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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万佛山

万佛山,是我家乡的一座最高的山,海拔1539米,位于大别山山脉。它不像五岳声震寰宇,也不像昆仑势压群岭,更不像黄山游人如潮。但它外敛内旷、外朴内秀:因为无名而天然宁静,因为游人少更显藏珍蕴宝。

万佛山,原名“猪头尖”。家乡人都说:“登上猪头尖,伸手摸着天。”幼年时,我就对这个“险诞、怪异”的说法,产生过许多想象,可惜山高路远,终成少年梦想;中青年时,曾几次路过山下小镇,却因忙于营营没有娱山乐水的闲心;再后来,有长假了,旅游热了,山名也改称“万佛山”了,又仰望名山大川,追寻奇景胜地,这山望着那山高,小觑了家乡的万佛山。

那年“五一”长假还剩最后三天,我实在待不住了,儿时种在心田的小苗,在五十岁的人心里早长成参天大树。十几位同学都有同感,我们驱车赶在夕阳相迎的时候,住进了万佛山脚下的宾馆。于是,几栋傍山临溪、散落孤寂的屋宇,彻夜不得“安宁”。

泉水淙淙,晓梦啼莺。清晨五点半,我一一敲开伙伴们的门,大呼:“我们登山去也!”宾馆工作人员早已备好了早餐,还找来一位农民向导。上车时,一位姑娘跑来告诉我:“你的草帽没有帽带,山上风大,戴不住。”她解下了礼品盒上的一条杏黄色绸带,细心地拴在我的草帽上。一顶陈旧泛黄的草帽飘着鲜艳的帽缨,顿时让我兴奋。我充满好感地对姑娘说:“下山之后我们还来就餐。”姑娘莞尔离去:“没什么,好好玩吧!”

登山伊始,我就预感今日志在登顶者,唯我一人耳。昨晚约定,今日晓平、家来、建飞、升跃和我五个人登山,其余同学在山脚下转转,走哪儿算哪儿。现在,晓平手拿名人字帖,边走边看,悠哉闲哉,正有找僻静凉快处欣赏字帖胜过观景的念想;升跃近期重拾年轻时画画的爱好,所以手不离数码相机,履巉岩,抚孤松,徜徉于瀑流溪边,盘桓在花间崖下,你不催唤他,他随时会躲起来;建飞边走边声明:这山年轻时爬过,上山半天路,下山半天时,之后腿痛一星期,只陪大家走一段,不愿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家来不急不躁,寡言缓行,哪晓得,山未走三分之一,力气好像全部用尽,喘息不绝,口口声声要等山下同学上来。看着家来和晓平俩人一跩一跩与我等渐行渐远,我们在大呼小叫的劝勉声中不免带着一丝催促与埋怨。

山林深处的早晨,霏烟呈露,气清木馨。我们时而临渊步阶而上,时而穿越傍崖小道,时而迎风被蛛网扑面,时而穿林为箐萝拂衣。向导一边不停地将拦路的枝枝丫丫清理掉,一边告诉我们,山里人有开路、护路、标路、指路的习惯。他指给我们看,山崖上、山沟里盛开着红、黄、蓝各色的映山红,还有一片片洁白如云的槐树花。“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山花开得千姿百态,姹紫嫣红,异香纷呈;如崖上壁画、丛中佳人、溪边浣女;或虬腾虺走,或漫山遍野,或笑曳道旁。正如醉翁所言:“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移步换景,人入佳境,仙界莫过如此,不知不觉中我们登高小半。

有人自嘲,我们五人年龄相加正好二百五十岁,“二百五”恐怕登顶难,一时间气氛凝重,众人气喘不语。人啊,就生活在性情中!突然,家来的手机响了,是山下女同学打来的,说她们爬了一段山之后,发现在山上看不见其他人,现在有点进退两难,不敢继续爬,也不敢返回去,请求援助。英雄救美,谁去?我只好对家来说:“是你的手机响,就辛苦你吧。”家来面露片刻难色,略有不舍地说:“好吧,我就不看美景,看美人了。”

我们为家来半途而退惋惜,亦为他助人为乐高兴。我们不再是“二百五”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关掉手机,不再赏景拍照,要全力用心爬山,四人要成为“四条汉子”,一个都不能少,都要登山顶。自古华山一条道,凡上山、下山只有一条道的山,其山必险,其道必陡。万佛山就是山前山后只有一条道的山,进这样的山,你定然不会走丢,但也不一定能上得去。

途中上来一伙人,男女老少,步履轻盈,行歌互答。不像登山锻炼,也不像旅游观光,像祖孙三代从这山到那山串亲访友。细问方知是山下人家,邻里相邀上山转转。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志不在登高望远,心不甘穷居野处,他们或走或看相携相扶,悠然自得,似指点自家山场;快活逍遥,如闲庭散步。和我们相遇,他们笑:“城里人,玩都玩得这么累!”

