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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桂北山区,一个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这里的壮族同胞和侗族同胞散居在白镐河两岸。

我的故乡就在这桂北崇山峻岭之中。老屋前面是高高的笔架山。笔架山与白口村的测量尺山、牙洞街的古平岭,组成一条大山系,横亘在白镐河畔。我就出生在那高高的笔架山下。

笔架山下流出一条小溪,叫碾子弯,碾子弯溪的溪水从笔架山流下来,经过长长的碾子弯冲,流过大田塅,流入白镐河。

笔架山对面是田边大界山。田边大界山与笔架山隔着白镐河对峙。

田边大界山上有大坪山和更棚山。

田边大界山脚下还有田边滩底村和田边龙转弯村。

田边大界山上,祖父过去曾经开垦种植茶油和楠竹,还有杉木林。祖父一生的财富来源于茶油、楠竹和杉木。祖父在田边大界山开荒种了几千亩油茶树,长势喜人,但1944年的一场山火把满山遍野的油茶树化为乌有,家道败落。土地改革时,家里被定为富农,否则就是白镐河的大地主了。

田边大界山上还有一处叫大坪山。大坪山是田边大界山上的一块平坦窝地,父母亲在山上开垦出一大片茶油林和一片菜园。

田边大界山上还有一条山梁,蜿蜒而下,到了白镐河边突然把头一转,像一只凤凰的头,伸到白镐河里,山梁就叫金凤下山。寨脉村覃家开基祖的祖坟就在这凤凰头上。

太阳每天从田边大界山上升起,从笔架山落下。月亮每晚从田边大界山上升起,从笔架山落下。沧海桑田,亘古不变。

我的家就在笔架山和田边大界山之间的河谷上。河谷狭长而平坦,宽三五里,长五六十里,白镐河沿着河谷蜿蜒流去。

白镐河流经牙洞街、寨方村、板妙村、寨六村、新寨村、靖州村、东岭村,流到笔架山下的寨脉村、板坡村,再经过板廖村、大寨村、三湘村,然后流过下塘弯,流过石门塘,流过九江滩,在板八村与高基桐叶河汇合,再流下扶平村、牙林村、坡令村、小龙胜村、大办村,流到斗江街。

白镐河在斗江街拐了个90度大弯后,与龙胜县来的大河汇合。

从斗江街起,河流称浔江。

浔江,流经旋盆村,至古宜镇,与八江林溪河汇合。浔江从古宜镇流下,到大洲头,一分为二,两条支流合抱形成一个小岛,这个小岛名叫大洲。浔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向南流去,至老堡镇,与从贵州远道而来的都柳江汇合。

从老堡镇起,河流称融江。

融江,流经丹洲街,至融安、融水县。融水县古称融州,是一座古老的县城。融江从融水县一路流下,至柳城县,与从宜州远道而来的龙江汇合。

汇合后的河流称柳江。

柳江,从柳城流至柳州,在柳州拐了九曲十八弯。唐代柳宗元在柳州任刺史时曾形容柳江“江流曲似九回肠”。

柳江,从柳州直下象州、武宣,与红水河汇合,流过贵港后称西江。

西江,经桂平、梧州,汇入珠江,直奔大海。

2

寨脉村依山傍水,寨子依缓坡一级一级地建房子,全寨50多户人家,都是一个大祖宗血脉下来的兄弟。

寨脉村的右边是拉敢村,拉敢村紧邻拉谢,拉谢便是金凤下山吸水的凤头,是一块风水宝地,覃氏的老祖宗就葬在拉谢金凤头上。

寨脉村的左边上游叫九盘村。九盘村过去也是一个大村寨,村屯之中专门修了石板路,那石板路延伸到白镐河的上塘,供村民挑水洗菜。上塘是白镐河在这里打了一个弯形成的一口深水塘。九盘村全村人都到这上塘取水用水。但后来九盘村废弃了。

覃龙文的老祖屋占了寨脉村的半边寨。老祖屋前有一块地坪。地坪边是一个高坎。老祖屋是一座三间泥墙房,二层高。正间有大堂和香火牌,香火牌背后是火炉堂。大堂左右两边是房间。

老祖屋正堂大门上挂着“九品登仕郎”“贡生及第”两块牌匾,这是覃龙文的顶子。覃龙文曾是贡生。

覃龙文有两个儿子,分别叫覃凤鸣、覃凤飞。覃凤鸣的儿子是覃贵林。覃贵林的儿子叫覃启豪,覃启豪就是我父亲。

祖父之父为曾祖,曾祖之父为高祖。覃龙文是我的高祖。

高祖覃龙文最早在寨脉村创建了东张纸厂。纸厂建在寨脉村边,挖两个大坑用来浸泡从山上砍下来的楠竹,在大坑边建有一个厂棚,厂棚里制作粗纸。浸泡后的楠竹,用大石碾碾成竹浆,然后用竹浆过筛便制成粗纸。纸厂生产的纸用于日常生活,用于祭祀,很畅销。为了解决纸厂40多人的吃饭问题,高祖覃龙文在河边修建了一个水推式的米碾。米碾同时还解决了附近几个寨子的碾米困难。后来,在米碾的基础上,高祖覃龙文的儿子覃凤鸣又建起了油榨、油碾。

