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肯定不会忘记小说里的另一人物，便是桑丘·潘沙。

在西班牙的很多城市的街头，我们都会和堂吉诃德的雕塑劈面相迎，有意思的是，他从来不是一个人，不论提着长矛站立，还是骑在马上，身边总少不了桑丘·潘沙，仿佛他们是二位一体的。倘若你单凭那瘦老头还不能断定雕塑是不是堂吉诃德，那么只要看见旁边矮墩墩的那位，就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艺术家们不约而同选择这样的处理，当然是因为，在小说中，他们总是捉对出现，谁都少不了对方，如同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

可以说，这二人算得上世界文学中最著名的“对子”。这里说的“对子”，指的是文学作品中相辅相成、互相映衬的两个人物，单独拿出一人来看，或许仍不失为生动饱满的形象，但放在一起看却更有意思，其效果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中外文学中有不少这样的对子，比如《鲁滨孙漂流记》中的鲁滨孙和星期五，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白痴》里的梅斯金公爵和罗果金，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普罗斯彼罗和凯列班，《水浒传》里的宋江和李逵，《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和猪八戒……但是比起来，还当数《堂吉诃德》里的这两位最让人难忘。

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完全是两类人，从外观到气质，都太不一样了。从一开始塞万提斯就刻意造成二人之间的对比。这两人一瘦高一矮胖，简直就像滑稽戏里跑出来的角色。堂吉诃德是贵族，读书不少，算是个饱学之士；桑丘·潘沙则是个乡巴佬，目不识丁。两人一张口，就让人捧腹大笑，因前者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全使的是华美隆重的书面语；后者则满口是土得掉渣的俚词俗语，两人对起话来，往往是鸡同鸭讲的局面。最最不同的是，堂吉诃德志存高远，两眼向天，满脑子替天行道，扶危济贫，世俗的享受他根本不在意，向往的是轰轰烈烈一番大业；桑丘·潘沙则就想着他的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不妨说，主人有多想入非非，那个随从就有多实际—桑丘·潘沙身上没有一点幻想的细胞。堂吉诃德被他的幻想弄得颠颠倒倒，桑丘·潘沙却从来没有在真实的事物面前恍惚过，风车到他眼里绝不会变成别的什么。当主人朝着他的假想敌不管不顾冲上去的时候，最着急上火、顿足捶胸的就是他：堂吉诃德不知后果会是怎样也不计后果，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桑丘·潘沙和堂吉诃德的关系，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唐僧和猪八戒。唐僧惦着到西天取经，猪八戒对取经毫无兴趣，稍遇困难就嚷嚷要回高老庄去做女婿，想要让他出力，孙悟空只能用胡吃海塞的愿景来诓他。桑丘·潘沙也一样，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只有当堂吉诃德许下一些实际的好处时，他才答应上路。他绝无远大的目光，也没有多高的要求，堂吉诃德那些“高大上”的志向对他来说都是“虚”的，唯有实际的好处才带来动力，能给他满足。他也和猪八戒一样，有胆小、怕惹事的毛病。有意思的是，就像猪八戒最后随唐僧到了西天一样，桑丘虽然没有修成什么正果，却也不离不弃，一直跟着他的主人。猪八戒得另说，桑丘一再地抱怨，又一次一次地随堂吉诃德踏上征途，应该归因于他天性的朴素与善良。他原是冲着捞点好处去的，后来却越来越被堂吉诃德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对他忠心耿耿。

这样两个人走到一起，并且后来有一种奇妙的友谊，实在是件有趣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对话是书中最有趣的部分。前面说“鸡同鸭讲”，是为了突出他们之间风格上的差异，倒不是说他们没有交流。事实上越到后来，他们越是成为对方的倾听者，尽管他们一直吵个不停。照美国著名学者哈罗德·布鲁姆的说法，通过那些争执、辩论，他们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而我们捉对欣赏这两个人物的最大理由，是因为我们很多人身上共存着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是二者的某种混合。

最后，我们再来强调一下《堂吉诃德》的奇妙和伟大，“伟大”二字太空泛了，我们要把它落实在“奇妙”上，这部小说的奇妙，就在于它把严肃和滑稽，悲剧性和喜剧性，生活中的琐屑、庸俗和伟大、美丽……这些看似对立的东西融在了一起，不可分割。俄国大批评家别林斯基断言，这样的范例，仅此一部。 dK28Um7fBC3Q4wEnYUhWfj3DKCR5UdH4+ZuuBW9qBhG2XOAciVCXqSdJVjaS8cj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