上了“咚咚岭”(跺脚有“咚咚”回响之声),算走完了一半山路。天高日晶,豁然开朗,人也似乎从阴翳森林、沟壑山谷里冒了出来。这里是“阴、阳、天、地”的分界:回头看,向来处,林海云霾、芳草旖旎、氤氲缱绻,人好比拥在大山的胸膛、母亲的怀抱,既温暖惬意又满怀豪情。颙望前方,光披兀岭,山尖缥缈,云梯蜿蜒,人好比站在大山的脊背,行云空中。脚下台阶千嶂万叠,悬崖峭拔峻厉,高路入云端。这里是磨炼意志、激人奋进的希望之巅,这里也是急功近利、心虚体弱者的难关险隘。

山高风吹帽,没有风啸云涌,但觉身轻衣飘。草帽系不住了,只好用手拽着帽缨。我们行走在酷似“猪脊背”的羊肠小道上;没有了“拔俗之韵、超群之美”的雅兴,只有万分勇气加十二分小心。我们四人奓着胆子、前后紧跟、肩踵相挨、手脚并用、匍匐而行;山很静,听得见心跳、吁喘、泉流声;汗干了又流,流了又干,脸上结了一层盐霜,但我们爬山不止。

终于到了山顶的前一站——揽秀亭,还有二百米就到山顶了,那是最险的峭崖绝壁,那是从“猪脖子”到“猪头尖”的一段路程。歇会儿,养点力气最后冲顶。

在亭中,我们遇见第一位山中人,老汉看着老,其实比我们还小点,戴一副眼镜,斯文略迟钝,在亭中卖矿泉水、方便面等杂物。我们问他:“何时来的?”他说:“记不清了。”我诧异地问道:“你住这?”他说:“是的。”我问他:“晚上一个人?”他说:“一个人。”“没有电灯、电视、手机?”“什么也没有(有手机也没信号)。”我更疑惑了:“你不害怕?不着急?”他说:“不害怕,不着急。在山上我待了八年,每年二月上山,十一月下山。在这八年里,每天守着这山、这亭子,瞅着这唯一上山的路,盼着有人上来。”我问:“每天能卖多少钱?”他笑晏晏地答:“几块钱,有时一天不见一个人,一块钱也卖不到。”我说:“怎么不到山顶上卖?”向导说:“他老婆在山顶上。”我等又是一惊:“你老婆也在山上住了八年?”他说:“山顶上安全些,让老婆驻守;有些游客到亭子后上不去了,所以我守亭子。”我问:“家中还有什么人?”他说:“两个儿子都外出打工,每年春节我们都回山下的家中团聚。”我问:“夜晚和老婆住一起吗?”他说:“不行呢,上山、下山太不方便,十天半月聚一次,很好了。”

咫尺天涯,二百米山崖相隔,八年厮守如一。一个山之顶,一个山之亭。白日影不能相望,夜晚声不能相闻。他们雷雨不怕,黑夜不怕,野兽不怕,鬼魅不怕,人生已无所畏惧,却甘愿过这人间“牛郎织女”般的生活。他们既不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浪漫情怀,也不会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理想高歌。但他们懂得平淡是真生活,真诚是真相爱。他们执着、踏实、无华、无言、无悔、无怨的守望之举,为万佛山增添了无穷的活力,架起了一道通向万佛山顶的人间彩虹。

我一刻也坐不住了。我要一口气登上山顶,要见见这位寻常大山里不寻常的妇人,要向这位守山者的妻子致以仰首大山般的敬意。

又经过了四十分钟的艰难攀登,我们终于登上山顶。刚踏上山顶我感觉头脑有点模糊,但很快就有轻松、满足、惊叹、喜悦的感觉。噢,这就是万佛山呀!它太像一具仰天长啸的“猪头尖”了。顶端不大(约二百平方米),也不平,有斜坡、阶层,山石嶙峋,沟坎参差,四面孤绝,突兀矗立。我既摸不着天,也触不到云;阳光普照,天地明媚,三面群山连绵起伏;一面城池灿若蜃楼。我忽然飘然:熙来攘往,只为仰视这无限尊崇的时刻,实现“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满足?古往今来,但求那凌云驭风、俯察万物的境界,可曾想过“登此山者多矣,皆湮灭无闻”的古训?“快哉!此风。”一阵凉风将我吹回到现实。