覃凤鸣子承父业,将产业扩大到斗江的沙宜街,在沙宜街的大山里包山砍山种香菇,还到江边村、江荷村去做生意,后来在那里去世,葬在了江边村。覃凤鸣的骸骨被后人迁回,安葬在三湘对面的小冲半坡。

覃凤鸣的儿子覃贵林,又子承父业,除了经营油榨、油碾、米碾,还开了一家广万隆商号,下长安和柳州贩卖桐油、茶油和杉木。我的父亲覃启豪常与我祖父覃贵林去柳州做生意。

覃龙文的老祖屋传到第三代由覃贵福和覃贵义居住,再传下一代由覃启国和覃启全合住。

3

覃凤鸣修建油榨的同时,修建了板坡村大塅中的祖屋,后来由覃贵林居住,这便是祖父覃贵林的老屋。

祖父的老屋在白镐河的西面,与寨脉村隔河相望,在马路边,在十字路下,在一片开阔的田塅中。

祖父的老屋为五开间二层木楼,在我父亲老屋的屋背,连通,但低两级台阶。五开间中另有两间是油榨房。

祖父老屋的大堂朝东,大堂有香火牌,香火牌后面是一个暗暗的小房,我太祖母姚氏睡在那里,里面不开灯根本看不清东西。

在大堂边有一房间,房间垒高了一尺,然后是木质楼板,这便是祖父祖母的房间。房间很暗,暗房中还有暗房。在房间的里面还有一个门,通进一个小房,这个小房与香火牌背后的小房相隔,但从大堂却无门进去。小房里面四壁无窗,只是天花板上有一个倒立的四方大漏斗,木质,从屋顶瓦面直接采光。里面有两张床相对,中间案头有一张桌子,这是祖父的秘密卧室。

祖父老屋的火炉堂长方形,与我父亲老屋相连。祖父的火炉堂,有座土灶台,一个黑色的碗柜在土灶台的后面。祖父的火炉堂,是全家大大小小烤火取暖的地方。

在祖父老屋的大堂屋另一边,还有三个小房,曾经住过我的丽云姑、三叔、四叔、小叔,房间的窗户都朝南,窗外是一片菜园。

祖父老屋大门是二进大门,即堂屋有一层大门,屋檐外面还有一层大门。屋檐间,有楼梯上二楼。那楼上曾经是覃贵林的母亲、我的曾祖母姚氏住的地方。她用一口大锅填泥巴,下面用砖支撑着隔开木楼板,大锅里的泥土层上置放一个铁三脚,在那上面烧火煮饭炒菜。曾祖母姚氏一个人生活,我七八岁时,经常与曾祖母在楼上吃饭,还与她去河边睡米碾,守米碾。

祖父门口地坪边,是一条石板路,一头过姚家门口到十字路,一头经过大田塅,到碾子弯溪边的柚子树,然后弯进小学,进村公所。这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乡村通道。后来,在父亲老屋前面又开了一条大马路,上通到十字路,下到村公所。

祖父老屋山头是一片大菜园,紧邻是姚家。姚家是曾祖母的娘家,曾祖母姚氏就是从姚家嫁过来的。姚家为三开间老屋。姚家的两兄弟六斤和六一各住一间。姚家门口是一大菜园,菜园有柚子树、柿子树、李子树。从姚家菜园走过去还有一片菜园,那是祖父的,里面有几株很大的柚子树和柿子树。菜园呈三角形,菜园里有几座祖坟。一条石板老路,从姚家菜园边到三角菜园,再上到十字路。

祖父老屋下边不远处有一条小水沟,一条小水筒,是我们好几户人家洗菜的水头。但我们吃的水都是从水井里挑来的。水井在村公所门口。

祖父老屋朝东的门口,有一块用三合土填成的地坪,很是光滑。站在祖父老屋门口的地坪上,往东看,是一大片田塅。田塅边便是白镐河。白镐河边各有一座米碾和油碾,是我祖父的。白镐河对岸那边便是寨脉村,寨脉村是祖父家族的发祥地。

那地坪,就是我听祖父讲故事的地方。多少个夏天的夜晚,月明星稀,清风阵阵,祖父一边含着烟斗,一边给我讲故事。祖父讲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它们消失在斗转星移的岁月中,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4

