,因为太过痛苦,好像要爆炸一样,我的父亲手里拿着茶勺,观察着索菲亚的母亲和她的妯娌们,那慵懒的眼神和他看厨娘、管家女儿、吉普赛女人和侍女时一样,他没有摘帽,也没有停止抽烟,接下来他就会把其中一个女人推进最近的空房间,扒下她的裙子,让臀部因撞上立柜或是衣橱变得扁平,橱柜的抽屉开始呻吟,以此告知下一个进来的人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我的父亲拿着茶勺,药剂师遗孀在喂那只小丑狗饼干碎,而我的岳母没有发怒,没有不满,十分宽容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棕榈林后面是海,浮桥上的海鸥安静洁白,和庄园里杂乱的乌鸦迥然不同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我的父亲一言不发,继续审视打桥牌的那些妯娌,带着审视畜棚里奶牛的那种些微的不耐,我的父亲用折刀刮去靴子上的污泥,但是我当时喜欢你,父亲,我喜欢你,我没法说出口,不过我喜欢你,索菲亚的母亲递来烤面包,我的父亲没有看到,因此也没表示拒绝,他专心致志对付鞋掌上的淤泥,索菲亚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你当国务卿的时候 我弟弟佩德罗为了银行的事儿去找过你好多次 你应当记得佩德罗吧”

而在里斯本的法庭里,律师对我说

“法官叫您了 工程师先生”

律师忧心忡忡,心神不宁,面带恳求,切维奥特羊毛呢突然显得廉价掉色,发型突然变得平凡,就好像他光顾的理发店藏在法国岩或阿马多拉区的楼梯井下

“判决期间请不要张嘴 工程师先生 别说什么谁是主人的怪话”

回廊里职员们在打字,布告栏上有禁止吸烟的告示和标志,很多人在等候,走廊尽头有一架子书,墙上挂着日历,地上摆着档案夹,政府办公桌上堆满了法典和卷宗,而壕沟之后的法官伸出钢笔,就好像在防御我们的冲击,他就像小学低年级教师,下半张脸藏在契约后面,小纸片当书签卡在里面,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好像在请求原谅,我也曾对我父亲露出过这一神情,那是在革命 发生一两周以后

(士兵 军事游行 武器 监狱 我的岳母和她的妯娌们在马德里郊区的低档旅馆 没有行李箱 没有护照 胆战心惊 试图打电话给里斯本 没有人接 打给庄园 农民们嘶吼着侮辱她们 我的岳母和她的妯娌们在西班牙 皮草外套穿了一层又一层 每只腕子上都戴着好几只手表 我岳母的兄弟们在保险公司被持枪的平民羞辱 在绞盘海滩被持枪的平民羞辱 我岳母的兄弟们被押上运肉的卡车送往卡西亚斯监狱 送往佩尼切监狱 送往犹太谷监狱)

我也曾对我父亲露出过这一神情,那是在革命发生一两周以后,他把索菲亚、孩子们和我一起叫到庄园,他拴上窗户,锁好画和银器,从狗窝里放出阿尔萨斯狼犬,解散了侍女,他在楼梯顶等着我们,腋下夹着猎枪,口袋里塞满了弹夹,我的父亲还在抽着小雪茄,头上戴着帽子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他拿起猎枪瞄向沼泽,瞄向谷仓,瞄向果园,瞄向柏树小径,阿尔萨斯狼犬在花坛打滚,把水仙花搞得七零八落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而律师小声地说

“您可以坐下来”

阿尔萨斯狼犬飞奔着消失在房内,碰翻椅子、撕破沙发、毁坏帷幔,然后伴着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回到花园,身上还缠着靠垫、窗帘和毛巾的碎片,我的父亲对着受惊的乌鸦射击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他强迫我和他一起巡逻,谷仓,菜园,车库,沼泽里的桉树林,青蛙在里面哭啼,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左轮手枪递给我,从帽子下面嘟哝

“要是有共党来就开枪”

父亲的一生中,这是我所知他最孤单的一次,没有女人,没有朋友,没有下属,没有同伙,他用枪托敲打畜棚里的奶牛,试图在食槽里、奶罐里、种子袋里、稻草堆里寻找革命者,我的父亲在屎尿横流的水坑里先跪后趴,然后不停地拨弄起农具

“你没听到吗 你没听到吗”

一只阿尔萨斯狼犬在外面吠了一声,我的父亲试图站起身的时候滑倒了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他再次尝试站起来

“他们来了”

狗叫声越来越大,还有乌鸦的大笑,还有山毛榉里的叹息,我的父亲撞上了小木桶,又撞上木耙,他四肢并用爬向出口

“快开枪”

索菲亚开始用打桥牌时的语调回答问题,那是她母亲的语调,就好像我不存在,就好像我从未存在过,而律师则在向法官示意

“您别开口 工程师先生 让我来说”

但是庄园里谁也没有,没有扛着机枪的平民准备前往里斯本的街头,没有共党在大门口出现,除了桉树上的乌鸦和石制的天使以外什么也没有,从我们分居以后,庄园里没有了别人,只有我在车库里建了一艘船以便有一天离开,索菲亚说完了,在卷宗堆起的城堞后面,像小学教师的法官动了动下巴,好像在保证她不会不及格,而律师的切维奥特羊毛呢又显得昂贵了起来

“委托人的唯一财产是一间毫无价值的房产”

而在埃斯托里尔,我的岳母把牌局抛之脑后,而是狐疑地打量着我的衣着

“小伙子有钱吗 能让索菲亚保持她一贯的生活水准吗?”

所以婚后他们请我去银行上班,条件是在月末的工资单上签字,条件是我不许异想天开,不许搞什么项目,不许在会议上发言,也不许去工作,事实上,条件就是我不再存在,对我的岳母来说不存在,对我的妻子来说不存在,对我的孩子们来说不存在

“你是怎么做到一个人住在这种破烂地方的?”

我在车库的废墟里造船,一棵橡树的残骸时刻威胁着那里

(树枝刺穿了屋顶,树根拱起了地面)

我造船是为了有一天离开,不要像我父亲一样留下来,趴在屎尿横流的水塘,徒劳地想要爬向出口

“快开枪”

而我在入口处看到的是已经死去的田野,是缺手断脚的天使,是没有玻璃的窗户,是被狗践踏过的菜园,是没有柴火的柴火灶抵着床,还有我的咳嗽在空房间里的回声,法官的眼镜偶尔会被法典反射出转瞬即逝的光芒,而律师则想要到达那部法典的山脉

“委托人放弃了他的工作间 多年来一直管理着妻子的一间家族企业 却未在被解雇时获得补偿 该补偿应受法律保障”

其实并非他们解雇了我,他们只是告诉接待员禁止让我入内,我在门厅,接待员两手摊开

“我很抱歉 工程师先生 这是命令 别生气 工资支票应该会寄到您家里”

直到他们连家也不让我进了,这回负责的不是接待员,而是我妻子的两个表弟,他们等在埃斯托里尔,不让我进别墅,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有敌意,多么挑衅,多么暴力,他们只是中立地说

“索菲亚想要和你离婚 所以叫来了一辆保险公司的货车 我们把你的那堆破烂都送去帕尔梅拉了”

一只行李箱,一包衣服,一本相册,我母亲的象牙耶稣受难像,一盒工具和船舶设计图,埃斯托里尔当时是晚上,正下着雨,赌场的棕榈树朝着旅馆弯下身,而我手上还拿着钥匙,无法做出反应

“为什么”

我之前也这样问银行门厅的接待员,当时接线员和女秘书都在同情地看着我外套上的污渍

(而我的大女儿在摇晃厨房里的抽屉 里面的裤衩和餐具混在了一起

叉子变形了 勺子上有铜锈 刀子什么也切不动

“你连一套整洁的正装都没有?”)

“为什么?”

法官重新出现在卷宗组成的环圈间隙,盯着像受惊的动物一样的所有人,在此之前,那另一位律师,那个镜中的影像、复制品、双生子展示了会计的证词,有复印件、发票、数字、图表和指着上面和两边的彩色箭头

“管理一家破产了的公司?”

我可没有做什么管理,我只是在他们让我写的地方写上名字,再在人事经理给我的支票和收据上签名

“签在图章上面 工程师先生 十分感谢”

我不懂贷款,不懂支票也不懂收据,我猜不到人事经理会卷走银行的钱逃到约翰内斯堡,不管是卡西亚斯、佩尼切还是犹太谷监狱,我岳母的兄弟们甫一出狱就把我喊去开会,不让我坐下,还挥舞着一堆债务

“这是什么?”

债券,本票,合同,股票转让书,买进,卖出,非法外汇交易,灾难性的操作

“这是什么?”

法官的眼镜从法典中抬起来,悬浮了一会儿,又藏在了后面,索菲亚现在的年龄和她的母亲当年一样,简直是她母亲的翻版,她把牌局抛之脑后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那个镜中的影像,那个复制品,那个双生子,他从文件夹中拿出了更多的证书,更多的报告,更多的抵押,更多的贷款,更多隐瞒财产的证据,在此过程中不停扩散着他用的沐浴液的味道

“他管理了这家公司 不管是使其破产还是任其破产 这话就不提了 我们情愿将其搁置 我方委托人唯一的诉求就是那间庄园的抵押权要归她所有”

说的是那间荒废的庄园,没有奶牛,没有蜜蜂,没有拖拉机,没有猪,里面奇形怪状的桉树、青蛙的悲鸣还有沼泽一点点地将这些吞噬掉了,果园里的树木盘根错节,叶子掉光了,杂草覆盖了引水渠,山毛榉和柏树被乌鸦拔去了毛,泳池里的水没有了倒影,像死人的眼珠一样变质,这里说的庄园和房子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了,已经不是我父亲那时候的庄园和房子了,而是现在的庄园和房子,放着女王签名照的钢琴一个音符都发不出来,画掉在地上,地毯褪了色,小教堂遭到攀缘植物入侵,洗礼池里、圣坛上、千疮百孔的立柜里出现了壁虎和蚯蚓,律师、索菲亚还有索菲亚的家人对我没有做的事情实施报复,那种事情我就算想也不知道怎么做,他们还在要求对乌有之物的抵押权,我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一包衣服,一本相册,一个象牙耶稣受难像,还有这艘停在车库的船以备有一天离开,但没有马达,也没有船帆,这艘船就像坏掉的烧煤锅炉一样没用,就像脱粒机没有了风扇,就像碾磨机的焊接处氧化了,再大的风都吹不动,法官只能发出低语,变得像个嫌疑犯,他的镜片被堆成小山的法律条文遮挡,他把庄园的抵押权判给了他们,那里只剩悲惨的阴影和雀鸟的嘶鸣,当他们派头十足地来强制执行,坐着如同当年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们坐过的灵车,他们会看到我坐在楼梯台阶上等着,旁边是风信子的杆子,阿尔萨斯狼犬追逐着兔子,用狗嘴和爪子给他们挖坑,也有可能他们不会看到我坐在楼梯台阶上等,我的耳里和眼里都没有他们,而是专注于城堡和山脉间的帕尔梅拉的鸽子,也有可能我像我的父亲一样趴在屎尿横流的畜棚里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把奶桶、小木桶和耙统统撞倒,举着没有弹夹没有扳机的猎枪对着他们,用手帕擦掉脸上的污泥和稻草,全身满是尿液,满是粪肥,塞图巴尔和阿泽唐的革命者带着机枪,向我展示法庭判决和司法命令,而我对着他们高喊

“给我滚 别碰我 给我滚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行 好吧 如果你这么说 那我就这么信了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若昂少爷要说那么多博士老爷的坏话 博士的脾气可不好 他还活着呢 还可能从中风中恢复过来 谁知道呢。当然少爷对此了如指掌,他肯定和医生们确认过父亲的情况不会好转了,不会再把他的生活变成地狱,谁又敢冒险让这样的老人站在身前,举着猎枪对着全世界?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没上过学,我是田庄管事的女儿,我的生活就在菜园和畜棚之间度过,给牛挤奶,照顾鸽子,更换狗食,去看斗鸡,就不剩什么上学看书的时间了。我们从山后省来的时候,博士给我们在谷仓腾了地方,让人竖了一块隔板把我们和玉米隔开,我们自己草草搭了个顶棚,把蝙蝠挡在外面,附近真有蝙蝠出没,而且像人一样说话,我们把炉灶放在一角,用酒窖里的一个池子解决大小便,我还记得夏天在黑暗中醒来,听着沼泽里的蛙声,听着不眠的狗吠和不安分的小牛,我的父亲发出的鼾声像磨一样响,我看见博士老爷的书房灯还亮着,那橙光在八月的静谧里闪烁,就像圣徒的长明灯一样缓慢燃烧,我感觉很好,我感觉到自己是永恒的,我感觉到幸福,因为时间似乎永远停滞了,没有人会死亡。到了早上橙光熄灭了,拖拉机开始工作,就像死亡恢复了存在

(以及,比死亡更可怕的,时间)

他们大叫大嚷让我穿衣,让我双手各提起一个奶桶,我像栎树枝一样瘦削,穿过蜂房和鹅池,被风吹得到处跑,我走向畜棚,动物们本来鼻子顶着墙,现在都转过头来对着我,这时传来靴子踩在泥泞水泥地上的声音,传来让我恶心的小雪茄味,还有博士老爷的手掌扼住我的脖颈

“别害怕 小女娃”

而我害怕地往后缩

(所以他的病好不起来了吧,向我保证他好不起来,我都不敢想,他要是好了,那我就完了吧?)

博士老爷倚着装种子的袋子,不说话只是看着我,要么他就是在观察水桶里翻滚的泡沫,而我没有勇气求他

“放开我”

我不敢求他

“您走开”

因为他不但是我父亲的主人,还是个部长什么的大官,每年都能接待萨拉查教授 一两次

(我们知道萨拉查教授要来 因为庄园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布满了便装警察 他们把仆人赶开 什么都要调查一番,连我们的床垫下面都要翻找一番,还记下我们的身份证号,大门口有一辆国民卫队的吉普车,第二辆在沼泽地,第三辆在墙另一边,直到一对摩托车手鸣着汽笛开上柏树林,接下来是一辆军车,又一对摩托车,最后才是萨拉查带窗帘的汽车,便衣警察在蔷薇园散开,尽管是夏天,萨拉查教授还穿着大衣,一位戴眼镜的绅士陪伴在旁,替他开门,那人在他身边划着快步给他引路,上楼梯时,远处的乌鸦嘲弄着他们,于是第二天警方回到这里对乌鸦开火)

我没有勇气求他

“您走开”

我胆怯,我害怕,因为他是主人,因为他有钱,因为他是部长还是什么,因为他在里斯本有很多手下,我觉得如果我说

“您走开 放开我 您走开”

(如果你不保证没有危险 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给我再多钱也没用,我能到哪儿去花呢?)

他就会下令国民卫队对我开枪,就像他刚从电话里听到革命的消息,就拿来猎枪想要杀死所有人,拉开保险举起枪指着我们

“滚出去 你们这些共党 滚出去”

我母亲和我拿着一包衣服跑向大门,我父亲还在惊恐地举起双手

“我们不是共党 博士老爷 我要是说谎就让我眼睛瞎了 我们从没想过偷您的东西”

博士老爷失态了,他的衬衫跑到了裤子外面,帽子歪在耳边,他威胁着拖拉机手、司机、女管家、侍女们,甚至威胁他睡过的那个讨厌我的厨娘,博士老爷用枪管击打我们

“滚出去”

一大群人走下柏树坡朝塞图巴尔、朝帕尔梅拉而去,高处是受惊的雀鸟,讶异的鸽子一言不发,狗窝里的阿尔萨斯狼犬被放了出来,嘶吼追咬着我们惊慌失措的脚后跟,博士老爷唆使着这些狗

“把他们都抓住”

(最近一次萨拉查教授来的时候,一位长官率领部分国民卫队的吉普车,提前一星期来用机枪扫射乌鸦,果园里掉落了数十只乌鸦的尸体,长官用靴子把它们当球踢

“这样它们才会明白 总理先生是不能取笑的”)

哭泣的女管家被一只阿尔萨斯狼犬绊倒,她的行李箱散落在碎石路上,狗群叼走了她的裙子、毛衣和鞋子,我父亲想要帮他,博士老爷却拉动保险阻止了他

“我要杀了你 你个蠢驴 我要杀了你”

(萨拉查教授走出汽车的时候 整个庄园变成了鸟儿的坟场 没人取笑他 就连沼泽里的青蛙都没有,它们的喉咙都因为吞下水藻而肿胀)

那群阿尔萨斯狼犬咬住了行李箱,互相嗥叫发狂,博士老爷命令它们

“把他们都抓住”

我父亲保护着女管家,还在和野兽们争夺毛衣和裙子,如果注意我父亲的脸,他都快要流泪了

“我们不是共党 博士老爷 我们要是共党 就打断我的双腿 我们对政治一无所知啊”

风车寻找着风,而博士先生靠近我父亲,用枪托击打他

“滚出去”

(萨拉查教授在和秘书谈话,在爬台阶,在和博士老爷握手,博士老爷哪怕在他面前都不脱帽,也不会停止抽烟,萨拉查教授并不理会立正的卫兵,他停下来欣赏矮牵牛花,之后消失在房子里)

而阿尔萨斯狼犬在践踏菜园、撞翻小鸡、推倒花瓶,拖拉机碾过蔷薇园,侍女们一瘸一拐地朝去塞图巴尔的大路逃走,她们拎着红色的包,而博士老爷在高喊

“一群共党”

他的腰间插着一把左轮手枪,他从口袋里拿出弹夹,然后注意到我,就把我叫过去

“那边的那个”

猎枪把我和我母亲分离,他抓住我的肩膀,我父亲跪在十字路上抽泣,他把女管家的凉鞋抱在胸前

“您不会杀她的吧,博士老爷?”