还是快来见见这位山顶的女主人吧!登顶口处有几间简易搭盖的茅棚,她正恬然兀坐在檐下的杌凳儿上,见我是今天第一个上来的人,她似有微笑,起立招呼:“来了!”我喘不及答:“你好,你辛苦了。”她看上去比他的男人年轻,精明开朗,第一眼就让我想起早年间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我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后坐到她的凉棚下,“茶怎么卖?”“一元一杯。”“哪儿来的水?”“是我男人从山腰泉眼处背来的,背一塑料桶水要两个多小时。这些锅、碗、瓢、灶、气罐都是从山下背上来的,我是义务护林员,我不让人在山上抽烟,我叫烧香人注意安全。”不用我问,我是眼到哪她就说到哪。我说:“你在山上不容易,你看,我们带了水和食物,但坐在你这不花点钱不过意呀。”她笑笑:“没关系,来人很少,来人就是坐一坐,歇歇脚,很少买东西。我已待习惯了,不在山上,心里反倒不踏实。”我将身上所带的钱全给了她,不好意思说送,就说:“上山没多带钱,这点钱,算作茶水费和香火钱吧。”我不信佛,也不烧香,或许她也不需要帮助,但我就是想给她一些钱。

高山野茶,清泉洌水,这是我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最美的茶。茶无形但色绿,味淡却绵久,初入口香酽不绝齿颊,越喝越觉甘甜回肠。我虽尝遍龙井、猴魁、碧螺春、铁观音诸类佳茗,但感觉独特、留有兰草清香、耐人寻味的,唯有这万佛山上农家出产的野茶。我看着杯中茶问道:“山下茶卖两元一杯,你的茶这么好喝,为什么卖一元?”她说:“野生茶都散长在高山林荫处,我们叫它‘高茶’。山上季节迟,我家的新茶还没送上来,你喝的是去年陈茶。”“喔,你不说,一点也喝不出来。”“你怎么不写个牌子?告诉大家,高茶,无污染,一元一杯,或凉好茶摆着卖。”她嘿嘿一笑,转身为我们续水。我以为她误会了我的好意:城里人干什么都挑在脸上,山顶卖水也不忘做广告。她转而淡淡地说:“上山来不容易,给不给钱,都得让人喝。”

下山之后,我感觉轻松了许多,就是腿有点痛。在“咚咚岭”遇到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向导认识他俩,问:“怎么来了?”一男孩答道:“上山玩,昨天来了没到山头,今天要到山头上去。”问答间,俩人像云中的鸟,在山崖上一蹦一跳,不见了。晓平说,山里的孩子有干劲,昨天上山,今天又上山。我更是感慨不已,这是山里孩子的福气呀!像你我小时候,还不是找个小土坡,冲呀!“杀”呀!几上几下,其乐无穷。现在的城里孩子还找得到小土丘吗?父母还让他们去“玩泥厮杀”吗?更何况独自上这样的大山?

同学们跷指相迎,我们也隐饰不住满脸英雄凯旋的得意。万佛山!我们仅用五个小时就拿下了!我说:“二百五回来了,但我现在感觉像二十岁。”升跃乘机揶揄道:“二十还是虚的。”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万佛山,再见了。峰回路转,坡陡车急。我倏然想起草帽丢在了山下的饭馆里,一路扼腕不止:人真是容易忘事,一天不离身的东西,怎么一转身就丢了呢?登山这事,恐怕也高兴不了几天。万佛山,猪头尖,这两个名字也怪:一个优雅、玄妙、智慧、慈祥;一个粗俗、形象、朴实、险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把这两个不同的称谓联结为同一座山?

山之胜景,多妙于天成;心地平静,随地皆青山绿水;慕名逐流者,来去匆匆,来去空空。斯言信然! uONpSvtXbFfGdvHbO938cpPBanCuT2jMjnZ+quVABsEpE0yE7jykfMcziLwhf2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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