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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我上学了,在板坡小学读一年级。

板坡小学就在我父亲老屋不到200米的地方,那里原来是大地主姚家的一大片房子,政府没收后改为板坡小学。学校里有一排泥墙房做教室,中间有一个大操场。当时只开三个班,学生不到100人。操场有一根大旗杆,上面挂着五星红旗。操场外面是马路,马路下面是一口水井。学校隔壁的房子也是泥墙房,那是政府解放初期没收大地主姚家的房子用作村公所,那时叫作“板木村”,“板”是板坡村的板,“木”是杉木寨村的木,也就是说当时这村公所管辖到杉木寨村。

小学老师是曹绍斌老师。他是古宜西游村人,从解放初就分配到这里教书,一直教到1960年。还有一位姓陈的老师,也是古宜人,陈老师上高年级的课。

2

1957年春天,二叔和二婶回到板坡老家,全家人无比高兴,因为二叔在外面当大干部,从河池县回来探亲的。

二叔覃启武,排行老二,我父亲是老大。二叔解放前在古宜的三江国立中学读书,中共地下党罗家阔老师发展培养二叔为进步分子。四野解放军大部队南下时,二叔和启源叔由学校地下党介绍随大军南下,从三江一路到融安、柳州,直到凭祥。全国解放了,二叔在部队当文化教员。解放不久,二叔又北上参加抗美援朝,据说在东北与朝鲜边境集训,因为二叔有文化,任文化教员,就留在东北这边专门给入朝的部队做出国前培训。

抗美援朝胜利了,二叔从东北调回驻桂林陆军某部,还是任文化教员,那几年祖父覃贵林经常到桂林二叔所在部队住很久很久。

后来二叔转业了,分配到金城江,任河池县委秘书。那时的秘书是配驳壳枪的。

再后来,在河池,二叔与二婶认识并结婚了。

二叔瘦高个子,脸相略长,很像祖父的脸,因为人长得特别高,回老家过门坎总要低头,否则头会撞到门楣。

二婶不高,漂亮,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穿着城市女装,在银行工作。

二叔二婶结婚不久,还没有小孩。他们这次回来,看见小叔启强和我都长高了,读小学了,就跟我父母及祖母商量,想带我们两个去河池县金城江读书。我母亲不乐意我去,说是年纪太小,不放心,不舍得。但我与小叔是同意去的。于是全家勉强通过让我们去,当时祖父不在家。

这天早上,全家吃过早饭,二叔和二婶带着小叔和我,拿些简单行李出发了。我们出门口时,我看见我母亲哭了。

1957年,去斗江的路还是土路,很难走,我们走到扶平村下面的斗江团结水利工地时已经中午了。当年的团结水利,就是在板八村下面的白镐河上筑一座水坝,拦起水,抬高水位,然后从坝首沿山开水渠,从扶平村直开到斗江街,长达十里,引板八村河水去灌溉斗江街那一片很宽很大的良田,当时称为团结水利。从斗江公社和桐叶公社的各个大队和生产队,抽调一些人集中到工地劳动,同时还把两个公社的所谓四类分子即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四种人全部集中到水利工地劳动。我祖父覃贵林解放后被定为富农,自然也在其中。

我们走过扶平村下面那段工地时,很凑巧,看见祖父覃贵林在水利工地劳动。二叔走上前去跟祖父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不忍心地带我们继续赶路了。我还小,没有太多的联想,但二叔就不同了。二叔心中不是滋味,因为他本身是从军队转业的国家党员干部,而他父亲却在所谓四类分子的行列之中。前几年还是军属多么光荣,而就那么几年,世事变得太快了,今天居然变成被管制的对象了。我看见二叔眼中含着泪水,那时刻、那情景,我终生难忘。

夜了,走到斗江街。

斗江街是小镇。那时的故乡,贫瘠、闭塞、偏僻、交通阻隔。全县只有一条沙石公路从桂林经龙胜、瓢里,过斗江,斗江还要坐渡船,再下到县城古宜。进古宜也要坐渡船,也没有汽车站,班车就停在那时的沙石广场上。当年全三江县去桂林只有经斗江街、过龙胜县这一条公路,斗江街这里还有一个渡口。公路穿街而过,旅社就在公路街边。

我们一行四人在公路边的一个木房旅社住下。睡觉前,我与小叔打了一盆热水在旅社正堂大厅里洗脚,此时,一辆汽车从县城方向开过来往渡口去,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汽车,惊奇、好奇,马上赤着脚追出去看车子,汽车下渡口,我又赤脚踩着那沙石路追下去,零距离地看到了汽车,二叔不放心,追出门口喊:“老赵,回来,晚上不穿鞋子跑什么?”我一步一回头地走回旅社,那夜晚,我一直在想着汽车的事。

第二天早上,早早起床,吃些东西后拿着行李在门口等车。不一会儿,车来了,班车从县城开过来去桂林,我们要坐的就是这趟车。我们上车了。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坐在汽车上,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奇,一路上望着窗外的景物,丝毫没有倦意。