(而透过花园门,我远远瞧见萨拉查教授在厅里喝茶,一名便装警察在用下巴对我示意)

“滚开”

拖拉机在温室里转圈,博士老爷晃着弹夹对我父亲说

“滚出去”

能听到街上侍女的声音,能听见绵羊身上的铃铛,沟渠里的流水,玫瑰茎被碾碎,博士老爷抓着我的脖子,把我领到畜棚,在狗吠声中用猎枪抵着我的屁股,我父亲还在门口抱着女管家的凉鞋看我,风向开始变了,因为青蛙的叫声更大了,而我想求他却无法发声

“别杀我”

畜棚里一片漆黑,堆成小山的肥料下面满是尿液和稻草,博士老爷逼我转身面对他,把我推向一根大梁,雀鸟正在上面睡觉,屋顶的瓦片开始颤抖,他在裙下寻找我 找到了 又丢了 试图再次找到我,而我已经忘记了他,我想的是静谧的八月里闪烁的橙光,和圣徒的长明灯一起缓慢燃烧,所以我不感到害怕,我感觉很好,感觉到自己是永恒的,感觉到幸福,因为时间似乎永远停滞了,没有人会死亡,直到橙光突然熄灭,死亡

(以及,比死亡更可怕的,时间)

重新存在,烟草味开始消散,博士老爷退了一步

“这是为了让你记住我 你个臭共党”

而在外面没有阿尔萨斯狼犬,没有鸽子,没有雀鸟,有的是寂静中蔷薇被折断的碎裂声以及拖拉机瓦斯油临终的叹息,我以为国民卫队的吉普车会在大门外等着逮捕我,但我没看到吉普车,街上带雨棚的公交车站像周日一样空无一人,我们去了巴雷罗,去了我母亲的表姐那里过夜,我们以前经常去那里度假,那是挤在医院后面的两间窄屋,我父亲坐在扶手椅上,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一直把女管家的凉鞋抱在胸前,而我母亲的表姐叫着

“埃托尔”

我父亲沉默地待在橱柜旁边,柜子里满满放着西班牙玩偶和袖珍小瓷罐模型,我母亲表姐的丈夫递给他一杯野草莓酒,那是我父亲最喜欢的酒,但他毫无反应,我母亲要从他怀里拿走凉鞋

“埃托尔”

我父亲面朝着特茹河,面朝着河里布满野草的小岛和腐朽的船只,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岛或是船,现在人们在街上放烟花,爆炸、闪光和红星的线条透过窗户传进来,电台里充斥着大合唱,汽车全在鸣笛,工厂不停歇地吹哨,咖啡店主在人行道上弹手风琴,和他的妻子一起跳舞,我母亲表姐的丈夫不停灌着野草莓酒,而我的父亲毫无反应,整个街区处在周六集市或圣佩德罗日游行的气氛当中,市政厅空无一人,派出所空无一人,开往里斯本的船舶在站内摇着屁股,拉夫拉迪奥区的工人在窃窃私语,我母亲的表姐给了我一碗汤和一个苹果,透过天窗,我能看见医院和穿睡衣的病人,我母亲表姐的丈夫在不上班的日子穿的正是同一种睡衣,他会边喝野草莓酒边发火,鉴于我已经忘记了博士老爷,于是我喝完了汤,吃完了苹果,吃完苹果后我走到父亲身边,说

“父亲”

他抬起眼看我,然后头就靠向我的肚子,开始哭起来,我已经忘记了博士老爷,但是我还记得等着挤奶的母牛,食槽里没有了种子,还因奶水过多的疼痛受着折磨,我还记得小鸡、鸽子和孔雀没玉米吃,记得我的一对嵌着小蓝石的耳环,我把它丢在庄园里,丢在了装纽扣的罐头盒里,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努力不要和他一起哭,我母亲脱下鞋子,鼻子探到脚踝处,用一根针挑破脚刺

“奥黛特 你的耳环哪去了”

不只是烟花,还有迫击炮,它们震动了地基,让报时的布谷鸟出了错,开始无止歇地宣告整点,弹开门 鞠个躬 叫几声 关上门,弹开门 鞠个躬 叫几声 关上门,我的父亲把头埋在我肚子前面哭,而我母亲表姐的丈夫继续灌着野草莓酒,因为鸟叫暴跳如雷

“下一秒我就拧断它的脖子”

我母亲将脚刺展示给一位老妇人看,那人戴着一条对她来说过大的黑色头巾,母亲坐在扶手椅拐角,冬日的湿气让旁边的墙发霉,长出成串的灰色霉菌

“瞧这钻进我脚踝的刺儿 堂娜弗拉特尔尼达德”

老妇人对她熟视无睹,只是被发狂的布谷鸟吓了一跳

“噢我的亚稣 啊”

老妇人是我母亲表姐的母亲,她什么都不理解,不理解烟花,不理解迫击炮,不理解喧嚣,不理解音乐,她什么都不理解,什么也没兴趣理解,只是被木鸟来回的疯狂摆动吓了一跳

“噢我的亚稣啊”

在拉夫拉迪奥区,每位爱乐乐团的乐手都在弹奏自己的曲子,青年拿着旗帜,一位黑白混血儿用蓝色颜料在墙上写字,咖啡馆里有个男人戴着安全帽,正踩着小梯子发表演说,因为脚刺很大,我的母亲感到自豪,又对老妇人的无动于衷感到气恼,在我父亲潸然泪下的时候挥舞着镊子

“瞧这刺儿 都钻进我脚踝了 埃托尔”

我母亲表姐的丈夫被叽喳的报时声折磨发疯,他把杯子扔向时钟

“王八蛋布谷鸟”

鸟儿立刻停止了鸣叫,像吊死鬼一样垂在发条之上,我母亲的表姐将它从墙钉中起出来,把盘子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它

(布谷鸟 布谷鸟的宅第还有铅锤)

放在桌布上,就好像那是一位接受整形手术的病人,与此同时她的丈夫深感后悔,他摆脱了野草莓酒的忧愁,为自己辩白

“我明明让它闭嘴了 那混账没听我的话”

双手合十的老妇人被发条吸引了

“噢我的亚稣啊”

因为没人对她的脚刺表示出兴趣,我的母亲感到受伤,在绝望中走向西班牙玩偶,向它求助以引起家人注意

“我打赌伤口会感染的”

我的父亲就像从长达八月的睡眠中苏醒,又像刚从极远之地归来,他对我母亲表姐的丈夫说

“你要是还有野草莓酒 我想喝一点麻醉一下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的父母睡在客厅地上,我母亲一直在等待自己中毒身亡,每时每刻都要量体温,我则和老妇人一起睡在扶手椅上,她昼夜不眠不休,小眼睛紧盯着布谷鸟,发条、链条、钟锤、小木板、齿轮表针,桌布上的钟表零件让她惊叹不已,老妇人会偷偷摸摸起身,把脸裹在寡妇头巾下面,用手指触碰那些玩意儿

“噢我的亚稣啊”

直到我父亲在一处工地找到看仓库的工作,负责保管机器设备,我们就搬到了五栋楼外,住在三层,那里正对着医院的花园,散步的病人们要么拄着拐杖,要么鼻子上插着管子,要么打着吊瓶,因为左脚生了刺,我的母亲穿着拖鞋,她怀疑地用手抚过我的双耳

“奥黛特 你的耳环哪去了?”

带着对病人的同情,我注视着电话线上的麻雀和河上的海鸥

“别担心 明天我就戴”

虽然从我们住的地方看不清河面,只能看到和我们住的楼房一样老旧的房子,被岁月和制造联合公司 的烟雾熏黑,此外只能看到一片荒地,上面堆放着砖头和搭放脚手架,我们那里看不清河面,但是能听见去往里斯本的船只,能感受到退潮时尸体一般的湿气,抱怨血液中毒的间隙,我的母亲去给一位工程师打扫卫生,她走到我身边,用手抚过头发下面的双耳

“奥黛特 你的耳环哪去了?”

制造联合公司的烟雾熏黑了我们挂在晾衣绳上的衣服、床单还有厨房里的平底锅,厨房只不过是小小的隔间,正对瘦弱的桑树,桑树上的叶子也被烟囱排出的氨气熏黑掉落,我的父亲修好了布谷鸟钟,母亲表姐的丈夫把钟送给了他,从而让岳母从失眠症中摆脱出来,她的惊叹把全家都吓坏了

“噢我的亚稣啊”

鸟儿被装着野草莓酒的杯子打得眩晕,报出臆想的整点和虚妄的正午,站在小门前戏耍我们,直到我父亲用一打钉子将小门封上

“王八蛋布谷鸟”

我们还能听见,在木头里面,鸟儿在对着我们愤怒地啄啊啄,等到它终于闭嘴了,我父亲拔出门上的钉子,我们看到了一只死鸟,四爪朝天,地上全是螺丝钉和垫圈,我们用废报纸包着把它扔进垃圾堆,从而避免散发异味,我的母亲不再因为脚刺烦恼,她对着空盒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父亲安慰着她

“别伤心了 这个月底我就给你买个新的布谷鸟 伊蕾妮”

到了月底,他给钟装上了新的布谷鸟,它被漆成红黄色,但不会叫,只会乏力地弹到轨道底端,张开嘴,鞠个躬,看着我们的时候仿佛耸了耸肩,然后沉默地消失,我的父亲先是拍打这座钟,然后将钉子旋下来,接着用力晃动

“木匠明明向我保证它会叫的”

木匠被叫来解释,他握着翅膀把它举起来,用放大镜观察鸟尾

“也许我搞错了 无意中制造了一只母的 我的刻刀肯定是滑了 这种事儿偶尔会发生在这种小鹦鹉身上”

我父亲对匠人很不满

“去你的小鹦鹉 我让你做的可不是小鹦鹉 维托尔”

匠人像君王一样用錾子削掉疑问之处

“小鹦鹉啦 布谷鸟啦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它们吃起来和玉米面包都不搭”

没有了报时的吵闹,没有了开门关门的喧嚣,至少夜间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了,至少没有鸟鸣让我的梦境偏离应有的轨迹,除了我父亲的咳嗽,黑暗中仅有的声响是水池里的龙头漏水滴在搪瓷上,是牧羊犬在翻找残羹剩饭,还有列车在车站里换轨的操作声,这还没算上工人在街上发表演说,用同志称呼我们,向我们许诺会有免费住房,声称我们是自由的,而我在想

“什么自由?”

因为苦难依旧,只是因为没有了警察,所以叫嚷多了,醉鬼多了,混乱多了,烟花和迫击炮声变得稀疏,人们对于用粉笔在墙上写口号开始感到厌倦,开咖啡店的不再弹手风琴,只有医院里的病人依旧沿着围栏做着垂死的巡游,我的母亲从建筑师家里回来,又一次用手拍了拍我头发下面的耳朵

“别告诉我你把耳环卖了 奥黛特”

我假装自己感到恼火,用鞠躬回应布谷鸟无声的大礼

“我刚把它卖了”

所以我要回庄园去,准备在装纽扣的铁皮盒里找耳环,我在巴雷罗搭上第一辆公交车,每当沥青高低不平,我的腰都被晃得生疼,然后在阿泽唐登上第二辆车,上面的收音机开到了最大声,一头玩偶熊在镜子里晃呀晃,等我在帕尔梅拉广场下车的时候,穷人的送葬队伍正从教堂离开,人们拿着菊花,沿着墓地的斜坡往上爬,死者的家人紧靠着棺材板,为的是不让它从马车上摔下来,生活在继续,就像之前一样,和烟花、迫击炮、咖啡店的手风琴和关于免费住房和自由的演说之前一样,还是那些退休者坐在凳子上,还是那些没有主顾的鱼贩,还是那些农民在等着有工头可怜他们给点活干,还是那处无人的市场,还是那些女人的闲聊,送葬队的菊花在拐弯处消失,后面跟着一位戴头盔拿斧头的消防员,在帕尔梅拉没有共产主义,没有大合唱,没有旗帜,没有炭笔写上字的墙壁,有的只是墓地斜坡上的那架马车,还有里面那个快要掉下来的倒霉蛋,有的只是小山丘上的城堡,还有成排成排被遗忘的橄榄树,接着是家禽养殖场还有专供搬运工的饭店,门口有卖冰棍的冰柜,再转向左边,那里就是庄园的大门,瓷砖上的门牌,一列列的石雕,通往主屋的柏树路,只是没有了狗吠,碾磨机不动了,果树里的橙子失去了光泽,掉在地上慢慢变软,拖拉机侧翻在暖房的废墟上,一个后轮已经无声旋转了几个星期,还会永远旋转下去

(暖房的玻璃碎了,镜框碎了,花瓶碎了,被拉长的兰花瓣垂了下来,像巨大的紫红嘴唇一样)

而我看见一只阿尔萨斯狼犬在西红柿田里踱步,悄声嘟囔着什么,畜栏里的奶牛无望地舔着空食槽,花园里的雕塑缺手少脚,泳池没有了水,有人在谷仓的废墟上放了火,小蓝宝石耳环和装纽扣的铁皮盒都不见影踪,我看见鸽子迷失了方向,雀鸟也面带悲伤,小鸡像提线木偶一样动作机械,匆忙啄食着生菜和风信子花,蛙声一片,桉树朝车库靠近,房子的窗户全都敞开,礼拜堂里既没有圣母也没有雕花烛台,凉台上的帆布椅子破破烂烂,我看见了便衣警察记录我们身份证号的回忆,于是想

“共党把博士老爷带走了”

我想

“共党带着烟花和迫击炮和手风琴和演说而来 然后带走了博士老爷 猎枪完了 威胁结束了 子弹没了”

而在巴雷罗,在比表姐更小的屋子里,我的母亲放下装豌豆的盆,用手触碰我的耳朵

“别告诉我你把耳环卖了 奥黛特”

山毛榉丛像围栏边的病人那样自言自语,穿过那里的时候我在想

“乌鸦怎么了?”

因为听不到它们的嘲讽,看不到它们忽小忽大的阴影在地上移动,我走过车库旁的房子然后转弯,汽车上的镀铬脱落成粉末,我来到洗衣池前,晾衣绳上的衣夹就像塑料雀鸟

(孔雀栖息在杨树上,发出一声号叫,像是被砍了一刀)

鹅在庭院里叽叽喳喳,舌头伸了出来,脏兮兮的颈子拉直了,那些愤怒的脖子都对着我,我想着

“乌鸦怎么了?”

在巴雷罗,我的父亲又一次把手伸进装豌豆的盆,与此同时,小鸟被涂成了红黄色,无声地鞠了个躬,然后轻柔地关上了门,我的母亲说话很大声,为的是让我父亲听到

“那对耳环至少值三千块呢 我想都不敢想”

我的父亲在房间里到处翻找

“我真倒霉 领带放哪儿了”

我的母亲粗暴地剥着豌豆,颈子上的动脉激烈地跳动

“打上领带 浑身浸满香水 你就想着见你的那个婊子 你女儿在那边把耳环卖了 你却一句重话都不说”

我觉得乌鸦是移居到了塞沙尔或者阿莫拉,不过最后发现它们在水井旁的核桃树上窥视着我,没有一百只,没有五十只,没有二十只,只有大概十只扑腾着破布一般的翅膀,一对五月的鹳鸟在旧仓库里筑了巢,我的父亲对着生锈的碎镜子打领带

“臭婆娘 你说谁是婊子呢”

我进到杂乱无章的厨房,冰箱坑坑洼洼,灶台上摆满了锅,锅里的油脂已经发硬结块,橱柜没有帘子,也缺少各式杯子,大理石池子上果皮和骨头堆积如山,果酱罐上发了霉,蜘蛛将餐具贮藏室编织成花布,红黄色的布谷鸟打开小门,出来行了个如管家一般周全的大礼,而我母亲的语气里充满火药味,她把豆荚扔进垃圾箱,然后用水冲洗豌豆

“我说的就是那在船站卖票的浪货 还把指甲涂成金色 周六有人看到你和她在公园散步了 你这鬼家伙可别想骗我”

回廊里的靠壁桌满是灰尘,长地毯被狗撕成碎片,书架上空空如也,灯罩破破烂烂,窗帘和桌布的碎片散落在地上,我的父亲吹着小调,穿着礼拜日的正装,头发梳得笔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贴了个膏药盖住伤口,印花领带像餐巾一样宽大,我的父亲沉浸在喜悦里,他在装洋葱的篮子里寻找鞋油,然后用海绵给鞋头上油

“我可不是去找人 我是去工作”

而在小厅里有个扶手椅,萨拉查教授曾坐在上面,接过女管家递来的一碟饼干或吐司,就像在进献弥撒用的酒水壶一样夸张,单生花都倒了,一半的地毯在阳台裸露,屏风被匕首划破了,床单只剩一小块拖在地上,无线电的罩子不见了,线圈和小灯管露在外面,先有混乱的声音沸腾,然后沉寂下去,再有更多的声音翻滚,最后化为无声,里面仿佛居住着一大群小人,呼救未果最后溺死,我的母亲将豌豆沥干,生火,她想起了自己有脚刺,所以重新开始跛着走

“总有一天我会跟她干一架 我发誓 总有一天我会和她干一架 我会把她的辫子揪下来”

无线电里的低语慢慢消失,破碎的水缸在庭院里喷洒,厨娘曾在这庭院里对着陶罐杀鸡,以前我看到血会怕,会哭,我害怕那些盯着我的圆眼珠,害怕那些爪子,害怕那些羽毛,害怕羽毛下面粉色的皮,害怕厨娘会抓住我的脖子,拿刀把我的喉咙也割断,害怕厨娘像博士老爷在畜棚里那样扼住我的脖子,我有问题要问他却问不出来,我弓着身子对着前面奶牛的食槽,感觉到燕麦和种子的气味

“您不会把我的血放进陶罐吧 不是吗”

博士老爷的皮带松开,背心敞着,大腿夹住我的腰,一边笑一边将小雪茄的烟雾吹到我的颈背

“别动 小姑娘”

我吓坏了,因为自己的血滴在水泥沟槽里,因为奶牛们情绪激动,因为风车的铰链在南边抖动,我有话想求博士老爷却说不出口

“请您发誓不会割开我的喉咙 请不要割开我的喉咙 别割开我的喉咙”

露台上满是书房里烧焦的纸,杂志,报纸,相簿,枢机主教大人 和博士老爷的照片,海军上将阁下 和博士老爷的照片,萨拉查教授和博士老爷的照片,教皇 和博士老爷的照片,老爷穿着礼服,胸前挂着勋章,正亲吻教皇的戒指,我的父亲喷了过量的香水,用力甩上门,在楼梯上吹起小调

“我说我是去工作 我就是去工作了”

写字台的抽屉被翻得底朝天,保险箱里不见钱财珠宝,一座大理石半身像倒在大地毯上,档案被匆忙翻动过,我在想那位卖船票的女职员,在想那座半身像雕的是谁

“他走了 再也不会回庄园了 他走了”

而我的母亲猛地脱下围裙

“你想吵架 混蛋 我这就和你吵”

柏树林那边有只雀鸟在呼唤我,雏菊在抖动锁骨,没有衣服的橱子里衣架在晃动,我的母亲辱骂着扎辫子的女子

“你个婊子”

