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为何不能“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成了一个困扰很多学者的问题。在学术界,“哈姆雷特的延宕”变成研究的专题,引来各种各样的解释。假如哈姆雷特是为了周密行事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倒也罢了,毕竟克劳狄斯是现在的国王,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命于他,稍有不慎,仇没报成,反被他所害。可像我们在剧中看到的,哈姆雷特的心思并不在细密审慎的筹划上,他一直在和克劳狄斯斗法,包括两人之间的互相试探,还有识破后者的借刀杀人之计(在赴英格兰之际除掉他),他都是赢家,但他赢得并不费力,没有斗智斗勇的胶着、惊险,仿佛哈姆雷特心不在焉地就赢下了。
有一种解释是,哈姆雷特延宕着不出手,是因为他要弄清全部的真相。最初哈姆雷特并没有怀疑到父王的死因上,他闷闷不乐,是不能接受父亲尸骨未寒,母亲就另嫁他人。那句著名的台词—“懦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显然是冲着母亲去的,像恶狠狠的诅咒。他愤恨的对象,与其说是克劳狄斯,不如说是母亲。父王鬼魂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要自己去证实那场谋杀是否属实,是可以理解的:他的朋友在他之前遇见过鬼魂,既然他们怀疑那不是幻觉,他对鬼魂道出的真相将信将疑,也顺理成章。毕竟,那过程像是一场梦游。问题是,在他精心设计的那场戏“捕鼠机”之后,克劳狄斯的罪状已经坐实了,至少哈姆雷特后来没有再在这上面疑惑过。那么,他为何还不出手?
他有过一次再好不过的出手机会,即克劳狄斯在宫中跪着忏悔之际。只要他拔剑刺去,杀父之仇便“迎刃而解”。但他退缩了,他给自己的解释是,他不能一剑下去反倒成全了这个罪人—因为悔罪的人可以进天堂,他可是要他下地狱的。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对克劳狄斯已充满仇恨,仇恨的前提则是他已相信鬼魂所言就是实情。—好吧,我们可以接受他的理由。问题是,这以后他似乎并没有加快复仇计划的实施,相反,他的复仇行动似乎又停顿下来。他是担心复仇造成的可能后果吗?比如说,杀死克劳狄斯之后,底下的人当他“谋反”,他控制不了局面?剧中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提示。
无论如何,我们看到的是,在最需要坚定果敢采取行动的时候,我们的王子陷入了沉思。很多对《哈姆雷特》只知其大概,甚至只听说过有那么个故事的人,说不定也知道王子那段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却不知他是在什么场合有这一番沉思。不妨交代一下,这是在第三幕他装疯卖傻希图弄明真相之际。这段独白太有名了,也许是古今中外戏剧中最为人所知的一段台词,英语世界里只要一说“To be or not tobe…”便知指的是这一段。这是译成中文有好几百字的一段独白,中心意思用大白话说就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大敌当前,承担着为父报仇的使命,玄想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多余?听上去他不是在急着要仇人的命,反倒像是在想着要不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哈姆雷特被鬼魂揭露的真相震惊了。这个真相不仅是克劳狄斯的谋杀,而且是这桩谋杀显现的人性阴暗面。正是这一面让原先应是快乐王子的人变成了忧郁王子。事实上,哈姆雷特在证实克劳狄斯谋杀罪真相的同时,一直在接近另一个更大的真相,母亲的贪慕权力、虚荣,恋人、朋友的背叛(奥菲莉亚其实并没有背叛他,但是在他眼中,仍可能是克劳狄斯派来的探子),还有其他种种尘世的苦难,都是这个真相的一部分。假如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悲惨世界,除掉一个克劳狄斯又有什么用呢?—当然,这是一种推导。但是,单是谋杀一件事,怎么也不该引出那一段独白来。
并不是每个人在类似情况下都会有这样的反应—这就要说到哈姆雷特的性格了。他总是陷入沉思,“就事论事”从来不是他的方式,把问题复杂化似乎才是他所习惯的。他从一点想到另一点,从个别想到一般,从具体到抽象,问题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结果他陷在了里面,不能脱身。我们不妨就此想想思考与行动的关系:二者未必就是此消彼长的,但一味陷在思考当中,显然会妨碍行动。发展到极致,会使人丧失行动的能力。哈姆雷特就被他的思考压得喘不过气来。过多的考虑让他很难投入到行动当中,所以他一再地推迟他的复仇计划,又一再地因自己迟疑不决而自责,这种自责却又并未帮助他战胜自己的优柔寡断,倒似让他陷入自怨自艾的恶性循环当中。哈姆雷特不缺少聪明,也不缺少勇气,但过多的思虑拖了他的后腿,让他成了“思考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掘墓场景,尤金·德拉克鲁瓦1839年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