车过龙胜,爬金竹山了,这山岭很高,公路盘山而上。

雨雾中,来到了桂林城,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旅社又住了一宿。第二天,坐火车去柳州。那时三江没有公路直通柳州,去金城江必须先坐汽车到桂林,从桂林坐火车到柳州,再从柳州坐火车经宜山到达金城江。

我平生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进桂林市,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进柳州市,第一次来到了相当于一个城市规模的河池县金城江镇。

美丽的龙江从金城江穿城而过,龙江从西向东,城在河两岸,河在城中间,而这一河一城又全部包裹在两边的大石山中。在城中可望见城市两边的高山,上了城边的高山可鸟瞰金城江全城。

20世纪50年代广西只有两条铁路,一条从衡阳经柳州到南宁,一条从柳州起点途经金城江到贵阳。铁路的穿行带动了金城江的繁荣,当时金城江已有火力发电站,全城用上了电灯电话,而我的老家还谈不上用电。

二叔的家,具体地说是干部宿舍,在金城江城区靠南边的高山之下的县印刷厂宿舍区。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二叔住在印刷厂,也许是公房吧。二叔分得两间房,我和小叔住一间,二叔二婶住一间。但没有厨房,我们开饭是在离宿舍不远的百货公司的食堂。每到午饭和晚饭时间,我和小叔都会自觉抬一只竹篮,去食堂打饭回来。食堂用饭票,饭票是二叔早就办好放在家里的,我们打饭时得带着饭票去。

到金城江后的第三天,二婶便带我和小叔去学校了。

金城江第二小学,在广场附近,离我二叔家不远,我读二年级,小叔读三年级。

我平生第一次到城市读小学,很幼稚,来到繁华的城市,什么都新鲜。

但是,毕竟太小,我所在的金城江二小,有多少同学,老师有什么特征,学校如何,已经淡忘了。毕竟第一次出远门读书,要适应的东西太多了。

记得有几个星期天,金城江二小有几位同班同学带我去火车站那边的荒地上割马草。我们几个小学生去割半天,每人得了半竹篮,然后拿到马场出售,得几分钱,零用。

二叔当时在河池县委当秘书,那时秘书是配枪的,一支驳壳枪。有一天夜晚,二叔刚发工资,他的一沓钱就放在窗户下的办公桌上,半夜里,突然听见二叔爬起床,喊道:“抓小偷,抓小偷。”我也从房里冲过来,只见二叔穿一条短裤,打赤脚,手拿驳壳枪,追出宿舍大门外。不一会儿,又折回来,二叔说:“小偷用夹子从窗户伸到办公桌上,偷那沓钱,朦胧中听见窗户沙沙有响声,睁开眼,打开灯,那小偷便往外逃跑,我拔出驳壳枪就追出去,但不见人了,追不上。”

二叔家是平房,仅一层而已,窗户就着地,那时谈不上六层七层楼,有二层也就算洋楼了。

十字街的百货公司就是二层楼,当时,那里是金城江最热闹的地方,百货公司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二婶经常在下班后的晚上带我们去逛商场,百货,百货,当然远不止一百种货,当时是计划经济,百货公司是国有的,卖什么东西全凭计委和商业局的计划,1957年的金城江的繁荣全部浓缩在百货公司里面,到处是彩色的灯笼,还有不断播放歌曲的高音喇叭:“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当家了,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这首激昂的社会主义颂歌是当时高音喇叭播放的主要曲目。

我年纪太小,生活不会自理,读了几个月的书,头上长了虱子,上课时,往头上随手抓一把就是好几只,放在课本里摁死,弄得课本里斑斑点点全是虱子的血痕,不几天二婶带我上街理发,理成光头了。

3

不久,二叔二婶在机关里忙得团团转,再加上我生虱子,于是二叔二婶决定给我们转回老家读书。

二叔忙,二婶送我们回家。

路过桂林时,二婶、小叔和我三人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留念。相片上的我是光头,就因为虱子。这张相片我还珍藏着,几十年过去,还在我的相册里。这张相片记录了我一个山娃娃当时走出大山寻梦,寻求启迪开发、寻求进步提高、寻求开阔视野的历程。

二叔一生都是在河池工作,在河池成家立业。 1951年至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二叔是“三反”工作队成员,跑外调,跑遍全国,每到一地都留下许多照片。当时我很小,看到二叔在北京、上海、广州的留影,羡慕极了。1957年搞“整风”,二叔又成了整风工作队成员。后来,他下到保平公社当秘书,因身体欠佳,不久又调回河池县人民医院当党委书记,那是1965年前后的事了。

几年后,二叔又调回河池县轻工业局当领导,这则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了。

二叔有一子二女,都在河池成家,几十年来我们全家把河池当第二故乡,常常去河池玩,二叔二婶也常回老家来住,特别退休后每年都回来,二叔心中有着深深的故乡情结。

二叔于1999年因病去世。

二叔的一生对我影响很大,早期的启蒙奠定了我一生的基础,我终生难忘二叔的恩德。在我的心中,河池也是早年开阔我眼界的城市,后来我的成长发展,离不开河池的启蒙。

终生怀念二叔二婶,终生怀念第二故乡河池金城江。 iERiZ3w1Qxa5bJ6imCDpiQ0rYyi3flG0vgjxLjyC8wKd0DbHWfe/oDHtyCptSS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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