博士老爷放开了我,我抖着裙子,因为流血而担忧,但是因为没有陶罐、没有厨娘也没有刀片而感到安心,我感到高兴

“我没死”

此时钢琴声响起。响起的琴声不似从前,从前若昂少爷会在琴身上放一本乐谱,用食指把凳子抬高,手指弯曲又绷直,手指弯曲又绷直,手指弯曲又绷直,鼻子朝着天花板,音乐声飘到谷仓,飘到帕尔梅拉的路上,如果我们正好在吃饭,那连汤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万物都附带上甜蜜的哀伤,就好像我们得了流感,又或是身处九月落雨的午后,响起的琴声不似从前,从前琴声会让狗群不安,会增添夜间橙色的光辉,而如今的琴声伴随着瀑布般的犬吠,如同泥泞的骚动,就像失控的腐臭,我的父亲在隔开她俩,同时还要确保自己的领带没歪,西装没皱,我的母亲打着赤脚,披头散发,脖子缠上了船只女职员的项链

“你个婊子”

博士老爷在如今的大厅里,没有帷幔,没有沙发,没有壁画,没有棋桌,没有吊灯,没有家具,露台朝着荒废的庄园倾倒,花坛近乎枯萎,鸽棚只剩残垣,车库里没有轮胎的汽车慢慢腐朽,我的母亲踮着脚扇另一个女人耳光,她对我的父亲说

“放开我 你个混蛋”

博士老爷坐在可以升降的琴凳上,偶尔在无用的瓦砾中间按下琴键,他摆动着身体,仿佛那些音符会把他带走,而因为自己的领带脏了,我的父亲大光其火,他一把推开我的母亲,让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闹够了没有”

博士老爷坚持弹奏着音乐,更快速地摆动身体,更快速地按下琴键,他穿着短袜,身着衬衫和褪色的裤子,他不修边幅,瘦弱不堪,胡子花白,比上个月老了许多,已经不能把我压倒在食槽前面

“别动 小姑娘”

他不能再紧紧扼住我的脖子,不能再扒下我的裙子,我不害怕他,不怕陶罐不怕刀子不怕我的血滴在水泥地上,我没感到害怕,没感到愤怒,什么感觉也没有

“别动 小姑娘”

一只乌鸦从窗前经过,第二只乌鸦,第三只,那些翅膀在攀缘植物、在柱子、在没有鹤望兰的石雕上扑腾,一只阿尔萨斯狼犬在果园里嘶吼,却没有母犬回应,夜色笼罩了山毛榉的树冠,很快蝙蝠开始出没,黑暗中没有灯光,椅子在吱嘎作响

“别动 小姑娘”

我不害怕,不遗憾,不愤怒,什么感觉也没有,钢琴声突然停止,而我的母亲一边号啕大哭,揉着后背,一边对我的父亲说

“你个混蛋竟然和那婊子站一边 你居然打我?”

钢琴声突然停止,博士老爷透过琴谱看着我没有说话,他就这么看着我,就这么过了许久,直到大厅里只能看见小雪茄的光点和钢琴上的烛台,只能看到一个戴帽子的人的剪影,他带着胜利的哭泣将手臂伸开成为十字

“让你的那些共党同伙们来吧 小姑娘 让你的那些人渣同志们都来吧:我这儿已经不剩什么东西是他们可以拿走的了”

每周有一次,我不去船上工作。我用钥匙锁上门,防止索菲亚的表兄弟们进庄园把我赶走,我曾经就这样被从卡斯凯什的家赶出来过,然后我去里斯本,去病院探望我的父亲,他住在阿尔瓦拉德区,住在底层,那里以前都是农田,现在则布满了住宅、露台咖啡座和树荫下的街道,他就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说不了话,周围也都是无法说话的老人,那些人也穿着袍子,也静止不动,也把手指放在膝上,在愤怒的空无中沉默地望着我,到了晚上,伴着拖鞋痛苦的擦地声,两位女护工会扶着我的父亲上床

“睡觉觉啦 睡觉觉啦 哪个小朋友最乖 乖乖睡觉觉去?”

她们解开父亲睡衣的布袋,拉开襟门的拉链,在他极度消瘦、除了毛就是骨头的双腿间摆上便盆

“嘘嘘 博士先生 嘘嘘 嘘嘘嘘嘘嘘嘘嘘嘘 就是这样 继续 真乖 太棒了 乖孩子 小淘气 今天不会把洗干净的床单尿湿了吧”

我的父亲下巴下垂,屁股绵软,正尝试用颤抖的袖子擤鼻涕,而她们殷勤地说

“你的小手帕不是在口袋里吗 不是吗 博士先生 有的啊 就在这里 看到小手帕没有 来跟费尔南达说说小手帕是干什么的”

我的父亲一言不发,百依百顺,一无是处,没有小雪茄,没有假牙,没有嘴唇,没有帽子,他像稻草人一样躺在床垫上,护工们在给他盖被子

“顽皮鬼”

然后她们消失在走廊,再去到看不见的隔壁房间,重复那些声音,布料的摩擦音,搪瓷的碰撞音,因为厚墙隔断的缘故,声音显得更轻

“嘘嘘 少校先生 嘘嘘 嘘嘘嘘嘘嘘嘘嘘嘘 就是这样 继续 真乖 太棒了 乖孩子 小淘气 今天不会把洗干净的床单尿湿了吧”

又一个床垫上的稻草人,又一个沉默的顽皮鬼,又一个顺从的顽皮鬼,又一个无用的顽皮鬼,声音更远了,但还带着一样的热情

“嘘嘘”

我的父亲后脑勺靠在枕头上,他身后的窗户外面是广场上宁静的路灯,是一段建筑物的门面,是一块草坪上的滑梯和秋天,草坪被月色照得发蓝,小时候的我在厅里玩积木,我的父亲则放下报纸,从背心里掏出老式怀表,让指针对着门的方向

“赶紧把玩具收好 把盒子放进柜子 然后上床”

阿尔瓦拉德区的广场上静谧的路灯,淡紫色天空中的树叶,夏日的飞蛾被一巴掌压在相框上,还有从最远处传来的护工的声音,依旧饱含热情

“嘘嘘”

我在厅里,害怕黑暗,害怕强盗,害怕狼

(女管家对我撒了谎

“这里没有狼 小朋友 没人在这里见过狼”)

我忍着眼泪

“就玩这一局,我保证,就再玩五分钟,父亲”

我的父亲面颊深陷,呼吸时像烧开的水壶一样颤抖,长长的指甲搭在床单边缘,我的父亲跷着腿,埋头看报纸,烟雾中的帽子在新闻里漫游,同时送我走上绝路

(厨娘以为我是傻子

“小孩 你是在逗我吗”)

我的父亲

“上床去”

我恐惧着黑暗,恐惧着强盗,恐惧着狼,试图拯救自己的小命,把玩具放进盒子里的速度要多慢有多慢,与此同时,壁钟的铃声仿佛奏响了最终审判的乐章,我拿着装积木的盒子走向柜子,小心翼翼地迈步,仿佛自己是在海船的甲板上,还举着一托盘装得满满当当的水杯,以此争取一点时间,这时帽子人从报纸中间冒了出来,声势汹汹

“下一秒我就起身了 若昂”

狼群很安静,在两张靠壁桌中间张开大口等着我,脸上戴着面具的强盗正在准备袋子,准备把我塞进去拐走,在集市上卖给阿泽唐的吉普赛人

(他们像掂量骡子一样用手掂量我的脚踝)

我按下开关,将我和卧室分割,因为众所周知,不管是狼还是贼都不喜欢电,而在病院里,我坐在凳子上看着他,他的手肘搭在摆满药片和糖浆的床头柜上,屏风被吹得直响,护工们的声音重新大了起来,脚步声,一束流苏在窥探,一块帷幔的碎片,一个微笑的口红

“您父亲是个圣徒 可怜的家伙”

圣徒的胸口起伏,发出潮湿的石头撞击的声响,他没在看我,他既没在想我,也没在想庄园,没在想家,也没在想共产党,他没有把腰间的手枪给我

“开枪啊”

圣徒变成了一团骨头,变成了一对膨胀的鼻孔,变成了一个无用的玩偶,但即便如此,我还在等他说一句话,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话,而他一直不说,我在等医生来,等医生对我说他已经连梦都不做了,我在等医生来,等医生向我展示化验单和X光片,用教学用的圆珠笔圈出黑色斑点

“您父亲的情况不恶化就算走运了 我们得继续观察 看看能不能阻止再次发作 最糟糕的情况是褥疮 最坏的可能性是并发肺炎”

医生在将化验单和X光片放进栗色信封,而我在以最快的速度脱衣服,争取在我父亲过来关灯之前入睡,因为我们一旦睡着,强盗和狼就对我们没兴趣了,就会放过我们,去别人家攻击别的小孩,但是橱柜正在寂静中噼啪作响,五斗橱正在呻吟,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凶手的咳嗽

(是在贮藏室?在厨房?在书房?)

我的父亲正在门槛处按下开关

“我就差一个怕黑的儿子了”

我蜷缩在被单下,以此抵抗强盗,我是那么幼小,他们就算拉开床单也发现不了我,我憋着尿,握紧狂跳的心脏,病院的女负责人好笑地拍了拍我的背

“现在是凌晨一点 工程师先生 醒一醒 您这是想要搬进来住吗?”

有个女人和帕尔梅拉的药剂师遗孀很像,同样的肥胖,同样穿着华丽的绸缎,同样胸前抱着一条袖珍狗,在她满是东方物什的房子里一定也有一只石膏猫

(中国官员 茶杯 横梁)

在里斯本郊区,在奥利瓦依斯、旧普利尔、门马丁斯或是卡森,稻草人的马达心脏仿佛是从出故障的割草机胸膛里拔出来的,革命过去一年后,我父亲还坚持在荒凉的庄园里等着共党,他带着复仇的狂喜在客厅里弹钢琴,嘴里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小雪茄,帽子抵在眉间,被雀鸟嘲笑,被乌鸦嘲笑,被来自阿拉比达山迷路的海鸥嘲笑

“我已经不剩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夺走了”

病院的女负责人身着华丽的轻纱,她帮助我在门厅穿上雨衣,台座上摆着一座铜灯和一个大象雕塑,因为担心天气凉,她把围巾递给了我

“令妹昨天来看令尊了”

我的父亲一边捶打着钢琴琴键一边对我大喊大叫

“我已经不剩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夺走了”

而桉树林伴着喧嚣的蛙声朝他前进,如果索菲亚的表兄们和法庭的书记没有在某天将我驱逐,呱呱叫的桉树林本来会占据这间庄园,但是和那些人一起来的有警察,还有法官的命令,桉树林本来会用硕大的黑叶和树干的叹息占据整座庄园,我则会淹没在残垣断壁间的淤泥里,铰链的碰撞声,舞会般的脚步声,壶或者盘子的碎裂声,留了刘海的护工在看不见的地方

“堂娜塞西利娅 少校咽气了”

少校的膝上盖着毛毯,他在小厅沙发上坐下准备享用茶点,周围是其他的稻草人,每个人都盖着毛毯,呈半圆形围坐在电视机前看肥皂剧,但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电视剧上,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稻草人们要么没有门牙,要么只有一根门牙,需要人用勺子喂食,像对待垂老的婴儿,在他们耳边大喊

“哎 张开小嘴 工程师先生 拿你这张不爱吃饭的嘴怎么办哦”

直到他们中有人热水壶似的肺部像割草机一样毫无征兆地停止发声,下一周这人就会被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稻草人代替,新人一样无法说话,一样盖着毛毯,一样只剩两三根发霉的毛发留在光秃秃的头骨上,就像阁楼里的旧玩偶,病院的女负责人回答留刘海的护工

“等一下”

她给我调整围巾,睫毛无奈地皱成弧形

“这就是我的命运 工程师先生 要是他们在我这儿能熬一个月 那我就算走运了”

尽管坐在沙发上的稻草人总是在变,对我来说他们都长得一样,岁月让他们的双手、鼻子、额头、身体乃至胸前的鬃毛都越来越像,数十个稻草人腹股沟前面都抵放着便盆

(“嘘嘘 教授先生 嘘嘘 加油”)

数十个稻草人进食米饭、面条、汤汁,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他们被用海绵清洗,被用滑石粉弄干,每周六刮胡子,他们的排骨在巨大的西装里跳舞,领带在歪斜的衣领里跳舞

(“您见孙子穿这一身真是太时髦了 您真臭美”)

在家人探访日,在像今晚一样的晚上,我离开病院,穿过摆放着秋千的方形蓝草坪,由于路灯的倒影和灌木的湿气,草坪显得更蓝了,这时一辆汽车突然停在我面前,我妹妹从车里跳出来,来到人行道上准备掐死我

“你没告诉我父亲在哪儿 你没告诉我他得了血栓”

我父亲在荒凉的庄园里被灰烬包围,被垃圾包围,被雀鸟嘲笑,被乌鸦嘲笑,被来自阿拉比达山在空泳池里找鱼的迷路海鸥嘲笑,我的父亲却开心极了

“我已经不剩什么东西让他们夺走了”

他越来越得意,越来越愉快,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吊灯在摆动,女王的签名照从高处摔下,帽子从他头上飞走,小雪茄掉在他的衬衣上,钢琴突然哑了,我的父亲翻领下垂,手臂下垂,睁得大大的眼睛对着我,而我说

“父亲”

钢琴独自延伸着一个无尽的音符,雀鸟沉默着,乌鸦沉默着,桉树沉默着,时间凝结着,冒烟的小雪茄在灰烬和垃圾里翻滚,我的父亲从凳子上起身,用手去够门帘却没有抓到,我快步走向他

“父亲”

我妹妹在蓝色的方形草坪上,抓着我的围巾

“你没告诉我父亲在哪儿 你没告诉我他得了血栓”

(“嘘嘘 博士先生 嘘嘘 嘘嘘嘘嘘嘘嘘嘘 加油 就是这样 真棒 太好了 真棒 今天您不会把我们洗好的床单搞脏了吧 对不对?”)

我的父亲在犹豫,在僵硬,在软化,在挺肚子,在对着我喊他从不提起的名字

“伊莎贝尔”

他的身子滑向地面

“伊莎贝尔”

雀鸟沉默着,乌鸦沉默着,桉树沉默着,水仙花的花冠颤颤发抖,我的父亲悄悄地说,他的嘴唇抵着地,肚子抵着地,假牙错了位,我的父亲近似温柔地说

“伊莎贝尔”

信天翁悬停在天花板边上,在客厅里尖叫,我的妹妹怒火中烧

“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是为了自己继承所有财产 那你可是想错了 你个大骗子”

我跑过柏树林,一直跑到帕尔梅拉的急救站,那里有一张检查桌,一把威严的牙医椅像王座一样,要么用来擦皮鞋,要么用来立法,要么是给王夫,要么用来执行电刑,有一桶凹陷的药棉带,还有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农夫,他酩酊大醉,如非洲酋长一般威严地瘫坐在王座上,用无动于衷的眼神盯着我

“要是腿断了 就忍着吧 最多用热纱布敷一下 因为医生下周才会来这儿”

有一张似乎包含着密码信息的视力表,一张帕尔梅拉足球队的海报,用来消毒针筒的炉灶像鹅一样高歌,一个戴贝雷帽的小男孩到门口传口信,他还生着气

“我教父叫我来说 他已经等你来打牌等到不耐烦了 卡洛斯先生”

我摆脱了我妹妹,前去阿尔瓦拉德的滑梯和秋千处,小广场的草坪照亮了那里,与此同时诊所的女护工们正对付着固执的尸体,她们将家人探访时专用的西装套在少校身上,穿白大褂的农夫艰难缓慢地从椅子上起身

“我这会儿没法接待您了 不巧我有件急事”

我妹妹往她的车退去,用钱包挡着自己,一对夫妇趴在阳台上期待着流血好戏

(蓝色草坪,蓝色滑梯,蓝色秋千没人碰它却自己在晃)

“你要打我吗 若昂 你要打我吗?”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庄园,一起的有穿白大褂的农夫,还有贝雷帽男孩,他因为怕蛇惊恐地盯着灌溉渠

“这里有蛇 对不对?”

一起的还有他的牌友,他们在杂草地上丢出一对J,一头小母牛饿昏了头,在畜栏外面哭泣,麻雀在晒谷场里随意跳跃,被越来越大的桉树搞得心神不宁,穿白大褂的农夫撞到了钢琴

(“呸”)

然后带着内行般的严肃在我父亲面前弯下腰

“我这里毫无疑问 他这是红酒灌得太多了”

而贝雷帽男孩的教父手上戒指一闪一闪

“这个国家的问题是 有人连一百毫升的酒都喝不了”

儿时的我因为怕蛇惊恐地盯着灌溉渠

“这里有蛇 对不对?”

水塘里的条纹蛇,水井里的响尾蛇,沼泽里的水蛇,拖拉机车棚、谷仓、畜棚内的捕鼠蛇,有个周六我从军队休假回来,被父亲叫到书房,和他一起在里面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女孩,没有化妆,没穿缎子,没有小狗,大概是位不幸的打字员或话务员,而我想

“新的情人 新的猎物”

(病院里的女护工们在给他盖被子

“真是个无赖”)

这个女孩在沙发上只坐了一丁点,表现得就像她刚进来,要不然就是马上要离开,男孩的教父醉醺醺地断言

“要是我当上这个国家的总统 我首先就要禁酒 瞧瞧这不知羞耻的傻瓜 在自己家毫无体统 东倒西歪 烂醉如泥 你要是同意 我们马上就把他扔到街上去”

戴眼镜的女孩有些胆怯,一直在用小拇指推镜片,有一回我在露台看到一条三十公分长的蛇,我就去找女管家,她当时正在缝纫室发号施令,我逼她和我一起过来,而蛇已经消失在菜园或是车库,连风信子都没有悄悄说起它的行踪,雌斑鸠在置物台上梳理着翅膀,女管家伸出鞋前掌在杂草里探查,她训斥我

“你个小孩儿是在逗我玩 还是觉得我无事可做啊?”

