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晚间的CD店,直奔欧美音乐区,一边找一边往店里面、再里面走去。东堂看起来真的不习惯买CD,她在“R”打头的架子前站了一会儿,问我:“诶,这个,很酷?”她手上拿着的应该是雷蒙斯的首张专辑,封面上是几个男人懒散地站着,都穿着机车夹克和脏脏的牛仔裤,发型和留着大胡子的漫画家一样。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还是说其实挺土的?”
“谁知道呢。”
最后她斟酌着选了几张雷蒙斯的CD,往收银台走去。
收银的店员是个男的,戴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模样。这位男店员看看东堂的脸,又看看摆在收银台上的CD,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得明显过头了吧,几乎令人发笑。深夜的CD店里,一位腰身挺拔、站姿优美的年轻女性,要买早在三十年前推出的朋克摇滚专辑,这景象也许是挺迷幻的。
“难道……”从店里出来,走了一会儿之后我开了口。恰好信号灯变绿,我们过了马路。有几个喝醉了的年轻人——那也肯定比我们大——超过了我们。然后其中有人假装不经意的样子扭过头看——显然是在回头看东堂,也显然不是不经意。可东堂全然不在意。
“要是不是那就对不起了,不过东堂,你对西岛有意思吗?”我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东堂没有马上回答。远处传来火车开过的声音,还能听见不同于火车的小型车辆的引擎声。这是一个虽算不上寂静,但还算安稳的夜晚。
“北村你记得那个吗?大概半个月前我们一起去打保龄球的时候。”在按键式人行横道信号灯前停下的时候,东堂开口了。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按钮,我的大脑像拧上了发条般开始转动,记忆倒回到过去,再往回倒。找到了对应的场景后,开始播放。画面中映出写着“仙台保龄球”的招牌和板着脸的西岛。
“那次的保龄球比赛?”
半个月前,我们法学部全体新生举办了一场保龄球比赛。号称全体,其实并不强制参加,规模也不过是包下了保龄球场的十条球道而已。每条球道五个人,通过简单的抽签进行分组,打三场,看最后谁的个人总分最高。和以往的活动一样,此次负责组织的也是戴着夸张的眼镜、留着长发的莞尔。他的开场白“我是无论何时都是干事的莞尔”,稍微调动起了一些在场同学的热情。
我和鸟井分在同一条球道上。另外三个人中一个是同班的女生,另两个是别班的男生。那个女生外表倒是娇小,可说的话让人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平均成绩有一百八十分左右哦,你们到时别吓到了。”这话让我们的脸直抽筋,然后她真的打出了差不离的分数,让我们的脸抽得更厉害了。
我和拎着CD店购物袋的东堂要过马路,于是走下了地下通道。这个地下空间四个方向都有楼梯,中央有个小喷泉,围着喷泉摆着长凳。其中几张长凳已经被拿纸板当被子盖的男人占用了,我们找到一张空着的长凳,坐了下来。
“那天东堂你是在最左边的球道吧。”我说道。
“你倒记得挺清楚。”
保龄球比赛当天,鸟井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表示不满。“什么嘛,东堂怎么跑到那么靠边的地方去了,无法接近啊。”所以我记得。
“西岛在我旁边的球道。”
“这我也记得。”我马上点头,“西岛打的根本就不叫保龄球,他是第一次打吧?”
“可他坚决说不是第一次。”
连离得老远的我们都被西岛的投球方式逗笑了。“边上那个球道的那个男生打得真差劲。”我们球道的“平均一百八小姐”笑道。鸟井还特意跑到左边去看了,回来报告说:“分数也差劲死了,连九十都不到。”“那小子看上去就不擅长运动啊。”这是从旁边传来的声音。各个球道都在津津乐道西岛那惨不忍睹的投球。
球道的后方站着几个来早了在等着的客人,那群男人都穿着看似高级的西装,叼着烟,旁观我们打球。连他们都在笑话西岛的投球。
“那帮人是牛郎。”平均一百八小姐告诉我们。
“牛郎和保龄球,怎么觉得风马牛不相及呢?”我边说边想,这是偏见啊。
“这是潮流。”平均一百八小姐下巴一收,道,“仙台的风俗业中正流行保龄球。”
“还真是健康的牛郎啊。”鸟井苦笑,“你怎么知道这些?经常去牛郎俱乐部吗?”
