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感是与正义性直接相关的,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正义呢?
正义到底是某些具体的目标,还是某种抽象的准则?
我们是否可以达到绝对的正义?如果不可能的话,是否至少可以将之清晰地描述出来?
正义究竟是永恒不变的,还是一时一地的?是先验的,还是经验的?
这些问题伴随着人类的历史,深深困扰着最杰出的才智之士们,直至如今。从古代中国的百家争鸣到现当代西方世界里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社群主义的喋喋不休,对正义的困惑就像圣奥古斯丁对时间的困惑:“如果没人问我,我是明白的;如果我想给问我的人解释,那么我就不明白了。”
首先有必要做出界定的是,“正义”一词的含义常常比较宽泛和模糊,时而指公平或正当,时而指善或福利。所以在上一节结尾的问题里,结果主义更加与福利有关,原则主义则更加与公正有关,这实际上是义务论与目的论的区别。
事实上,英语里的“正义”(justice)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混淆往往是在最不经意间发生的。一个显见的例子是,2009年被誉为“最受欢迎的公共课”的迈克·桑德尔的题为“公正”(Justice)的讲座以及由企鹅公司出版的同名图书,便在最后表明自己的社群主义立场的时候,所诉求的已经完全不是作为“公平”的justice,而是作为福利的common good。
这个混淆实在太容易发生,譬如基督徒说上帝“至善至公”,善与公正是水乳交融的,对公正的追求往往就是对善的追求,尽管反之未必亦然。然而,对“善”下定义的事情,在1903年摩尔的《伦理学原理》出版之后,一般已被看作不可能的; “正义”或“公正”的概念也存在着同样的境况,我们只能约略地加以描述。
英语justice一词源自古罗马正义女神的名字Justitia,该女神的外形特征是蒙着双眼,左手提着一只天平,右手执剑。这些特征蕴含着特定的象征意义,一般认为,蒙眼象征着执行正义纯然依靠理智,不可被感官和表象蒙蔽;剑象征着制裁的严厉;天平象征着裁量公平,使受害者可以不多不少地讨还损失,这恰恰与孔子“以直报怨”的意思如出一辙。文艺复兴时期,正义女神雕像的背面往往还刻有一句古罗马的法谚:“为实现正义,哪怕天崩地裂。”
这话有着玉石俱焚的气概,看来正义女神显然应该被划入原则主义的阵营,但结果主义难道就相形见绌了吗?—在美剧《尼基塔》(Nikita)第5集的结尾,男主角欧文因为恋人艾米丽被杀而持枪寻仇,眼看就可以击毙元凶,女主角尼基塔却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之后就发生了下面的这段对话:
尼基塔:我和你一样想杀掉他。
欧文:那就让我动手好了。
尼基塔:不行。你如果现在杀他,那些黑盒子里的秘密会泄露出去,那会伤及无辜的。
欧文:是像艾米丽那样的无辜者吗?
尼基塔:是的,像艾米丽一样的无辜者。她跟我讲了你的事,讲你有多在乎她。欧文,你在乎过人的。请你记住,我会帮你挺过来。我们得先毁了那些黑盒子,然后再杀这个浑蛋。如果你现在杀他,很多人会死的。
欧文:问题是,我不在乎。
尼基塔的逻辑脉络是:艾米丽无辜被杀,欧文在乎艾米丽,所以欧文也应该在乎其他像艾米丽一样的无辜者,在自己完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他们免受伤害,而现在为艾米丽报仇则会毁掉这个目标。欧文的逻辑脉络则是:自己深爱艾米丽,自己在乎的人只有艾米丽一个,艾米丽无辜被杀,自己当然要为她报仇,至于其他像艾米丽一样的无辜者,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欧文似乎正在实践着正义女神雕像背后的那句古罗马法谚:“为实现正义,哪怕天崩地裂。”他所寻求的justice,应当确切表述为公正、公平、公道,亦即“作为公平的正义”,使正义女神左手的天平两端保持平衡。杀掉艾米丽的凶手自然应当给艾米丽抵命,这正是标准的“以直报怨”。那么,为此而将被殃及的无辜生命是否就属于“哪怕天崩地裂”之列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站在尼基塔一边,又有多少人会站在欧文一边,但是,欧文的支持者们如果遇到更加极端的例子,不知道是否还会坚持自己原来的态度。——在中国明清之际的历史上,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确把欧文“我不在乎”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们不必考虑历史考据上的疑点,假定这就是全部的历史真相的话,吴三桂为了寻求公平,确实搅得“天崩地裂”。
亲亲原则,等值复仇原则,两者都是上古社会里最天然、最本真的道德,因为这正是最天然、最本真的人情。儒家所谓缘人情而制礼,缘的也正是这样的人情,所以血缘观念和等值观念都是儒家最基本的理念。
尤其值得重视的是,等值观念是人的一种基本的心理模式。这道理非常易于理解,试想一下,如果人总是善待那些侵害自己的,虐待那些善待自己的,则必然无法在物竞天择的环境里幸存下来。这道理在动物身上也是一样,以善报善,以恶报恶,这是最佳的生存策略,在亿万年的进化史上已经牢牢地写在基因里了。
似乎基督教的繁荣构成了一个有力的反证,因为耶稣基督提出了“要爱你的仇敌”这一著名的道德训诫,但事实上,除了在真诚感人的使徒时代,这一训诫极少被信徒们认真地奉行过——除了把消灭敌人解释为对敌人的“大爱”之外。
从中我们似乎可以模糊地推测,对公平的诉求是人的一种先天的心理认知模式,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只有形式而没有具体内容的先验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