戴眼镜的女孩打扮得像个不幸的打字员或话务员,她不敢看我,而我只想脱下制服,只想去洗个澡,只想离开这里,这时我的父亲说话了,他的口气就好像只是在说天要下雨,或是告知他将会在里斯本吃晚饭

“这是你妹妹 若昂 打个招呼吧”

一天下午,有条蛇溜进了缝纫室,滑进装衣服的篮子,园丁扛着锄头来杀它,女管家差点晕过去

“真可怕”

她之所以后来没有离职,唯一的原因是我的父亲保证会把门窗都堵好,再给炉灶的烟囱铺一层网,但她后来开始到处乱逛防备毒蛇,脖子上挂着念珠,手里握着把扫帚,我身上的军大衣很不舒服,所以总想着要去挠,同时在斟酌要不要吻她一下,我脸上的微笑不能算是微笑,只能说是僵硬的怪相

“很高兴见到你”

我没有说

“很高兴见到你”

没有透过书房的玻璃观察乌鸦,我本应该拿起女管家的扫帚,赶走每年来拜访我父亲一两回的女话务员,她礼数周全,戴着眼镜,衣品风格比她实际年龄大,双手一起抱着漆皮包,在沙发上只坐了一点点,表现得就像她刚进来,要不然就是马上要离开,我不知道这个妹妹的母亲是谁,就像我也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

(“伊莎贝尔”

我的父亲悄悄地说,他的嘴唇抵着地,肚子抵着地

“伊莎贝尔”

我的父亲近似温柔地说

“伊莎贝尔”)

就像我也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我能记得的是持续的口角,是双方的争吵,是入口处的行李箱,是柏树林里那辆朝里斯本驶去的车,是我的父亲站在台阶最高处嘶吼

“滚”

没有人在听,除了鸽子和青蛙以外没有人有兴趣听,我记得侍女们在厨房里哭泣,女管家让我躺下,开着灯等我入睡

“小若昂 小若昂”

我记得我的父亲站在台阶最高处,对着已经离开几个世纪的汽车怒吼

“滚”

带着中烧的怒火挥舞着手臂

“滚”

接下来的几天,他把自己锁在书房,没有打电话,没有下命令,没去检视菜园或是畜栏里的奶牛,侍女们把装午饭和晚饭的托盘放在地毯上,他却连汤都一口没动,茶凉了他没有喝,邮递员来了他不看信,贝雷帽男孩的教父颇为诱人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牌,坐在钢琴凳上

“等老家伙清醒还有点时间 不如派小鬼去帕尔梅拉买些啤酒 我们来打牌吧?”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因为我既想不起她的脸,也想不起她的声音或是姿态,我只记得她穿着浅色连衣裙疾步走下台阶,只记得一件雨衣,一把收起来的雨伞,从陈设中消失的相片,索菲亚和我刚认识的时候,她问我

“你的母亲是怎样的人?”

我们那时候会去参加舞会,去出席晚宴,去慈善义卖,去乘坐游艇,每周日我陪她做弥撒,在布道的时候打盹,我们在埃斯托里尔打网球,在马里尼亚骑马,要是缺人,我的岳母会让我代着打桥牌,我不知道弃牌的含义,总是搞错将牌,我的岳母咬着烟嘴

“小伙子打得真臭”

索菲亚在金舒海滩抹防晒霜,周围是她的堂表姐妹,是姑嫂妯娌,是她们的一众男友,各个比我高比我壮,比我帅还比我富

(“小伙子有钱吗 能让索菲亚保持她一贯的生活水准吗?”)

在蛋卷、薯条和把我排除在外的笑声和私语中间

“你母亲是怎样的人?”

友好的沉默,有教养的关心,火烈鸟在邮船的轨迹上围成一圈,就像新娘的面纱,穿白大褂的农夫开了好几瓶啤酒,在钢琴盖上洗牌,我的父亲终于走出了书房,迈着从前的步子,带着从前的威严,我躺在沙滩巾上,不让他们看见我的脸

“我从没有母亲”

我的父亲又一次把侍女们赶到后院,用手指招来厨娘,无声地令她离开炉灶,扼住她的脖子,他的脸上带着不耐和轻蔑,带着讨论兽医诊断时的表情,索菲亚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她的脸上泛着防晒霜的光泽,实际上朝着码头驶来的不是一艘邮船,而是两艘,每艘后面都跟着一圈火烈鸟,堂表姐妹和姑嫂妯娌们惊讶地眨着眼睛,她们的一众男友大惑不解

“你从没有母亲?”

我记得的是持续的口角,是双方的争吵,是入口处的行李箱,是柏树林里那辆朝里斯本驶去的车,是那件浅色的连衣裙疾步走下台阶,接下来我记得的是一件雨衣,一把收起来的雨伞,女管家开着灯等我入睡

“小若昂 小若昂”

不过我记不起面容,记不起声音

“我从没有母亲”

厨娘趴在大理石桌上,上面还有块擀面板和蛋糕模,我的父亲掀起她的围裙,手指愤怒地拨弄着

(有蛇 草丛里有蛇 蛇)

侍女们在庭院里窥视,鼻子都顶着玻璃了,还是孩子的我在寻找外面写着大米的饼干罐,还有写着小麦的糖罐,写着豆子的咖啡,我突然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紧紧粘着,他们对着桌子晃个不停,厨房到处都是活动的影子,饼干停在我的手和嘴巴中间,这时我父亲给了我一个耳光,一个具有教育意义的耳光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我没能亲吻那个不幸的话务员,她拿着漆皮包,衣着风格像个不知道年岁的大妈

“这是你妹妹 若昂 打个招呼吧”

她每年去帕尔梅拉两次,用小指扶眼镜,我不知道我妹妹的母亲是谁,是理发师、美甲师、裁缝还是我母亲辞退的临时佣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才有了那些口角,才有了那些争吵的声音,才有了那入口处的行李箱,我穿着军装,军大衣让我的皮肤瘙痒

(有蛇,草丛里有蛇,在草丛里,蛇)

我只想脱下制服,只想去洗个澡,只想离开这里,皮带让我的腰部瘙痒

(蛇)

我渴望回到我的房间,读本杂志,读本书,随便干些什么,从而忘却驶离柏树林的那辆车

“很高兴见到你”

从沙滩回来,我边爬楼边对索菲亚说,当时我们正往旅馆走,我们的剪影在石斑鱼水箱里飘荡

“我从没有母亲 没有兄弟姐妹 我是独生子”

我的父亲嘴唇抵着地,肚子抵着客厅的地面,穿白大褂的农夫研究着牌面,像食人生番一般兴奋,贝雷帽男孩的教父又给了我瓶啤酒

“这局打完我们就把这乞丐给掐醒 我保证这家伙再也不会给您添麻烦了”

我们连夜把这个家伙带到了帕尔梅拉,我们合唱着下流的歌,踉踉跄跄,他的脚后跟划过豆田,耷拉着脑袋,我和穿白大褂的农夫架着他的胳膊,把这家伙放在王座上,放在属于牙医、擦皮鞋的或王夫的王座上,用一口口啤酒唤醒他,啤酒从他的嘴角流下来,让人看着生厌又沮丧,贝雷帽男孩的教父扇了他几个耳光,试图让我的父亲醒来

“要是当上这个国家的总统 我会禁酒 这样就不会再有懒人了 我们最好还是让他靠着教堂的墙壁 清晨的凉意会让他醒过来的 我们继续打牌吧”

有一回,我的父亲离开书房去看小牛出生,所以我妹妹和我,我俩单独面对面,她用小指扶眼镜,然后抓住行李箱的拉手,而我在挠肚脐眼,我俩就像候诊室里的两个病人,就像电梯里的两位陌客,我们开始喘不上气,天花板似乎不断降低,墙壁朝我们挤来,书架上的钟变成了巨大的圆球,我的妹妹打开行李箱,开始拿纸板扇风,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子,她的衣领让她窒息,我的领带让我窒息,我感到脊椎汗湿,头发也湿了,胃里好似吃了油炸食品或是章鱼沙拉一般不适,我打开窗,乌鸦的讥笑扑面而来,我的父亲从擦皮鞋的椅子上滑下来,此时一对王牌A刚刚盖过了K,穿白大褂的农夫试图让我们分神,从而避免输掉牌局

“要不我们把这叫花子送医院吧?”

即便窗户敞开,玫瑰发出纸一般的沙沙声,她还是在用纸板扇风,我的妹妹原来并不是打字员,也并不是话务员,而是在阿尔卡塞尔工作的一名律师助手,没有丈夫,没有朋友,藏身之所昏暗至极,里面摆满了从海难船上打捞回来的家具,贝雷帽男孩的教父赢个不停,他把牌聚在一起记分

“去个屁的医院 就让他靠着教堂的墙 随他睡多久 他就是缺觉罢了”

那间房在河边,也许是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的,要不然就属于一位当水手的亲戚,那人从果阿带回来了不少不值钱玩意儿,那间屋子仿佛位于水下,外面没有鸟儿,有的是乌贼,没有树木,有的是珊瑚,黄色的光线折射进来,母猫在窗台上舔着自己的虚荣,还有刺绣靠垫,我的妹妹用炭火取暖,用小指扶眼镜,带着寡妇般的忧伤盯着我,我在想

“我父亲是和谁生的她?”

在想

“应该也有口角 争吵的声音 入口处的行李箱 我的父亲在嘶吼”

“滚”

我的妹妹在阿尔卡塞尔的小屋里,没有女管家哄她入睡,我家的餐具储藏室连搁板都花团锦簇,女管家会从那里出现,手上拿着纸巾,拎着一壶药汤,茶壶上还盖着羊毛垫保温,然而她却能认识她的母亲,成长过程中不会只有牛、乌鸦和青蛙的叫声,贝雷帽男孩厌倦了牌局,用手背测了测我父亲脸上的温度

“这家伙比死人还凉 教父”

他的教父此时已经耗光了运气,一盘也赢不了,戴戒指的手指泄气地把牌扔在检查桌上,然后用杀人一般的眼神对我的父亲侧目而视

“这家伙带坏了我的牌运”

他把我父亲拉过来,想要对自己的失利进行报复,这时他被啤酒瓶绊倒,两人都倒在急救处的地上,把针筒都带倒了,贝雷帽男孩的教父头撞上了水桶

“这蠢货攻击我 我说真的 这蠢货攻击了我”

阿尔瓦拉德病院的医生放下了橡胶锤

“昨天就血栓了 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把他带到我这儿?”

在阿尔卡塞尔的小房子里,我的妹妹给了我一杯马鞭草茶,那里装衣服的抽屉散发着薰衣草的气味,母猫从窗台跳到桌上,感觉就像一团绒毛喷射过来,我盯着一张女人的相片,相框四周嵌着瓷菊花

“她的母亲会是谁?”

我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我是独生子,而这张照片里的女人很像那位女管家,她会开着灯在我身边

“小若昂 小若昂”

直到我入睡

“会是女管家吗?”

这个女人也长得像女裁缝或是不幸的话务员,也戴眼镜,穿衣风格也比她实际年龄要大,我向我的妹妹展示这张相片,她让猫走开,与此同时阿尔卡塞尔的河水湮没了广场,淹没了载货的卡车、露台、台阶,我的父亲嘴唇抵着地,几乎温柔地说

“伊莎贝尔”

我展示了那位不幸的话务员的相片,它嵌在瓷菊相框里

“这是你的母亲吗?”

我从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人

(我的大女儿在翻厨房的抽屉,里面裤衩和餐具混在一起

叉子变形了 勺子上有铜锈 刀子什么也切不动

“你是怎么做到一个人住在这种破烂地方的?”)

我被鸽子的悲痛折磨,我在造船离开这里,几十个老人透过热水壶一样的肺部费劲呼吸,几十个穿睡衣的稻草人在播放肥皂剧的电视前奄奄一息,留刘海的女护工给我的父亲脱衣服

“您闻着就像尿液和发臭的啤酒 可怜虫”

我的父亲没有小雪茄,没有假牙,没有帽子,尝试用颤抖的袖口擦鼻子,病院的女负责人殷勤地说

“您的手帕在口袋里 不是吗 博士先生 对了 先生 就在那里 看到口袋了吗 来说给费尔南达听听 手帕是干什么的”

数十个稻草人的膝盖上盖着毯子,光秃秃的头上顶着两三根发霉的毛发,骨瘦如柴的腿上有几束白毛,他们在扶手椅上望着我,带着愤怒的空无,这些稻草人就像乌鸦一样,在房间里无声地大笑嘲弄我,医生放下了橡胶锤

“昨天就血栓了 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把他带到我这儿?”

老人们在房间里无声地大笑嘲弄我,阿尔瓦拉德的小广场上有几百位老人,他们停驻在楼房里,停驻在路灯上,滑下滑梯,在蓝色草坪上方晃动舞蹈,几百只乌鸦年事已高,他们不在庄园里,不在菜园,不在果园,不在榉树林,而在阿尔瓦拉德的洞穴,在阿尔瓦拉德的洞穴里嘲弄着我,这些老人的指骨就像爪子的藤蔓,颚部就像鸟嘴,四肢就像破烂的翅膀,这些老人的羽毛直立,他们在取笑我,医生也像乌鸦一样,他写了一张处方给我

“昨天就血栓了 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把他带到我这儿?”

我抵御着鸟嘴、爪子和翅膀,捂着耳朵不去听乌鸦的叫声,与此同时贝雷帽男孩的教父因为酒醉踉踉跄跄,他用戴着亮闪闪戒指的手抓住我的肩膀

“我们来晚了是因为我们要打完牌 医生。”

我一生中最多去过两三回帕尔梅拉的庄园。我不喜欢牛,不喜欢猪,不喜欢到处的粪肥味,我也不喜欢公公居高临下打量我,就好像他从没见过我,就好像我没有当了他十年的儿媳妇

“皮包骨头 跟个衣架似的 你从来不知道怎样的小母牛才是好货色 若昂”

他毫无顾忌,厚颜无耻,根本不在乎女管家,不在乎那些侍女,不在乎孩子们,不在乎沙发上坐在他身旁的女人,那女人怀抱着袖珍狗,是个歹毒的五旬妇人,俗气极了,会在下午五点打扮得像是要参加阿尔热斯之类郊区的洗礼式,她是乡下地方的药剂师或公证人的遗孀,总是叫我亲爱的,还碰我的胳膊,我讨厌有人碰我,而这个女人

抓住我的胳膊,我往后躲,她大吃一惊,晃着缺少扇骨的扇子降温

“亲爱的 我弄疼你了?”

我用眉毛示意若昂,希望我们可以离开,但若昂根本没注意,我敷衍着这小个子女人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她硬要我逗弄那只牧羊犬

“和这个女孩子打招呼 内罗”

内罗一副痴呆脸,爪子伸在空中,用它令人恶心的舌头舔我的手指,我难受地作呕

“若昂”

我的公公叼着小雪茄,看我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没见过我

“若昂 你是中了什么邪才找了这么个瘦杆子?”

若昂一言不发,若昂坐在车里,任后座的孩子们为了窗边的位置争执不休,若昂胆小懦弱,唯一有胆子做的就是革命后他掌管了银行,然后开始挖我们家的墙角,若昂没有保护我,而是为他父亲辩护

“他这人就这样 你知道他什么样儿 别往心里去”

我们朝大门口开去的时候,鸟儿到处乱飞,从我们面前穿过,撞上挡风玻璃,然后叽里呱啦乱叫,它们追逐拖拉机,追逐一个半裸的女孩,女孩的腿都露在外面,正两手各提一桶奶离开畜栏,鸟儿想要打破汽车,想要飞进来谋害我们,于是我决定再也不回帕尔梅拉,我忘记了孩子们的喧闹,我用手肘保护着自己,大叫了一声

“加速”

我得在镇上的酒馆停下来定定神,咖啡馆外墙上靠着一堆自行车,里面的蛋糕上则栖息着一堆苍蝇,一名男侍者只穿着汗衫,用脏兮兮的布擦脏兮兮的柜台,他在各个俱乐部的彩旗间摇晃

“女士 白的还是红的?”

这期间孩子们吵着要口香糖、水果糖、巧克力,他们着迷于黏糊糊的棒棒糖和腐烂的蛋挞,穿汗衫的男人摇着肮脏至极的盘子,用脏布摩擦杯子,然后放在用橡胶管延长的龙头下面接满,他有点不好意思

“这儿的水里混了一些土 女士 您也别奇怪 因为水源地就在公墓后面”

孩子们

这是必然的

用发霉的糖果塞满口袋,那些自行车的主人们同样穿着汗衫,玩多米诺牌的时候脏话不离口,我把水吐了出来,特别想哭,我想安安静静地和母亲还有兄弟们一起待在埃斯托里尔,没有我野蛮的公公,没有还用着扇骨都没了的扇子的寡妇,没有鸟儿,没有裹着尸体的水,没有烦人的事情,我宁愿自己没有结婚,即便结了婚,只要丈夫不是若昂就行,我甚至都没法说没人提醒过我

“既然你这孩子这么蠢 碰上第一个莽汉 就让你想给你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咖啡馆老板在用一小段火柴摩擦蛀牙,然后在污渍斑斑的汗衫上擦干火柴

“我告诉女士您了 不要喝自来水 里面甚至会有一小段人骨”

因此我一生中最多去过两三回帕尔梅拉。很多年前我被带去阿连特茹参加一场坚信礼 ,主角是我们家居家裁缝的女儿,我看到的是一大群野蛮人,男人都蓄着大胡子,女人都顶着发髻,咀嚼时都大张着嘴,人人都把整盘整盘的火腿三明治倒进塑料袋,惊恐不安的我紧紧抓着母亲的裙子,我的母亲摆起脸色,就好像她是女王,而周围都是低等的臣子,她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们再怎么帮扶 这帮人总归还是这样”

仪式举办地是一间修道院,要不然就是一间被遗弃的教堂,没有天花板,殉道圣徒的雕像挂在残破的祭坛上方,野狗在桌子下面争抢着一丁点鸡肉,一位盲人在告解室弹奏着六角手风琴,教堂司事总是撞上摇晃着一小瓶靛蓝的见证人,而那位裁缝同样提着一大塑料袋食物,都快要被挤爆了,羽毛从她的帽子上滑落,裁缝靠在我母亲的真皮外套上,给了我们一盘插着牙签的血肠,一位老妇人却一边发出麻雀般的尖叫,一边以猛禽般的迅捷将血肠扫进她的包里

“您对午餐满意吗 我的女主人?”