“差不多吧。我跟你说哦,当牛郎的啊,其实有挺多不错的人呢,又温柔,又肯努力。”
这岂不是已经被牛郎的魔力或骗术欺骗了吗?我不由得揣测,但也不一定。
“有身心健全的人,也有不靠谱的人。”她说,“职业不分贵贱。”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只能表示接受,说“是啊,你说得对”了。
“不过听说有的男人也挺过分的。”平均一百八小姐已经摆出“牛郎活字典”的架势,“削尖了脑袋想赚钱,有的沾染上赌博,还有的被危险的团伙利用。”
危险的团伙具体是怎么个危险法?被问到这个问题后她回答说:“好像有人加入抢劫和入室盗窃团伙。”
“抢劫和入室盗窃,这些跟牛郎完全不沾边啊。”
“它们最大的共通之处是,都是为了钱。”
那边的西岛结束投球、转身走回来时,不知是脚下打绊还是怎么,只见他一个踉跄跌倒了,牛郎们齐声笑了。不知怎的,我有一种自己人遭到嘲笑的耻辱感。
“那时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就算遭到嘲笑,西岛也完全不觉得丢脸,打得那么差,却完全不以为意。”
“不以为意?”
“我想他大概很相信自己。”东堂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说出“相信自己”四个字。
“西岛他很相信自己?”
“西岛不会畏缩。”
“是啊,西岛估计不会畏缩。”
“其实吧,两天之后,我又去了那家保龄球馆。”
“你迷上打保龄球了?”
“我钱包落那儿了,去取而已。”东堂接下来说的话,有着奇妙的现场感,我感觉就像我也在两天后又去了那家保龄球馆一样。
周日的下午两点,保龄球馆里的人相对较多。球落到球道上“咚”地一响,静静地滚动之后球瓶畅快地倒下,发出类似破裂的声音。这些声音以一定间隔重复着,时不时还会听到欢呼声或遗憾的叹气声。东堂从前台的女店员手中接过钱包,正要离开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西岛。他在左起第二条球道上,正拿着球摆出要投球的姿势。那条球道的椅子上没有其他人,西岛似乎是一个人在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东堂已经迈开步子,一步、两步,向那条球道走去。
“你感兴趣?”她正说着,我插嘴问道。
“是啊。很感兴趣。”
看着西岛投球的姿势,东堂心里“咦”了一声——那姿势和两天前的姿势完全不同,是很普通的投球方式。东堂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椅子的位置较高,可以看清楚整条球道。
西岛投出的球贴在球道偏右的位置,漂亮地打着转儿向前滚去,等差不多滚过了一半的时候开始缓缓往左转。说不好算曲线球还是钩球,总之球转了向,勾出一个令人期待的弧度,但可惜到底错过了一号瓶,只击中了旁边的球瓶。最终像左边被挖掉了一块一样,剩下右边的几个球瓶。西岛歪着脑袋走回来,一脸“奇怪了”的表情。然后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一本书,仔细看了起来。
估计是一本教打保龄球的教科书。
西岛一脸认真,手上不拿球,凭空比画了好几次。右脚踏出,同时右臂伸向前,在伸出左脚时右臂垂下,仿佛受到重力作用的钟摆,然后第三步的时候右手向后抡起,最后踏出第四步时左腿用力踩地,手臂甩出。
东堂心想,这姿势还行。
凭空比画了一番之后,西岛拿起球,以同样的姿势投了出去。球在比上一次更靠中间的位置滚过去,可还是错过了一号瓶,最终只打倒了三只。
“我猜,西岛大概早上就去了,而且前一天也去了。”东堂精致的脸上基本算是面无表情。
“你说他连着几天都照教科书练习打保龄球?可他为什么……”
“应该是感到懊恼吧。”
“因为被笑话了?”