我的母亲隐蔽地掸了掸外套

(“我敢打赌 我身上肯定被他们染上了一大堆虱子”)

她不动声色,没有笑容,她对司机示意,司机像梵蒂冈的瑞士卫兵一样在旁护卫

“尽我所能地满意了 奥罗拉”

我母亲来到废弃教堂的外面,身处庭院当中,宾客中的小男孩正在里面边跑边扔石块,一群女孩打扮成弹奏手摇风琴的狨猴,长着须颊、穿着绵羊皮靴的无赖在旁窥视,这些女孩互相拍照,咋咋呼呼大喊大叫,我的母亲像在消毒一样用喷雾补涂香水

“真臭啊 我的上帝”

我们刚到埃斯托里尔,她就因为臭虫、病菌和油烟命我去洗澡洗头,每次我必须去帕尔梅拉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阿连特茹的那场坚信礼,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混乱,一样的不适,虽然家具和壁画还能入眼,虽然瓷器如果不是粘补起来的话本不能说坏,虽然有萨拉查和女王的相片,虽然有尚需打理的玫瑰,虽然有亟待修剪的黄杨林,虽然有音没调好的钢琴,虽然有浮夸的镜子和一大群穿着难看制服的侍女,有一天我向我母亲讲了庄园的样子,而她不是要出去做按摩,就是要去天主教妇女协会

“这群乡下人连穷人都没有 孩子你还指望什么呢”

而我每周三有一个专属于我的穷人 我被禁止给他钱 因为他马上就会花在烧酒上 穷人们口袋里有点钱就会这么做,我只能给出已经穿不上的鞋子和衣服 还有前一天晚餐的剩菜 还得是兽医说其中的调味料狗吃了不好会让它们脊背毛发灰暗的那些,我的穷人因结核死在他住的棚户里 棚户搭在海边的小山丘上 那里满是海风 野草 垃圾场和小白花,我注意到他的窝棚里没有电 没有光 只有摇摆的玻璃坠子从顶棚垂下来,草笼子里的金丝雀享用着一片生菜叶 而地上的尸体裹着肮脏的破布,我哥贡萨洛的衬衣被他当作被子,我的这个穷人死后 他们给了我一个新的更耐久的穷人,他还健康,还没有开始咳嗽,受过洗礼并且疫苗都没失效,这人是教区长推荐的 因为他还没有染上恶习 也不会对我缺乏尊重,但下一个圣诞节我就得把他送回去 向天主教妇女协会投诉他缺乏教养 原因是我居然蠢到给了他十块钱 并嘱咐他

“你拿好了 别把这钱都花在酒上”

他却毫无教养地把硬币翻来覆去

“当然不会了 小姐 当然不会了 您大可放心 我这就去车行买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跑车”

这让我明白,穷人们不知道安于现状,他们要不带着结核病对着我们的脸喷射杆菌,要么就是彻彻底底无法相处,因为自己是穷人,因为住在靠海山坡上的铁皮木板房而愤怒,太阳照耀着他们的悲惨生活,食品罐头空空如也,碎玻璃散落在草坪上,因此我再也不要一个专属穷人了,我自己生活中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愚蠢的理发师搞砸了我的发型,笨蛋孩子们开始吸毒,我得一个人教育他们,因为若昂会连着好几个星期待在帕尔梅拉,在革命的那场噩梦和我公公得病以后,那里变得更像是吉普赛人的营地,他一个人躲在车库造船,我不知道他造船干什么,周围根本没有水流,就算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和不在场没什么两样,他不会打桥牌,不会挑选领带和搭配衬衫,过了凌晨一点,哪怕别人正在和他谈话,他也能张着嘴巴睡着,我那些天真的叔伯们出于好心,只因为若昂的父亲曾当过部长,因为他父亲曾在满是奶牛和鸟群的庄园接待过萨拉查,就给他安排了一个银行税务顾问的职位,他只需要月底去签名拿支票,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的一位嫂子大喊着把我叫醒,就好像有人要勒死她

“俄国佬占领葡萄牙了 索菲亚 要是小姐你不相信就打开收音机”

很快我的另一个嫂子也来了,然后是表姐,然后是我母亲

“什么也别问 没时间给你发疯 马上和孩子们去卡斯凯什 教区长阁下已经躲在那里了”

电波中飘扬的是部队进军的消息,是关于人民、关于自由和缺少面包的歌曲,根据教区长阁下对我们的解释,他们怎么反对上帝就怎么唱,他的长袍没系纽扣,坐在我父亲的扶手椅上 双手抱头 耳朵靠在壁炉旁边 因为癌症住院之前 我父亲会坐在壁炉旁阅读英国的高尔夫杂志,我的母亲穿着睡衣,抢在穷人前面把银器锁进保险柜,要知道主教大人在复活节告诫过我们,对穷人越好他们就越不知感恩,他们会从山坡上下来对我们实施抢劫,会睡在我们的床上,在我们的餐厅吃饭打嗝,就算教区长阁下曾努力教授过他们礼仪,他们的弥撒布道早上八点开始,那是属于穷人的弥撒,他们起得早,因为他们不需要

多么幸运啊

去赌场,不用去拍卖会,不用去电影院,周六晚上不用参加讨厌的演唱会,我母亲说穷人引人嫉妒,这是有道理的

(这么说似乎是桩罪过 不过其实并不是)

因为他们极其幸运,不需要参加圣文森特德保拉的音乐节,也不需要去红十字会喝昂贵无比的茶水,他们引人嫉妒,因为他们唯一的义务就是等着我们去探访,还有就是去结核病科就诊,所以他们每天从早到晚都可以随心所欲,去乞讨、咳嗽、生孩子、打扫垃圾箱、玩弄伤口的结痂、让牙齿掉下来,具体的我哪儿知道,教区长阁下举着叉子,一边吃着第二份蛋奶酥,一边批评我母亲

“听好了 堂娜菲洛梅娜女士 嫉妒是不对的 作为赎罪请吟诵三遍万福玛利亚和一遍主祷文 现在开始”

我的母亲让人关紧门窗,这样共党们想进来就不得不费些周折,她命司机把车都藏在车库,命侍女们去房间祈祷让布尔什维克皈依,在播放反圣母歌曲的间隙,无线电宣告共和国总统已经被逮捕了,主教大人可是把总统和圣方济·沙勿略相提并论的,还说监狱里的杀人犯和强奸犯全都会被释放,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是堂表兄弟们打来的,可怜的家伙们忧心忡忡,他们在保险公司、办事处、房地产公司、银行倍受屈辱,他们还在试图紧急转移几毛钱去苏黎世,办事员和书记员未经授权就已侵入他们的办公室,入侵办公室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他们是搞破坏的法西斯小偷,称呼他们的时候不用“经理先生”“博士先生”而是用“你”,就好像他们和我们有一样的出身,这些人粗鲁地从手上夺走电话,让军队执行逮捕然后在卡西亚斯举行枪决,而若昂对这一切毫不在意,丝毫不关心我的母亲,丝毫不关心教区长阁下,他只会脱下鞋子然后在沙发上打呼,我的母亲是昏头了才会去把他摇醒,她手里还握着耶稣受难像,还期待着圣徒伽速 会帮忙将我们从绞刑架上拯救下来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不幸的是,在这一点上,若昂和我公公截然不同,公公他至少还坚定地独自守在帕尔梅拉,守在庄园入口处,随时准备射杀那些农奴,他监视着沼泽,监视着菜园,监视着鸽舍,英勇无畏,在惊恐的鸽群下方守护着耶稣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一群令人恐惧、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披头散发的士兵,还有保险公司、办事处、房地产公司和银行的职员,他们用各式各样的脏话辱骂我的叔伯们,拿走他们的手表和钱包,像对待犯人一样捆绑住他们的手腕,然后把它们拉到卡西亚斯,拉到佩尼切,拉到蒙桑托,拉到杀人犯曾经待过的地方,而这些杀人犯现在和穷人们一起,他们占据了里斯本的房屋,就像教区长阁下说的那样,穷人为什么要住在拉帕区,为什么穷人要住在王子区,为什么穷人要空调、要刀叉、要电梯,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啊,我们去河边的监狱看望我的叔伯们,看守们会对我母亲进行搜身,而我母亲当然会说

“你们这些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我的叔伯们连苍蝇都没杀过,恰恰相反,他们创建了学校,让小盲人通过摸洞读书,让双腿残疾的人和驼背的孤儿都有学可上,他们特别关心黑人,黑人和我们是平等的,他们还关心肾脏移植者,我的叔伯们没有领带,没有皮带,连鞋带都没有,他们用英语和我的兄弟们还有堂表兄弟们谈论着迈阿密、伦敦和里昂的问题,河水撞上墙壁,盖过了他们的声音,我的母亲就算用手窝成海螺状放在耳边,还是听不清楚

“在迈阿密怎么了?”

一位偷偷记录着的共产党人从他所在的角落冲过来,他的瞳孔仿佛在燃烧

“你们在谈什么 你们在谈什么?”

河流,排泄进特茹河的下水管道,绿色的沙子,平底船上的渔夫,退潮时露出来的石头和墙块,我舅舅佩德罗让我母亲闭嘴,他对那名共党说

“只是家庭琐事 我的朋友 有个教女生病了 要去日内瓦开刀”

那名共党在笔记本上写下愤怒的控诉

“如果你们觉得还能阻挠革命 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 对人民的剥削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天夜里,虽然已经是五月,虽然天气炎热,我们还是往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草大衣,手指上能戴多少戒指就戴了多少,胸罩里塞满了金条和项链,下楼梯的时候手镯像满满的存钱罐一样叮当作响,我们挤进两辆梅赛德斯奔驰,车里堆满了箱子,里面装着东印度公司的瓷碗和意大利烛台,一直到马德里我们才有喘息的机会,胆战心惊又饥肠辘辘,不知如何是好,但一路上没人让我们停车,苏联坦克没有出现在阿连特茹,那里也没有人戴着阿斯特拉罕 式黑色高帽,穿着高加索舞蹈演员式样的靴子,一边弹奏巴拉莱卡琴 一边在街上巡逻,我们睡在一间破烂小旅馆,一楼有一间舞厅,有弗拉门戈舞团和几十对面容悲伤的舞者,他们发油涂得亮闪闪的,用脚后跟不停震动着地面,我们一张床上要睡三个人,而且没有卫生间,只在走廊尽头有一个永远被占用的厕所,要是我们尝试转动把手,门内就会传来野兽般的嘶吼,然后就是一连串类似西班牙说唱剧中的对白,我们最后回到了边境上的巴达霍斯,至少我们以前去买太妃糖的时候到过那里,最后我们回到了卡斯凯什,被戒指和大衣压得窒息,那里掉了牙的园丁开心地问候我们

“下午好啊 小姐们”

他正在给花园里的植物浇水,就好像外面无事发生,哪怕实际上埃斯托里尔的拱廊下面全是满载士兵的吉普车,而山丘上棚户区的穷人在塔马利斯海滩上晒着太阳,他们像主人一样躺在帆布椅子上,身上沾满了苦樱桃酒味的冰淇淋,没有仆人驱赶他们,更别说那数十间别墅已经人去楼空,我们的熟人基本上都去了巴西,有人从银行拿来文件让若昂签字,他在沙发上却连头都不抬,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酣睡,他会在没有醒来的情况下不看文件就闭着眼睛签名,若昂发誓他没有母亲,但实际上他有,他试图说服自己没有母亲,但是他有,他使我们所有人相信他从未见过母亲,但其实他见过,并且一直在见她,后来美国大使召见了布尔什维克分子,依法谴责了他们,并要求他们释放了我的叔伯和教区长阁下,后者又承担起了照顾穷人的责任,又开始负责天主教妇女协会和婚姻情感咨询,又回到了海边山丘上的棚户区

(那是七月,海浪是如此之蓝 如此之蓝 如此之蓝,蓝到无法量度,比这件衬衣还要蓝,我从未——我发誓从来没有,哪怕是在西西里,哪怕是在希腊——看到过这样的蓝,只是为了这片蓝,我情愿成为穷人并住在棚户里,真是浪费啊,那群人缺乏感知,不能欣赏自然,他们宁可要五块钱而不是这样梦中的景色,我无法领会上帝在天上如何和这种粗野的人打交道,想必是份重担)

教区长阁下为他们组织了实物彩票和娱乐活动,周日在教养院还有免费汤,我们也会去,会穿上好看的围裙给他们服务,那些穷人坐着,我们给他们盛汤,毕竟耶稣也给使徒们洗过脚后跟,他们亲吻我们的手索要更多的汤,如果我们让他们随便喝,他们每个人都能喝下一整桶,因为他们唯一感兴趣的东西不是《圣经》,不是弥撒,不是带他们参观哲罗姆修道院和马车博物馆,而是把肚子填饱,他们索要更多的汤并亲吻我们的手

“谢谢 小姐”

他们又显得谦卑、恭敬、温顺,又一次显得文质彬彬,但当我把这一点告诉教区长阁下时,教区长阁下把我叫到一边,劝告我

“别被他们表面的忠厚骗了 别相信他们 他们就像犹大一样虚伪 时时警惕 刻刻小心 堂娜索菲亚女士 你得知道 我这么提醒你只是让你今后不要失望”

的确如此,事实就是我们一旦停止提供吃的,他们就开始顶嘴吵闹,对我们颐指气使,而我们去那里本来是为了让他们开心的,甚至他们中有的人大胆到说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粗话脏话,我记得一个穷人,那简直是个原始巨人,他用一小段绳子拴着一条狗,他试图抱住我的表妹菲利帕,在喝大碗蔬菜汤的间隙对她嘟囔

“啊 小姐你真性感 小姐你真性感”

教区长阁下勃然大怒,马上报了警,我表妹的丈夫甚至考虑要离婚,最后他动用了一些关系,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那人了,那条狗倒是还在教养院出现过一两次,垂着嘴巴,没有主人,拖着绳子,在我们腿边嗅来嗅去,最后它也不见了,他们应该一起在派出所接受应得的惩罚,做得好,教区长阁下安慰菲利帕和努诺说

“我向你们保证 那家伙会直接进地狱 那家伙想进炼狱都没门 为此我已经安排了一场永恒祈祷”

我的叔伯被关押在卡西亚斯要塞,旁边是城市的下水管道和渔民的平底船,船上布满淤泥,朝着河口顺流而下,他们刚被释放,我就被叫到埃斯特雷拉的办公室,他们给了我一杯姜汁汽水,给我看了数不清的文件,给我看繁多的书信、票据、抵押券、发票和借条,下面都有若昂的签名,他们十分严肃地等着我说些什么,因为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舅舅佩德罗抓住我的胳膊肘,并且一直抓着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好像我要晕过去,又好像我刚成为寡妇,而这让他感到怜悯而柔软,就好像他有责任来照顾我

“你丈夫骗了我们的钱”

办公室里长久的沉默,一声克制的咳嗽,难过的面庞,我的堂表兄弟们掸着领带上看不见的灰尘,检查着裤子上的折痕,要不然就盯着天花板,突然走廊上传来一个声音

“喂 泽·阿尔弗雷多 喂 泽·阿尔弗雷多”

我看着那些繁琐的文件,那些天书一般的数字表格,那些复印件,那些副本,那些有多种颜色的页面,那些套话

“若昂这几个月只是在打呼,只是半睡半醒地在被提示签名处用钢笔写下名字”

一阵脚步声,走廊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喂 泽·阿尔弗雷多 喂 泽·阿尔弗雷多”

我舅舅佩德罗松开了我的胳膊肘,他的怜悯与柔软变成了愤怒,他跑到门前,一把拉开

“你这蠢驴在乱叫什么?”

他回来的时候满脸通红,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用仍然颤抖的手指将衣领扶正,袖子拉好,重新握住了我的胳膊肘,重新用大拇指缓缓地安抚着我,重新镇定下来,带着怜悯,带着柔软,表示要照顾我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 你丈夫都骗了我们的钱 证据都在这里 孩子”

更长的沉默,更多声克制的咳嗽,更多无形的灰尘,更多裤子上的折痕,更多的睫毛盯着天花板,我没发现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只有白色的油漆,一道弯弯扭扭的裂纹,还有两盏卤素灯对着不同的方向,两盏灯杆像斜视的龙虾触须,我一点也读不懂那些文件,只是对着那一张张脸问

“他真的偷了我们的钱?”

而事实上我想做的是在卡斯凯什打桥牌,和我的堂表姐妹还有我的母亲一起,我每次出牌的时候,母亲总是表现得像被一根针刺中了屁股

“红桃啊 索菲亚 红桃啊 你这孩子和侍女们一样 有些事上精明得很 有些时候真是愚蠢”

实际上我想做的是和孩子们一起去泳池,是去理发店,因为发根已经露出来了,是去脱毛,因为明天有一场联谊舞会,是去瓷器拍卖会,那里有几件我感兴趣的茶杯和花瓶,此刻我想的是,如果赶快坐上出租车,给司机双倍小费,我还能及时拿下那些花瓶,但我被一群叔伯组成的栅栏挡着不能离开

“他真的偷了我们的钱?”

若昂竟然是共产党,竟然是俄国佬,竟然是布尔什维克,他毫无怜悯,想要把我们都送去西伯利亚,让我们在驯鹿旁边瑟瑟发抖,然后再被北极熊吞噬,若昂竟然反对我们,憎恨我们,和穷人一样,对了,我还记得若昂在庄园里穿得像个穷人,庄园也像山丘上的棚户区一样破败,遍布垃圾,他没系皮带,鞋子破破烂烂,睡在抵着炉灶、瘸了一条腿的床上,若昂就像那个带狗的原始人,而我的舅舅佩德罗一直温柔得像个议事司铎,一直轻抚着我的胳膊肘,我的舅舅佩德罗平静而又无可置疑地说

“孩子 不能再继续让这种无赖当你丈夫了”

而我在偷偷看表,我害怕的是得不到那些花瓶,所以他们说什么我都同意,他们让我接受什么我都接受,比如离婚,只要我能赶去拍下那些茶杯,我忆起埃斯托里尔的海,忆起埃斯托里尔的鹬,忆起赌场的棕榈树,我匆忙间和我舅舅的律师约好时间,然后请他们借我一辆车,为的是能在那些瓷器起拍之前赶到拍卖行,我的舅舅佩德罗很是体谅,他转过身对着我表兄罗德里格,后者正在后面用腕子压平西装翻领,同时入迷地盯着女速记员的腿

“让奥古斯都把路虎开来给索菲亚 罗德里格”

感谢上帝,现在那些茶杯已经来到我的碗橱,花瓶已经来到我的客厅,没人不觉得它们美不胜收,价格还很公道,要是我告诉他们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他们就会张大嘴巴,无法移开目光

“难以置信”

这些花瓶被教区长阁下借去在复活节仪式上使用,而若昂没见过它们,因为当天晚上他的那堆破烂就被送去了庄园,我的兄弟们禁止我和他说话,还禁止他进卡斯凯什的房子,若昂在大门口发愣,在灌木丛的另一边转着钥匙,像教堂里的圣罗克 一样摊着手

“怎么回事?”

侍女们都在门廊,为了听得清楚个个伸长了脖子,她们藏在藤蔓和石桌后面,园丁则在格子凉亭里一动不动,而且我敢肯定裁缝一定从阁楼的窗户伸出身子,她的顶针闪着光,明明若昂清楚地知道他偷了我们的钱,却在那里装傻

“怎么回事?”

若昂没见着那些茶杯和花瓶,也没看到我为了增大房屋后部面积所作的工程,一间衣帽间,一间隔音的活动室,让孩子们可以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接待朋友,我拓宽了泳池,还在网球场上加涂了一层橡胶,因为至少在场上来回击球的时候他们没在吸毒,没在交换假支票,没在走廊里抱着女朋友亲热,也没醉心于从吉普赛人手里买白色小包,教区长阁下认为,他们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他们不幸没有和严父共同生活,若昂没有教会他们纪律,从不斥责他们,甚至不和他们说话,他只会去庄园帮我公公打理奶牛,然后回到我这里的时候满身船蛆味,就算他在埃斯托里尔,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他都会独自去金舒海滩放风筝,不管是天冷、刮风还是下雨,哪怕有暴风雨,到处电闪雷鸣,信天翁都躲进了堡垒,而他还在沙滩上踱步,浑身湿透,绳子一头系着纸星星,我的母亲都惊呆了

“你丈夫是真蠢还是装傻?”

不管我们是从一场生日晚会、山珍酒吧的鸡尾酒晚宴还是法多酒吧宵夜归来,他都不会向我求欢,只会一言不发地上床躺下然后关灯,如果我尝试爱抚挑逗,他会懵懂地从床垫上起身,像着火了一样大声呼喊

“怎么了 怎么了?”

而我穿上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望着窗外静谧的树木

(棉球黑了,为什么我一卸妆棉花就变得这么黑?)

因为自己碰了他而备感羞耻

“没什么事 继续睡吧 没什么事”

若昂没见着那些茶杯和花瓶

(“这些是什么?”)

他像教堂里的圣罗克一样摊开手靠着栅栏,我兄弟们的身影和秋海棠混在一起,他们阻止他进门,说话声停止了,我听见脚步声朝下而去,朝着海湾旁边的火车站,然后是无尽的平和,就好像我们虽死未死,就好像我们断气仍活,藤蔓沉默着,香水月季沉默着,金雀花沉默着,房子沉默的影子突出了夜晚的漆黑,我的舅舅佩德罗在书房里,他的拇指抚摸着我的胳膊肘

“孩子 你做得对 别为此烦恼”

但我并不那么确定,倒不是因为我喜欢若昂,我不喜欢他,很久之前就不再喜欢了,或者像我母亲说的那样,我从未喜欢过,不是因为激情,不是因为爱情,是别的东西,是突然醒来摸着枕头找他却找不到,是这种水井一样的寂寞,在我的恐惧深处,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朝火车站而去,我听不见他衣服的摩擦,听不见他的呼吸,只有脚步声,他的脚步声飘荡在空荡荡的林荫道,而当我试图想起他的面孔,他的双手,他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的是暴风雨来临时的天空,是闪电和狂风,是信天翁躲进了堡垒,却还有一个身影踱步走在冬日的沙丘,带着一根绳子,绳子末端系着一颗星星,我感受到的不是爱情,那不是爱情,爱情已经消散了,或者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即便在最初那也不是爱情,我不可能爱上一个和我们毫无共同点的蠢货,哪怕他的父亲位高权重,是萨拉查的朋友,不是国会议员就是部长,我感受到的只是新奇,只是狂热,只是任性,只是病态,那只是怜悯,那肯定只是怜悯,而我舅舅佩德罗坚持表示,从我们手里偷钱的人没有资格获得怜悯,他们利用别人的天真和好心,受到惩罚是他们应得的待遇,因为我的家人被抓都是因为天真,因为好心,因为关心别人,他们在卡西亚斯待了一年,特茹河不停拍打着墙壁、下水管道和平底船,我的叔伯和堂表兄弟被共产党羞辱,被当作畜牲对待,没有鞋带也没有领带,我的叔伯和堂表兄弟失去了保险公司、办事处、房地产公司或者银行,而那些布尔什维克和士兵们羞辱他们

“一群法西斯”

因此作为被盗的补偿,我们得到了帕尔梅拉的庄园,换句话说就是一群奶牛、乌鸦和一栋将要陷进沼泽的豪宅地基,我的堂兄马丁对我说,我们会用推土机推倒一切,平整好地面,然后建一栋别墅,用来在阿拉比达山区过周末和度假,山离那里只有几步,景色壮观,我们还要建桑拿室、马球俱乐部和高尔夫球场,河那边还从未有过这些设施,只有经济适用房,只有印度人和黑白混血儿,他们身上散发着洋葱的臭味,在晚饭后穿着睡衣和凉鞋就出门倒垃圾,因为无处可去,若昂最后应该会搬到山坡上,搬到穷人那种用木板和铁皮搭建的棚户里去,阳光照射着贫穷,草坪上散布着罐头瓶和玻璃碎片,他应该会后悔搬到山坡上,后悔搬进对着大海的棚户,就像我母亲说的那样,他活该,他不会注意到海浪比这件衬衣更蓝,那种蓝哪怕在意大利或是希腊都没有,那种蓝只会在谎言里出现,若昂会在窝棚里咳嗽,里面没水没电,但草笼子里有一只金丝雀,有片生菜叶,还有一盏坏掉的吊灯在天花板上晃动着坠子,凛冽的西北风吹进屋,卷起破旧的衣服、几张报纸、残存的被子、雨伞的布片、失去鞋掌的靴子,我在门口,因为穷苦的味道感到恶心

“若昂”

若昂不理我,他正忙着对着一碗汤咳嗽,那碗汤就算上面覆满金子我都难以下咽,他的外套残破,裤子残破,一根绳子替代了皮带,穿得像个乞丐,他站起身,就像在里斯本的法庭里一样,他看着我,却因为流着眼泪而没有认出我,他跛着脚朝我走来,伸出手,他的手腕打着肮脏的石膏,因为怕虫子上身,我没有靠近太多,只是打开钱包往他手心塞了十块钱

“你拿好了 别把这钱都花在酒上”

若昂盯着硬币,掂量了一下,在膝盖上擦了擦,然后放进了口袋,和棉布带、金属罐头、带扣、钥匙和诸如此类的无用之物放在一起,穷人们就喜欢收集这些个破烂,谁知道是为什么,若昂对着我,露出缺少牙齿的笑容,同时晃动着破烂的衣服,若昂毫无教养,他用衬衫的下摆擤鼻涕,若昂让我无法忍受下去

“当然不会了 小姐 当然不会了 您大可放心 我这就去车行买一辆阿尔法罗密欧跑车”

我知道他们会来赶我走,不过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在我的想象里,索菲亚的家人、警察、身着制服的保安和离婚律师进入车库的时候,我正在那里给船收尾,要不然他们会在清晨到来,把我从放在厨房炉灶旁边的床上叫醒,在我的想象里,他们把我往大门口的方向推,天上下着十月的雨,他们监视着我等大巴车,去里斯本或塞图巴尔的都行,什么车都好,在我的想象里,远离帕尔梅拉之后桉树叶还在呼唤着我,攀缘植物的叶子还在呼唤着我,钢琴发出两三声断续的音符,然后突然化为无声。那件事之后,我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法庭会签署判决,会有人来驱逐我,不过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会来两个无关紧要的便装小个子男人,他们的胳膊下面夹着皮包,被沙发破败的威严吓到,被地上摔成碎片的镶金相框吓到,我指着一把破洞的草椅

“你们不坐吗?”

当时是一月,九重葛遮住了光线也放大了静寂,我的父亲在阿尔瓦拉德的病院里无法说话,一个搪瓷盆放在两腿之间

“嘘嘘 博士先生 嘘嘘”

空荡的秋千晃来晃去, 水井边的风车在风中渐渐生锈,牛、猪和鸡不是走丢就是被偷了,只剩下雀鸟、鸽子和坡顶的阿尔萨斯狼犬,留下的还有在车库里给船收尾的我,我等着他们来赶我走,不过不是这样,先生们,不是这样,不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小个子男人打开皮包,翻找文件,展示一张迁移令,我都没有去读,我只是指着一把破洞的草椅

“你们不坐吗?”

其中一个小个子男人转着喜剧演员似的小胡子,他在口袋里寻找钢笔

“您得给我签个字”

他们不像是正经人,更像是索菲亚雇来给孩子们过生日的小丑,那些人会从厨房门进来,把自己关在储藏室用面粉涂脸,接着在点心时间过后出现,戴着白色手套,一边向孩子们表示祝贺,一边用萨克斯管弹奏斗牛曲,那些小丑长得就像侍女们的亲戚,索菲亚会去厨房给他们一块插着蜡烛的蛋糕和一个信封,他们会贴着墙离开,乐器放在匣子里,而我很想在这些法庭办事员开始讲笑话和说西班牙语之前对他们说

“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我这里没有生日蛋糕 没有钱 今天我不过生日”

孩子们围成一圈在地毯上拍手,引爆气球,穿上巨大的鞋子,那个小丑有小胡子,他的口袋让人感觉就像写字台的抽屉一样无穷无尽,他拿出一小截铅笔,似乎期待我觉得有趣笑出声来

“您得给我签个字”

我会在栅栏旁边叫住他们,这些小丑会在路灯下停住脚步,转过身露出依然覆着面粉的脸颊,灯光的光晕更加突出了他们的谦卑和顺从,在中国林木的后方,在所有的庄园后面,海浪正在撕咬着那里的黑暗,我会给每个人一百块钱,他们会在人行道跪下,打开萨克斯匣想要感谢我

“我们给您弹一首斗牛曲吧?”

这种盲人的音乐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哭,让我逃回家的时候因为感到奇怪的思念而忍着眼泪,我的岳母皱着眉头,她正在入口处穿白狐皮大衣

“这是什么噪声?”

萨克斯的声音更加高扬,庄园里传来打斗、争执、行李箱的声音,一辆汽车发动消失在柏树林,我的父亲在嘶吼

“滚”

风车寻找着风,玉米地里的拖拉机竭力行走,斑鸠在温室屋顶排成一列,我将眼角擦干

“这首斗牛曲太美妙了 您不觉得吗?”

我的岳母扬手就是一阵浓密的香氛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小胡子小丑没有用一首斗牛曲让我感动,而是把迁移令放在格子花桌子上

“您得给我签个字”

一个石头天使飞过天花板,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就好像小时候只有我看到了狼和小偷,没有小胡子的小丑因为没人给他们一块生日蛋糕而感到不快

“我们有法庭下发的指令 要把所有东西都贴上封条”

给乌鸦、风、青蛙、桉树、过去的私语与声音都贴上封条,给平躺在祭坛上的厨娘和裤子落在脚踝处的父亲贴上封条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给我在病院的父亲也贴上封条

(“嘘嘘 博士先生 嘘嘘”)

小胡子从迁移令上撕下一张

“这份副本是您的 拿着吧”

我就把它像乐谱一样放在钢琴架上

“是什么的副本?”

因为在鸟儿的讥讽下方,只有灌木丛和二月的急流冲来的泥土,他们给窗户、门和没有玻璃的镜框贴上庄严的火漆,他们将每一间居室都贴上胶带而不是讲笑话,他们用戴白色手套的手握住我,而不是脱下手套吹奏《褐色姑娘的脚步》,事实上他们真的给乌鸦、斑鸠和青蛙的哭声贴上了封条,用火漆封上了小牛的哞哞叫,还一片接一片地封住了柏树林,一直封到大路,让庄园变得如同墓地般寂静,而我面对着那两个小丑,给他们指着酒馆,帕尔梅拉的农民、工人和推销员会光顾那里,每次我一进去他们就停止说话,就好像我是我的父亲,就好像我会下令逮捕他们,我听到了一阵音乐的回声,让我内心燃起来历不明的怀念,好像这个下午我要过生日一样

“你们真的不要吃一块蛋糕吗?”

一群出殡的人伴着乱飞的菊花爬着墓地的斜坡,棺材总要从车上滑落,陪同的寡妇们用手肘挡着,和往常一样,无业游民坐在墙上抽烟,和往常一样,鱼贩没有人光顾,人和狗都穷苦不堪,小胡子往后退了一步,还拉了拉另一个人的外套,与此同时,送葬的队伍在一阵金色花瓣的螺旋中蒸发

“谁向你保证他没有枪的?”

这时候我注意到第三个小丑,那人坐在一辆公车的方向盘后面,车子停在广场的榆树丛里,我似乎还能看见索菲亚的兄弟们坐在后座,这两位萨克斯手上了这辆车,但他们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就好像他们期待我从腰带里掏出一把手枪并开始射击

(我的父亲在菜园的生菜地里跋涉

“快射 他们是共党 快射”)

但我毫无准星,害怕伤人,我连左轮怎么用都不知道

(“快射 你个傻瓜 快射”)

我讨厌枪声、火药味和血,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亲捕猎兔子和山鹑,我当时就做不到去抓它们,也不能看它们逝去的眼珠,载着索菲亚兄弟们的汽车朝里斯本加速而去,送葬的花瓣在广场上飘荡,就像山鹑的羽毛在灌木丛里飘荡,它们的心脏狂跳,然后随着无用的乱窜越来越弱,然后一阵抖动,然后生命就离开了它们的身体,然后就没了,我的父亲收起猎枪

“去给我拿过来”

我靠过去,用脚尖触碰,用手碰一下就缩回来,就好像它很烫似的,我害怕它们会重新开始呼吸,害怕血液会重新流动,就像那些坏掉的闹钟,我们摇一摇,指针就又开始转动,分针像是发烧了一般猛然一跳,然后继续环绕着摆动,我趴在那座爪子和鸟嘴组成的混乱小山前面,对我的父亲说

“我做不到”

如果我是个不一样的人,不这么怕死怕血,索菲亚的兄弟们就不会得到这座庄园,他们不会就派两个小丑来抢,如果我像我的父亲一样,我就会在台阶高处架起猎枪,哪怕来的是机枪或是军队的吉普车,他们也都越不过大门,如果不是人在病院,我的父亲会把猎枪紧紧顶在肚子上,他甚至不会提高声音

“滚”

于是军队、共党、索菲亚的兄弟们还有吹萨克斯的傻子就会表示抱歉,然后夹着尾巴逃走,我的父亲会对萨拉查说

“我觉得这样挺好”

而萨拉查一边点头一边听着,我的父亲会对萨拉查说

“我觉得那样更好”

而萨拉查转过身面对秘书,秘书马上放下茶杯在便笺上写字

“把博士先生的观点记下来”

在玫瑰的簌簌声中,萨拉查就部长、议员、美国和非洲政策寻求我父亲的建议,我父亲把药剂师的遗孀介绍给萨拉查,她脱了鞋,正在揉脚上长的鸡眼,而萨拉查会语带尊重

“很高兴认识您”

而秘书更加谦卑,还会去亲吻她的手,哪怕她的指甲油涂得不匀

“尊敬的女士”

突如其来的妒意让小狗尝试去咬秘书,而药剂师的遗孀紧紧勒着畜牲的脖子,直到它脸色发白,因为窒息而跑出去大口喘气,而遗孀训斥起这个家伙

“内罗啊”

当那辆公车消失在去里斯本的路上,菊花花瓣也慢慢落下,我听到教堂的钟声,想起了我父亲的表姐,她曾和我们一起住在庄园,会带我去帕尔梅拉参加葬礼

“看好了 小若昂”

她入迷地看着棺材布,入迷地盯着跟在马车后面的消防员乐队,表姑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坐在靠客厅的那侧,那边有风会掀起餐巾,她睡的地方也是紧靠小礼拜堂的小房间,表姑没有钱,上街的时候穿着磨损的长裙,戴着一截羽毛折断的小帽,拿着丝线钱袋,每一个圣日侍女们都会羞辱她,不给她铺床,不给她洗衣,如果她来给分派任务,她们就调高收音机的音量,往她的床单里放干老鼠,表姑会坐在厨房角落打毛衣,洗碗巾就垂在她头顶,直到女管家被毫无价值又在地上乱滚的线团惹怒,大吼着驱赶她

“您没看到自己挡了大家的路吗 夫人?”

表姑会在晚饭时分去找正和癞蛤蟆玩耍的我

“去洗手 小若昂”

我蹲在泥地里,短裤和衬衣上满是污泥,正在尝试用芦苇秆戳中青蛙粗大的下巴,我激动地抗议

“你管不着我”

表姑会拽着我进家门,我则尝试逃出去

“我要妈妈”

女管家的身影出现在水桶旁边

“放开少爷 夫人”

有一天下午,表姑请我去她紧挨着小礼拜堂的单间,锁上门的时候神神秘秘,就好像我们是在策划推翻政府,她从床底下拉出装磨损长裙的箱子,在小纸箱、弥撒用的面纱、成捆的相片和信件、少了一半假发的瓷质女侯爵像、用报纸裹着的因为氧化变绿的银贝壳中间翻找,终于找出来一个用绒布包着的小盒子,上面还有珍珠贝宝石,里面是个女子的轮廓,有加工过的银制光晕,她合上盖子放在我手里,手指颤抖不已

“这原来是我奶奶的 现在它是你的了 小若昂”

而索菲亚打开这个盒子,把玉石翻过来转过去,然后脸色难看地还给了我

“我为什么会想要这种假玩意儿 你倒是说啊?”

表姑重新把箱子里的财宝收好,用一顶羊毛高帽保护那个女侯爵像,把她的银贝壳包得更紧密,表姑的声音断断续续

“这原来是我奶奶最好的珠宝 她没有哪次照相不是把它戴在胸前”

她贫穷的奶奶住在老鼠广场的五层楼里,精打细算地用丈夫的退休金支撑到每月月底,她会和女街坊们谈起当少尉的教父、自己曾拥有过的小马和在拿扎勒度过的假期以及挽着当公证人的姐夫下到海岸,奶奶给人上大提琴课,还在贝雅市的年鉴里发表过十四行诗,而索菲亚说的是

“我敢打赌这破玩意儿是她买圣诞国王蛋糕得到的赠品 你还是把它随便给个侍女吧 若昂”

表姑把她的珍宝推回床下,那顶羽毛被折断的帽子在她后脑勺上努力维持着平衡

“这下你就有个漂亮的礼物可以在结婚的时候送出去啦 小若昂”

在数不清的年月里,她几乎每天都要问我宝石是否完好,总是把我叫到走廊空地,用阴谋一般的低语询问

“你没把它丢了吧 小若昂 发誓你没把它丢了 你可不能对我这老太太撒谎”

而我对索菲亚说

“这可不是随便什么假玩意儿 这是件极其古老的珠宝 可值钱了”

索菲亚叫来一个嫂子当证人,向她展示了这件珍珠母的轮廓

“说说看你觉得它怎么样 玛达莱娜?”