“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打不好保龄球而感到懊恼吧。”
“因为他相信自己?”
“北村的话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吧?就算觉得懊恼。”
“我大概压根儿就不会觉得懊恼吧。我不会在意保龄球的得分不高。”
“我也是。可你不会想,为什么大家那么拼吗?说着什么紧急关头的时候我会做的这种豪言壮语的人,真到了紧急关头也是不会去做的。和那些人比起来,西岛对什么事情都全力以赴,他应该是这样的人。不找借口,不逃避,而是努力去克服。”
“保龄球也是?”
“麻将的平和也是。”
我看向东堂的侧脸。她依然面向前方,我看着她直挺的鼻子和性感的眼睛。她忽然张开薄薄的嘴唇,说:“结果,我在保龄球馆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我不禁大声说道。喷泉像在配合我似的开始喷水,“唰”地蹿上来,活像在说“吓到我啦”,然后又像回过神来,发现原来也没什么大事般轻松坠落。
东堂说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在各个球道上滚动的球,她说光那么看着就觉得挺愉快的。有的球一开始就滚动得很灵巧,有的球则以让人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就停下来了的步调前进,还有的球一开始像是要奔向与球瓶完全不同的方向,却在到达某个位置时滑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如同在说“刚才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然后撞上了球瓶。东堂说球瓶被撞飞的声音让她心情舒畅,那声音就像身体内部被清扫了一遍似的。
“可西岛一次也没打出全中。”
“那可真遗憾。”
“他那么拼、那么努力,真的很可惜。”东堂替人不在这里的西岛抱不平,不,她的口吻更像只是在陈述事实,“感觉就差一步。然后……”
那一局的第十轮投球,西岛拿好球,一动不动地盯着球瓶,东堂紧张地看着他。时钟显示的时间和西岛每次投球后揉着右臂的表情,让她预感到这应该是今天最后一局了。她心想,这最后一投能来个全中就好了,就算仅一天的特训还达不到脱胎换骨的进步,但能打出一次全中,这样的结果也没人会挑刺吧。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东堂发现自己已经站起了身。她走向左侧,站到了西岛所在的球道的正后方,在回球机前注视着西岛的背部。
西岛迈出右腿,同时挥动手臂。场内一片寂静——至少东堂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西岛缓缓举起黑色的球,东堂也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抡起了手臂。不知是不是累了,西岛用力踏着地的左腿看起来在发抖,可他保持着姿势,把球投了出去。
“我不由自主在心里叫了声‘加油’。”东堂喃喃地说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其实不是那种会因这类事情而热血沸腾的性格。”
“我也是。”
“但如果当时北村在场,也会喊‘加油’的。”
球从球道偏右侧滚出,仿佛在玩走钢丝般贴着边沟直直地向前滚去。没过一会儿,滚动的球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变了方向,向左转去。
球顿了一下,像是要停下了,之后又沿直线,也就是正对着球瓶的方向滚了过去,仿佛有条铺设好的路直通一号瓶和二号瓶之间,而球沿着那条路被引了过去。
撞上了。球把球瓶撞飞之后自己也被弹开了。球道尽头似乎响起呼唤的声音。东堂在不知不觉中右手握成了拳,差点儿放声喝彩。
“我在他打出全中的时候想起了那个。”
“什么?”
“新生聚会的时候西岛的自我介绍。”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我看到那些球瓶像慢动作一样一个一个被撞倒,就想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东堂挺起肩膀,“让沙漠下雪,也不是做不到的。”
“可这不符合逻辑。”
“我就那么想了,没办法。”
“所以你就被西岛吸引了,甚至要去买雷蒙斯的CD。”
“要保密。”东堂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这话也不像在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