嫂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她还在一边洗牌和问分

“你怎么开始在垃圾堆里捡破烂了 索菲亚 你怎么变得像个穷人似的?”

在塔马利斯赶上火车以后,我把宝石扔进了河里,因为当时是晚上,车厢里亮着灯,我看不见城墙也看不见海浪,我只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而在我身边,我看到一件花边发黄的衣领和一顶羽毛折断的小帽在质问

“你没把它丢了吧 小若昂 发誓你没把它丢了 你可不能对我这老太太撒谎”

面对带花边的衣领,面对那可笑的小帽,我怒火中烧,与此同时一座座站台带着线团一般的灯和面朝大海的六角形钟逐一退去,我面对着少了珠子的丝线钱包,而这时查票员对着我挥舞着打孔钳,要求出示车票

“你奶奶的破烂珠宝一文不值 你个傻瓜”

又是灯,又是钟,又是一片延展开又消失的沙滩,我对着惊愕的查票员指手画脚,他已经准备抬起金色肩带去按警报按钮

“你奶奶的破烂珠宝一文不值 听好了 你个傻瓜 一文不值 听好了 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 你个傻瓜”

表姑和我们住在一起 直到女管家被那团毫无价值又在地上乱滚的线团惹怒从而大吼着驱赶她

“您没看到自己挡了大家的路吗 夫人?”

表姑却没有顺从,也没有说话,手上的针停了,女管家在她眼前晃动着钥匙

“您没看到自己挡了大家的路吗 夫人?”

表姑手上的针停了,不再织毛衣,但也没有从凳子上起身,她没有听女管家的话,有一名侍女年纪很小,有时候会和我父亲在房间里待很久,她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我不知道是谁给的

(这是假话,我清楚地知道是谁给的,因为我听到她说了,也看到她向其他侍女展示手镯和戒指

“瞧好了”

其他侍女仔细盯着看她的手腕,看她的手指

“要好好表现 因为无论这东西从哪儿来 那里肯定还会有更多”)

侍女摇晃着表姑的肩膀

“你聋了?”

首先坠落的是针,然后坠落的是丝线钱包,然后是表姑的身体,女管家往后一跳

“喂”

我跟着爬坡去送葬,一直走到帕尔梅拉的公墓,那里的亡灵踮起脚尖就能看见大海,我的父亲没有叫嚷也没有对任何人发火,整场仪式中他都叼着一根没点燃的小雪茄,他注视着教区长祷告,注视着掘墓人挖土,一袋袋石灰倾泻在棺材上,当这些都结束以后,女管家擤了两三下鼻子,我们就离开了,空荡荡的马车上依然飘着白纱,我的父亲走进温室,在里面伺候兰花直到午餐时分,他休整花瓣的动作是我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就好像在给花儿梳头一样,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表姑,为了一个在埃斯托里尔让我蒙羞的人

“这种假玩意儿能有什么用 你倒是说啊?”

她会给我讲荒诞不经的胡话,而我居然蠢到相信了她

“这原来是我奶奶最好的珠宝 她没有哪次照相不是把它戴在胸前的”

这话形容的却是一件假冒珠宝,让我在索菲亚的家人面前显得像个低能儿,因为我居然声称它的材质是珍珠母和银,而实际上只是用铁皮装饰的塑料次品

“这下你就有个漂亮的礼物可以在你结婚的时候送出去啦 小若昂”

我一回到家就去了小礼拜堂旁边的单间,从床下拉出那个箱子,拿到车棚下面,浇上汽油,扔了一根火柴,五分钟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灰烬

“我敢打赌这破玩意儿是她买圣诞国王蛋糕得到的赠品 你还是把它随便给个侍女吧 若昂”

就像我的父亲送出手镯和戒指

“要好好表现 因为无论这东西从哪儿来 那里肯定还会有更多”

五分钟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灰烬,银贝壳变成一团恶臭的浆糊,和我父亲共享厨娘的司机出现在车棚,因为火焰和汽油味而忧心忡忡

“发生什么了 少爷?”

我在想我的父亲知不知道厨娘和司机私通

“什么也没发生 别担心 我只是在烧肥料 替我把这里扫干净”

他也许是知道的,他肯定知道,就像他知道我母亲出轨并把她赶出家门,因为知道 她们要怎样,他都会做 但他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从未和我交谈,从未吻过我,从未把我抱在胸前,他觉得我是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生的,司机在把灰烬扫进桶里

“火这么大 还有这么多汽油 少爷你没把整个庄园烧成灰真是万幸”

司机住在面对庭院的一个房间,兔子就在那处庭院被剥皮,每天早上他会在插销上挂一面镜子,赤身裸体开着窗户剃须,他吹着口哨,对厨娘抛媚眼,同时还远远窥视着侍女们,我从来不曾理解我父亲为什么没有解雇他,父亲通常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就会把人开除,却留下了这么一只寄生虫,一个无用之人,一个淫棍,他唯一的工作只是在和家里的女人滚床单的间隙拿毛毡慵懒地扫过车顶篷,还有就是用梳子打理他的披肩长发,我朝鸽棚走去

“整个庄园没有烧成灰 该说万幸的明明是你 不然你这个月的薪水肯定没了”

我猜想他会低声咒骂,心怀恨意,扫灰的时候肯定在想,如果有机会他会把我也扫地出门,我总是让他跑腿,让他带口信,派他去帕尔梅拉的邮局寄信,去塞图巴尔公证签名,去洗衣店拿我的长外套,因为我有一次把他逮个正着,那是个周日,我早回来了,而我的父亲去里斯本开会了,他正和厨娘在游泳池里,欢快地拍着水大笑

“你们在做什么不要脸的事情?”

两个人不着片缕,盯着我看的样子好像见了鬼,厨娘手足无措地爬了上来,饱满发亮的水滴顺着流下来

“对不起 少爷 对不起 少爷 对不起 少爷”

我想的是为什么我父亲会把她叫进小礼拜堂,抓住她的屁股,掀起围裙,让她直挺挺地躺在祭坛上,而这个女人却把工资都花在领带夹上,花在满足司机的要求上,厨娘用我崭新的毛巾遮住身子

“对不起 少爷 对不起 少爷 对不起 少爷”

司机躺在气垫床上结巴地试图解释,然后抓起药剂师遗孀的防晒霜和我父亲的一瓶威士忌,像忏悔的罪人一样走向那间插销上有剃须用小镜子的房间,我则在书房,双手用力地按在写字台上,直到手指都发白

“开除他们”

我父亲安静地坐在报纸后面,虽然有带褶皱的灯罩透着光,他的面孔还是笼罩在阴影里,突然显得脆弱、苍白、呆滞,就像多年以后在阿尔瓦拉德的病院,一个盆放在两腿之间

(“嘘嘘 博士先生 嘘嘘”)

我的父亲像是藏着某个秘密

“有些事你不懂 若昂”

我更喜欢父亲穿着胶鞋出现在畜棚,反对兽医有关小母牛怀孕的说法,他会把处方撕碎,然后把碎纸扔到地上

“说什么蠢话 朋友”

那位朋友在里斯本教书,用法语写过好几本有关口疮热的书,时不时地还脾气爆发让护工们害怕不已,他和我父亲体格差不多,一样的胖,一样的凶,被牛粪绊了一下还能轻轻一跳稳住身体并保持敬意

“阁下当然有可能是对的”

我更喜欢父亲紧紧扼住军士长妻子的脖子,用鞋尖分开她的双膝,让她对着碗橱弯腰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被他们驱赶时的我是那么无助,我知道他们会来赶我走,不过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在我的想象里,索菲亚的家人、警察、身着制服的保安和离婚律师进入车库的时候,我正在那里给船收尾,要不然他们会在清晨到来,把我从放在厨房炉灶旁边的床上叫醒,结果来的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便装小个子男人,他们的胳膊下面夹着皮包,而我和他们一起离开庄园,没有发火,没有愤怒,一句抗议的话都没有,就好像我伴着萨克斯斗牛曲的节奏,在陪身上沾上面粉的小丑去火车站,现在我在帕尔梅拉的广场上,和吉普赛人、失业者还有没有顾客的鱼贩一起,在榆树下方的长凳上,看着送葬的马车爬坡走向城堡,我在棺材里面,在花雨下方,看着午后的斑鸠,他们占据了我的庄园,占据了我的家,坐在我桌边的椅子上,睡在我的床上,我却无动于衷,我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因为在卡斯凯什的生日派对上永远需要下一位小丑。

当然这对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犹豫了很久,仔细分析了利弊,把决定推迟,甚至觉得我们会忘掉若昂对我们做的事,不过当我们的专家向我们展示了模型,解释说帕尔梅拉的庄园可以作为别墅,并且红利可以很高,这时候我们就必须行动了,当然不是考虑到收益

虽然这件事当中的收益并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丢弃的数字

只是想到一方面它能让我们拿回一小部分他从我们那里偷走的钱

(而如果最终我们拿回的要远多于若昂从我们这里偷走的,那都是因为我们辛勤的工作和精心的管理)

另一方面我们会在南岸创造工作岗位,并且帮助国家的旅游业和经济,即便在革命之后,我们在葡萄牙受到了不可思议的对待,身体受折磨,名誉被败坏,在没有审判、没有确实罪名的情况下被关押,连雇用一位稍微有点水平的律师的权利都没有,在卡西亚斯的牢房里,其他被关的都是些罪大恶极的惯犯,我们每时每刻都害怕军队或者共党会进到里面,他们可从不会放过羞辱我们的机会,他们会把我们杀死,把尸体扔去喂鱼,军队和共党连我们的妻子都不放过,会在凌晨三四点钟折磨她们,叫嚣着什么人民的正义,他们还洗劫了我们的家,不管是壁画、家具还是装餐具的盒子,凡是他们看上的全都拿走,借口说这些东西是我们进行经济破坏的证据,就好像一幅十八世纪的油画或者皇室牌五斗橱能和法西斯主义扯上关系,以我为例

(因为担忧这种名叫民主的蠢话,因为不放心黑人的独立,因为这些猴子唯一的用处就是在传教日历上心满意足地露齿傻笑,现在他们居然要独立,神啊,别逗我了)

以我为例,我当时只是平静地待在办公室,和瑞士的代表通话,目的是往苏黎世转移微不足道的一丁点美元,看看我们能不能在国外过活,就在这时,他们没敲门也没转把手,就突兀地打开了门,直到这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女秘书,我不应该那么信任她,给了她太多的意大利裙子

(就不提卡纳希德的那套三居室了)

但是进来的不是女秘书,因为要是她进到房间,老远就能闻到她的香水味,那香水是我在免税店买的,一小瓶要两万块,进来的是银行的一位科长,他从不带孩子来职员圣诞聚会收不值钱的礼物,当我从旁边走过时会假装没看到我,为的仅仅是不用站起来问好,那是个蠢货,只是因为每天早上九点就有一大堆麻烦事儿落在我头上,所以我纯粹忘记辞退他了,他后面跟着一打人,嘴里吆喝,手里发狂地挥着枪,我一边用手心盖住听筒,一边对在苏黎世的对方说

“稍等一下”

我惊呆了,发蒙了,完全理解不了状况,尤其理解不了站在他们中间的女秘书做出的焦虑手势,她焦虑的对象不是我

(每次我把支票夹在闹钟和我的相片之间 她会向我表示爱意 但我其实并不相信)

而是那辆银白色两座敞篷本田,我在替她分期付款,这时候那位科长,那个帮我提鞋都不配的土气乡巴佬,居然把电话线从墙上拽断,根本对我这个六十七岁的老人没有丝毫敬意,他一边展示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废纸,一边让那些手枪指向我

“这位就是史高治叔叔

我手里拿着听筒看向他们,还在试图理解女秘书发出的密码,她担心的是我们去内华达山脉一个星期的计划要泡汤了,其中一位拿枪的人搜查了我的口袋,因为控制不住怒火,他把我的羊驼呢都扯坏了

“你给我站起来”

这就是他的原话,就这么不客气地用“你”称呼,我可不是在夸张,那是个莽汉,就连在公交电车上我都没看过这样的人

“你给我站起来”

我没有放下电话,放着翻开的口袋没管,把断掉的电话线拉到我身后,把听筒送到耳边,同时对苏黎世和拿枪的人说

“请再说一遍?”

五分钟之后我已经在下楼,走在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军人中间,出纳在鼓掌,共党在鼓掌,清洁女工在鼓掌,就连那婊子女秘书,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开始比其他人更加热烈地鼓掌,她的手指上戴着的金银数量庞大,我至今不明白她怎么还能移动手指,到了外面,掌声变成了恫吓,一位办事员踢我的屁股,一个跑腿的差役朝我吐口水,而我还把听筒放在耳边,还搞不清楚是银行的雇员还是苏黎世的代表在辱骂我,他们把我推进一辆部队的小货车,我还在对着话筒说

“请再说一遍?”

在卡西亚斯的牢房里我碰见了我的兄弟、子侄以及合伙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电话,都拉着一段电话线,都假装在把一小笔微不足道的美元转到丹佛,转到巴黎,转到东京,转到巴塞罗那,他们没有人系着鞋带或领带,所有人对着无声的电话齐声说

“请再说一遍?”

到了晚上他们把我叫到二楼,一位见习水手在角落打字,他用食指的喙部吞食着玉米一般的键盘,另有一个戴眼镜的人长得像石貂一样,感觉就像我妻子裁缝的丈夫那类人,他命我交代国外的银行账号,而我忘记电话已经永久地聋了,还在对苏黎世那边说

“千万别把银行账号说漏嘴了啊 卡瓦略”

见习水手啄累了,用手指像旋螺丝钉一样揉着太阳穴,向那石貂证明我已经疯了,而那石貂对见习水手的螺丝刀无动于衷,他把手臂摆成蝗虫的角度朝我走来,就好像要吃了我

“你别起还能继续剥削工人阶级的念头 一秒钟也别起”

我可没有剥削工人阶级,恰恰相反,对于在红绿灯处乞讨的人我总是慷慨解囊,我每次都贡献成袋的菜豆用来做汤施舍给穷人,你们要是好好调查一下我在饭馆给的小费有多慷慨,马上就能一清二楚,但连续很多个星期,不识字的见习水手和那位石貂一直在长篇大论谈着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不过我还是渐渐得知了一些好消息,国家的状况在变好,虽然那些黑人假扮成正常人,在丛林里开心地翻着跟头,指望着能够在他们的茅屋里发号施令,而事实上他们依然要点头哈腰,依然要被打手心,只是挥舞着戒尺的不再是我们,而是俄国人,我渐渐得知了一些好消息,国家的状况在变好,教会终于做出应对来保护基督徒,美国人也不会让我们倒台,所以我心平气和,跷着二郎腿回答说

“想知道银行账号 你得和苏黎世通话”

我同情地看着他的棉衬衣、哔叽裤和打折鞋,忍受着他散发的肉丸和过期烟草的口臭,那气味就和司机宿舍的味道一样,其实这些下等人让我烦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衣着和口气,还有他们急切地想要装成自己不是的那种人,甚至举债来模仿他人的家具、爱称和菲亚特,已经是九月了,卡西亚斯的海滩挤满了成群结队穿着裤衩的家伙,他们在污水里嬉戏,把梭鱼都惊动得乱窜,就像我常说的那样,我国要迈向文明,一大难点就是葡萄牙人对垃圾的喜爱,证据就是我们居然能对黑鬼的臭味无动于衷,居然还让黑白混血儿的数量激增,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里斯本的街上会一个白人都不剩,我们只会穿着玉米穗做的短裙上街,只会跳黑人的舞蹈,只会穿鼻环,只会把瓢虫煮煮吃,不过还是回到下等人的话题,这些可怜虫哪怕受再多的教育,有些细节他们是学不会的,哪怕外表文质彬彬也没用,他们还是只会说脸蛋儿而不是脸颊,白事儿而不是葬礼,猪肝紫而不是绛红,串门子而不是拜访,眼珠子而不是瞳孔,开车的而不是驾驶员,蹬腿儿而不是身故,我们要是听到这些话就会感到背脊发凉,当我的女秘书坐在我怀里,我们就不详细描述了,她居然叫我小可爱,这让我整整一个月都硬不起来,这一点必须要说明,虽然这很让人难过,不过事实就是人分三等,我们,土包子,还有那些土包子叫作乡巴佬的人,以至于

我要问了

怎么可能有民主,居然让我投的票和随便什么人等同,那人的泼妇姘头见到我的时候会亲两下而不是一下,会问我

“最近咋样?”

结束通话的时候会说

“我先挂了”

怎么可能让我投的票和神经错乱的人等同,那种人认定的幸福就是拥有一辆黄色的梅赛德斯奔驰,他们会用“乳鸽”称呼女孩还觉得那是赞美,以我的经验为例,为了让卡纳希德的公寓显得端庄大方,虽然我雇用了一位室内装潢师,我那位“乳鸽”女秘书还是不知疲倦,在架子上摆满了彩釉陶鸭和她穿着泳衣的相片,那是在南边阿尔布费拉度假时照的,她穿着矫正凉鞋,四周都是蚊子和西班牙人,她却旁若无人地剪脚趾甲,她住在诱惑难挡的度假村,旅店的目标人群是波尔图的商人,是以分期收款方式售卖珠宝的女士,还有汽车前窗玻璃上贴了八个医生标记的全科医生,这还不算完,谁知道是为什么,他们还发动了革命,而我们成了被他们逮捕的对象,要我说的话,小时候我就明白民主是不可能实行的,当时我向母亲抱怨一位侍女有多蠢,而我的母亲一边进行深奥的阅读,她读的是讲述某位公主婚事的《巴黎竞赛画报》,一边说了一句

(这是你小资产阶级的那部分血统,我的父亲遗憾地说,那来自欧力克市场和法岩区的血缘)

“如果她不蠢 她就不会是侍女了”

在我看来,萨拉查最愚蠢的一点就是太过天真,竟然容许这种人致富,他们大概率是叫费尔南达、法蒂玛、维多·曼努埃尔或卡洛斯·阿尔贝托,但他们被容许在卡森这样的郊区买房,可以上大学,进军队,结果呢,瞧瞧吧,金色的标语,交通堵塞,窑厂和政党,共党基本上已经占领了一切,他们在阿儒达的尘土上组织集会,同时进行合唱和演讲,他们在北方巡游动员农民,他们因为太过喜爱自己的奶牛,不舍得和邻居分享,于是就靠扔石头赶走那些不信神的神父,共党、城里的流浪汉和弃儿占据了房屋,这些人已经准备好放弃街上的花坛,改去不属于他们的沙发上享受,前提是没人逼他们和啤酒瓶分开,我在监狱里试图安排家族生意,在探望时间下达买卖指令,在我们的银行和保险公司被国有化之后,我策划经过精心计算的亏空,把代表处转往巴西,说服法国人停止资助布尔什维克,用奥地利的资本支撑房产公司,利用我外甥女索菲亚的那个蠢货丈夫,所有人都嘲笑他,他却一无所知,我利用他完成一些能让我们得以喘息的金融操作,我外甥女索菲亚的那个蠢货丈夫,他的父亲也是个傻瓜,在萨拉查手下历任局长和部长,收入不菲,还以象征性的价格买下了位于帕尔梅拉的一座庄园,然后在里面养猪和兰花,我发誓没开玩笑,那庄园依山傍海,如果开发得当,能让我赚一大笔,那个傻瓜就在齐腰深的牛粪里和女仆们交媾,还一直戴着埋到太阳穴的帽子,好像这样就能遮住他头上的绿色,但所有给他戴过绿帽的人都一清二楚,我在卡西亚斯为家族奋斗,让我的妻子和氏族里的其他女人能继续花大把的钱在理发和带盖汤碗上,让我和我兄弟的孩子们能继续用鼻子吸食足够的可卡因,这样他们就不会拿什么金点子和企划书来办公室烦我了,也不会考虑收购股份,像我对我家老头子那样把我取而代之,我当时厌倦了混吃等死,而且看到我们的资产停滞到都要发霉了,所以我四处许诺,用几个监事会的席位、几个经理的职务、几个不起眼的升职、几个模糊的保证到处引诱,聚拢了百分之五十二的股份,然后召开了一场特别股东大会

(而我的父亲惊呆了)

“为什么要开特别股东大会?”

然后一致通过让他担任名誉董事长,我们都在鼓掌,我的女儿马法尔达递给他一件价值连城的威尼斯玻璃制品,我的一些婶婶姑姑穿着皮草跟熊似的,她们涂满润肤霜的皮肤底下是一颗颗深受感动的心,她们都在用手帕尖擦眼睛,我的父亲不知所措,一直拽着我的袖子,一点也没有在意那件玻璃或是他最喜爱的孙女马法尔达

“名誉董事长?名誉董事长?”

我向马法尔达示意别太在意,把玻璃交给他,马法尔达看上去想要把那玩意儿扔在地上然后逃走,几个主管似乎有点后悔,我哥哥米盖尔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摔门而去,我停止鼓掌,上前和我父亲拥抱,带着父子之间的情感,用感人至深的表述在他耳边低语

“我有百分之五十二的投票权 如果你不马上接受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马法尔达一直看着我,她终于决定拿着塑像上前,而跌坐回去的父亲拒绝接受,所以我带着温柔的关心,用双臂围住他的肩膀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发誓会让你生不如死 父亲”

又一阵掌声,更多的眼泪,更多的手帕,又一个兄弟因为我怒不可遏摔门而去,我那蠢猪老婆有些疑惑,马法尔达又开始犹豫,而我从她手中拿过小玻璃塑像,像东方三贤人一样把它放在

(那位黑人贤人 正是因为他是黑人 所以他应该比其他两位更加卑躬屈膝)

老头子胸前,亲吻他的前额,赶在他像在梦中一样惊恐地重复

“名誉董事长?名誉董事长?”

之前,我笑眯眯的嘴巴发出愤怒的嘶嘶声

“赶紧接受礼物 我可有录下来的磁带 能让你声名狼藉”

老头子想骂我

“无赖”

不过他不能,想骂我

“卑鄙”

可是他不能,因为他知道,因为他挪用私吞家族的财产已经超过三十年,我可以用各种丑闻作油,直到他焦头烂额,因为他参与诈骗,我可以把他像平底锅里的鹌鹑一样炙烤,连拔毛的麻烦都可以省去,他像被枪决一样感谢了大家的掌声,用茫然无措的双手紧握玻璃,然后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离开了会场,我匆忙而又亲昵地夹着他汗出如浆的腋下,谢绝司机帮助扶他上车,我给出最后一个吻,同时也给出最后一条建议

“如果你傻到把这事儿说出来 那你就可以和退休金说再见了 然后在路上你还得和你那唠叨的情妇说再见”

情妇是个打字员,比我父亲小四十岁,比我母亲四十倍地大手大脚,是个庸俗至极的金发女郎,她的母亲是面包商的前妻,她曾在志愿消防员组织的选美比赛中获得萨尔瓦特拉德马格斯市小姐的称号,没陪老头子去罗马或曼谷的时候,她会让银行里的某个小经济学家飘飘欲仙,马法尔达在我的办公室,像每次生气时那样嘴唇颤抖,上面的牙齿全都露了出来,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狗一模一样

“这么对付爷爷 父亲您不感到羞愧吗?”

而我置若罔闻,惬意且缓慢地给自己倒上一杯威士忌,再递给她一杯,她拒绝了,推开了我的手,在她上卷的嘴唇下,牙齿龇得越来越大,她的脸仿佛就在癫痫发作的边缘

“爷爷没进坟墓 父亲您就不会放心 是不是?”

我耐心地向她解释,她不懂,她是在犯傻,不是这样的,爷爷只不过已经上年纪了,没法再操心公司上的事儿,没法投入那么多感情,没法承受那么多消耗,没法处理那么多争执了,他的心脏不好,血压又高,还有糖尿病,最近一次他在美国明尼苏达的梅奥病院做了体检,发现他必须休息了,必须开始养生,必须有足够的闲暇时间远离各类难关和烦恼,除此之外,到了他这个年纪,身体机能都在下降,人会变得狭隘,变得固执,我父亲已经否决了不少新操作和新手法,执掌我们家族的事业可不能像管理一间杂货店,那会多可怕、多荒谬啊,不过女儿你一直很聪明

(假话,她一点也不聪明,感谢主,我的孩子一个都不聪明,他们但凡有一点

注意,我说的不是非常,我说的只是一点聪明

那他们老早就已经给我一座玻璃制品,一份足够让人愉快的退休金,让我可以随意地像孔雀一样展示羽毛,展示给我喜欢的萨尔瓦特拉德马格斯市小姐,然后再给我一个名誉董事长的头衔,这头衔和所有的头衔一样,等于没有)

不过女儿你一直很聪明,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马法尔达平静了下来,牙齿也露得少了一些,嘴唇不再颤抖,我看着她,想的是驯服一个傻瓜多么简单,只要向对方保证你最聪明就行了,在马法尔达之后,我去了其他人的办公室,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了我哥哥米盖尔和弟弟贡萨洛,在向他们坦陈自己有多么欣赏他们,断定他们都是天才,用名誉起誓他们会在保险公司和银行领导层担任更重要的角色,换句话说就是一辆更豪华的车,一间和棋牌室一样大的办公室

(如果他们想的话,甚至可以给他们在里面安放一整个曼波乐交响乐团)

还有更唬人的头衔给这两块朽木,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父亲,因为那不知感恩的老头子拒绝接待我,总是让人说他头疼、睡了或是出去了,我在大厅里,都能听见楼上选美小姐的尖叫和大笑,选美小姐出现在我的房产公司,穿得跟圣诞国王蛋糕似的,踝部戴着脚镯,戒指戴在大拇指上,裙子是仿豹皮的莱卡面料,就我能记得的来说,我有一两回陪她去了隐秘的旅馆,目的是在床上(这种事情就该在这样的场合说)了解我父亲是否在暗自谋划着什么诡计,而我刚在支票上加了一个零,打字员就告诉我,老头子的确打了几个电话,愤怒地挂断,然后不停喝着琴酒,一边抱怨着侄子外甥们的不忠和怯懦,我给支票签上名

“如果他的侄子外甥停止不忠和怯懦 我会有兴趣知道”

因为始终留意我的堂表兄弟们是否反复至关重要,那群软蛋会受他们的女人的欲望驱动,那些蠢货志大才疏,而我需要身边有一个能够信任的真朋友,旅馆并不差,床垫也不差,服务差强人意,选美小姐在我签完支票以后更加曲意逢迎,她一边啄着我的下巴一边娇声问道

“您不信任我吗?”

她在床褥上扭着身子考虑未来,因为我父亲无法永生,选美小姐说她喜欢对一个男人忠贞,“我发誓我生来就是要为一个男人忠贞不贰,如果您看不出我对一个男人忠贞那您就是瞎了,我希望能出唱片,希望成为出现在杂志上的舞蹈家,希望有一段舞台艺术生涯,这样在我忠贞的对象必须工作的时候(啊工作真烦人啊)我可以自娱自乐,因为完全可以既当艺术家也拥有严肃的男女关系,既当艺术家也保持忠贞,演出之后不乱和别人吃宵夜、逛夜总会、进酒吧,先生您都想象不到我是多么顾家的人,如果能找到一位男士对我好,我向您担保,在我眼中就完全看不见其他人”,这时候我一边玩弄着她的乳头一边说

“我得和我认识的剧团老板谈一谈”

她用假指甲划过我的头发,我看第二眼才发现那指甲是假的,这很让人意外,她向我澄清

“和您父亲在一起的时候 我更多的是在扮演女儿而不是情人 我就像他养育的孤女”

就这样我们时不时会回到那间旅馆,为的是一起反思养女的义务和老头子的通话,我会说剧团老板出访巴西了,在里约待了一周,在圣保罗待了一周,在亚马逊的丛林里待了一周,把莎士比亚献给印第安人,但我们已经交换了电报,他一回到葡萄牙就会启动一部新剧,一部百老汇式的音乐剧,里面的演员不仅要演,还要唱歌跳舞,所以导演需要看她的照片并尽快认识她,选美小姐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装满了她的内衣照,对着镜头搔首弄姿,“这些相片都是表兄给我拍的,他正好是同性恋啦,是在萨尔瓦特拉德马格斯市我父母眼前拍的,如果先生您不信的话

(我确定您会信我,您为什么不该信,您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可是个保守的女孩)

您可以去问他们”,我把信封放进裤子口袋,塞到会硌得我腿疼的地方,这样我就不会忘记把性感内衣都扔进废纸篓,我在想,萨尔瓦特拉德马格斯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完全想象不出它在哪,但那里一定有我们的分公司,柜台后面会坐着一个傻瓜,然后我用潇洒的姿势把萨尔瓦特拉德马格斯扫到一旁

“让我现在去问你父母?别逗了 我当然信你了 小可爱”

我相信她,她也相信那位在巴西的剧院老板,直到我手里握有家族企业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其他人怎么联合都无法挑战我了,那时候我就不再关心老头子的动作,他也慢慢停止在我背后密谋,越来越多的时间用来抱他的那块玻璃,所以有一天下午,我在旅馆房间里对着镜子梳理鬓角,打字员从淋浴喷头下出来,头上戴着毛巾围成的头巾,我指着比通常多一倍金额的支票告诉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她从后面抱住我,头发在我衣领上磨蹭

“你给我俩准备了一间小公寓对不对 亲爱的?”

而我眼睛仍然盯着镜子,专心给领带打结,我最讨厌领结松松垮垮

“我觉得你和我父亲在一起比跟我更好 他有更多的时间照顾你的演艺生涯”

她的手臂突然软了下来,颈背处的呼吸声突然加紧,头巾散了开来,她的声音就像一个小孩在安慰自己,和自己说话

“你是在开玩笑 你只能是在开玩笑 你就是在和我开玩笑 对不对 亲爱的?”

我离开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床上,低垂的头埋在两只手掌心中,带着无穷无尽的不敢置信

“我真是傻啊”

以至于我得告诉秘书不要转接她的电话,提醒保安要是她在银行出现就把她赶到街上,她给我写了一封威胁信,里面的拼写错误比咒骂还多,然而说句公道话,她说自己对一个男人忠贞不贰并没有说谎,因为她最后带着大包小包搬去了埃斯托里尔,为的是能够怀着无穷的忠诚和奉献更好地爱我的父亲,我的姐妹们去看老头子的时候,她会踝部戴着脚链、穿着仿豹皮的莱卡面料裙接待,称呼她们为小家伙,让她们随意坐,然后带着夫妻般的亲密在名誉董事长的下巴上乱啄,我的姐妹们惊呆了,连忙联系了一位律师,阻止打字员进入家族,继承我父亲的股份,事实上他只有百分之零点八,但是她们还以为他有百分之二十九,她们这么判断是好事,这样就不会带着疑心来烦我,来影射我有什么判断错误,事实上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保护家族,鉴于我的亲人们迟钝到不知感激,他们不知道自己被保护其实是件好事,我的姐妹们害怕自己会变成穷人,变成她们每周日施舍毛衣和稀汤的穷人,这些东西都放在狡猾的教区长安放的专柜里,那人顶着精明的山羊胡,甚至并不难看,每一年买宝马车的钱都由我出,我的姐妹们在办公室里转圈,激起扑面的香风,她们问我

“现在怎么办?”

而我还在批示文件,被那团中国绸裙卷起的飓风搞到疲惫不堪

“父亲都八十岁的年纪了 难道没有权利随心所欲享受享受吗 难道不是吗?”

我提醒律师让他不要煽动波澜,因为波浪让我晕眩,我让他安抚好女士们,全都回答说好,但同时要知道我会亲自解决,会以秘密的方式让所有人满足,我和父亲的医生共进午餐,询问老头子的糖尿病、高血压和心脏能不能支撑很久,是不是应该建议他做个复杂的手术,比如更换成橡胶材质的动脉,这样他是不是就得连接着几十个机器恢复好几个月,身上插上几十个管子,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喝汤,直到一场救世的肺炎将这个可怜的家伙从机器、管子和鸡汤中拯救出来,那位医生几天前刚被我提名为保险公司附属医院院长,他在丰厚的薪水和垂死挣扎的一点道义中左右摇摆,他想到自己雷斯特洛的住宅得还贷款,这让他更倾向于薪水,但他还残存了一丝消失殆尽的道德

“和国内相比 国外这种手术的结果并不差 他们有技术 有经验 有资料 如果您愿意 我可以联系洛杉矶的一家病院 会让令尊生龙活虎地回来”

但我对我的爱国热情坚定不移

“想要下效就必须上行 如果所有的病人都送去洛杉矶手术 我们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那样我们的外科医生要怎么进步 您说是不是?”

医生要是不在保险公司附属医院工作,就得回到波尔特拉机场附近的喧嚣中去

“我有个同事 他在苏格兰上的学 不过我怀疑 光看令尊的心脏状况和年纪 他不会收的 报告一出来 他就会开始拧鼻子”

我还在劝说,不断增加保险公司医疗站的床位数

“我们有大批的年轻人刚刚离开医学院的课堂 都在等待机会 我们需要给年轻人机会”

其中一位勇敢的年轻人,胡子刚长出来,这位医生让他平躺在手术台上,而我的父亲甚至都没机会接触那些机器和管子,更不需要肺炎助他一臂之力,他很快就咽了气

(没有受苦)

才刚刚注射了一点麻醉剂,我希望等我的时刻到来之时,也能像这样在梦中离开,而不是瘦得只剩四十公斤,因为肺癌呻吟受苦好几个星期,在葬礼之前,在把老头子送往埃斯特雷拉大教堂的路上,后面跟着连绵不断的马屁精和伪君子,我派了几个能干的人去埃斯托里尔进行外交使命,他们之前已经帮我解决了几件烦人的事情,那位打字员半裸着,只穿着孔雀羽毛,刚开始争执,她就绝望地倒在沙发上

“不要打我 你们喜欢什么都拿走 但别打我”

但是鉴于他们希望拿走的正是她本人,她就在裹着羽毛、没有行李的情况下被塞进出租车,去往萨尔瓦特拉德马格斯,因为选美小姐喜欢对一个男人忠贞,我敢打赌她会嫁给把她选成选美皇后的消防员,要么就是那位当着她父母的面给她拍照的表哥,让她身穿褶边内裤跪在床上,因为就像我常说的,如果人们能从逆境得到收获,那生活就是晴空万里,拿我来说吧,进监狱反而让我拿到了百分之九十三的股份,靠的就是我天才地做了几桩转让,让索菲亚的丈夫背了黑锅,说服我的兄弟子侄,说他被布尔什维克主义洗脑了,说服法官,说他设下了共产党式的圈套,由于他的非法行为和盗窃,索菲亚拿到了他的庄园,意味着家族拿到了他的庄园,也意味着我拿到了他的庄园,我把一些高管职位分发出去,安抚那些抱怀疑态度的人,他们只会以己度人,怀疑他人的正直,下一个月我就会开始改造那里,建起高尔夫球场、网球场和泳池,那里离阿拉比达山区只有十分钟车程,我们已经夷平了之前房屋的残余,一把火烧了龙爪茅,烧了天竺葵,疏浚了沼泽,毁掉了桉树、菜园和果园,放倒了几条消瘦的狗,它们已经有些野化了,嘴唇像我女儿马法尔达一样颤抖,它们在四周乱跳,对着起重机咆哮,对着工人撕咬,我们对乌鸦和斑鸠投毒,直到周围不会有哪怕一只昭示噩运的鸟儿飞舞,不会来骚扰我们的客人,上个星期是我父亲的安魂弥撒,所有的家人都在,还有那些所谓的朋友、雇员和机会主义者,他们从不缺席,希望能捞着一点剩汤,狡猾的教区长企图接任主教,他手舞足蹈地做了一场充满戏剧性的布道,讲的是骆驼和针的故事 ,然后捐赠盘上就摆满了万元纸币,我的妻子从她阿斯特拉罕的洞穴里对我小声说,我的妻子在心理医生那里接受抑郁症治疗,有时候我发现她在吃早饭的时候注视我,目光中带着按捺不住的仇恨

“我宁愿死了 我宁愿我们都死了”

说真的,有的时候好好想想,她说的是对的。 eS8rxJ1oflB3fKFiP/jZHiNqSd0kcn/k6LfDDhpePiQzH50MZZFceSYuimA87v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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