父亲的老屋为二开间二层木楼,门口正对着高高的笔架山,门前是大路,上通牙洞街,下通斗江街。

从门口进来到堂屋,堂屋进来有一条通道进火炉堂。在堂屋边有一个房间,房里面有一个楼梯上二楼。堂屋的另一边是偏屋,关鸡关鸭,偏屋出去就是菜园。我父亲的老屋的火炉堂连着睡觉的房间,这是一种直接在地面上开铺的房间,春天异常潮湿。山墙外是菜园,厕所就建在菜园里。

父亲的老屋后是一个小天井,小天井里有石磨。小天井连着祖父的老屋。

父亲的老屋和祖父的老屋全是在一片田塅之中,在一片开阔的水田之中。每年春夏之季,地面潮湿,那是肯定的了,所有木质家具的腿,过不了几年都会腐烂。

我们在老屋里住了很久,直到1962年,我们才又搬回到寨脉拉敢村另建新屋。

5

笔架山、白镐河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童年的多少趣事,就是发生在那个神奇的地方;童年的多少美好回忆,都发生在那一片老屋。山水田园是永恒的,世道却变了,在我的印象里,祖父老屋,父亲老屋,菜园,柿子树,地坪,油榨,米碾,水车,鱼钩,竹子做的老鼠夹,一切一切,都好像在昨天,而我们已经老了。

童年多少有趣的故事发生在故乡的那条白镐河上,人生多少激动人心的故事发生在故乡的那条浔江河畔,多少有趣的生活切面一直印在脑海里,这些景象经常浮现出来——

扛碗是我童年中最尴尬的习惯。几十年过去了,那情景永远留印在脑海中。

那时,我七八岁。

我父母亲已经与祖父母分家住。我们住在上屋,祖父住在下屋,中间隔一个天井和一条通道,还有两级台阶,通道下头是祖父母家的火炉堂。

那天中午,吃中午饭了,祖父、祖母、三叔、四叔、小叔、丽云姑一齐围坐在火炉堂边吃火锅,三脚铁撑上架着锅头,锅头上面放一块菜板,菜板上置放着菜碗,菜碗里是煎鱼。

早在中午前,我已经下去了几趟祖父的火炉堂,祖母正在那火炉上煎鱼,每条鱼有手拇指粗,煎得黄黄的香香的,馋得我直吞口水,这是祖父他们去撒网捕得的河鱼。

就在此时,我父母家也吃中午饭了。我扛着饭碗,拿着筷条,走过天井通道,来到祖父火炉堂的门边,身子靠着门柱,筷子含在嘴巴里,眼巴巴地望着祖父火炉堂那锅头上面菜碗里的煎鱼,不吭声,默默地站着。还是祖母忍不住,又说话了:“老赵,来,扛碗来。”我的小名叫老赵,我等的就是这一声叫,立刻把筷子从嘴里抽出来,走下台阶,到火炉边,靠近祖母,祖母用筷子夹住一条黄得油亮的鱼,放到我碗里。目的已经达到,我心满意足地回我的火炉堂去。此时,又是小叔,习惯性地白了我一眼。但我已经习惯了。

扛碗伴随我的童年。

扛碗渐渐在长大中消失。

那上屋下屋之间的通道我走过不知多少次,下屋火堂那扇门柱我依偎过不知多少次,以至于一个傻乎乎的愣仔,扛着碗站在通道头倚着门柱的情景,在我脑海中已经定格成一幅图画。这幅图画,留下了我美好的童年。

我父亲老家斜对面有一片田塅叫同伴,靠山边的山名叫同伴坡,同伴坡整个坡面像一只扑下地的蝴蝶,中间有一条凸出来的山脊梁,在山脊梁的两边是三角形的翅膀。

整个同伴坡有一大片油茶树,油茶树的边沿是小杂树、小杂竹、野草。正因为山坡边是荒芜的杂树野草,才成为老鼠的窝。

油茶树是人工种植,十年开花结果,十年到二十年的油茶树结果最旺盛,二十年后油茶树逐渐衰老,直到慢慢死去。油茶果是榨油的料,桂北乃至广西湖南广东,树科油茶是重要的油料之一。

冬天,油茶籽成熟掉落下地,也是老鼠最美最丰盛的大餐。老鼠从鼠洞出来,穿过杂草杂树,到油茶树林里啃油茶果。在油茶林边,一道道老鼠路,非常清晰。老鼠不喜欢走新路,它们每次都走老路,路上一个一个鼠脚印,密密麻麻。

每到冬天,我就去找那些老鼠路,在路口装捕鼠夹,捕捉老鼠,俗称装老鼠。

那鼠夹是我自己做的,用拳头那么大的楠竹尾取二节,下面,用柴刀削去两面竹皮,制成一个空心夹筒,然后,再用两块长约一尺的竹片,削成刀口形状,在两块竹刀片的末端,穿一小孔,打进一根竹钉,这竹钉固定一端,而另一端可以开合,开与合,行动自如。然后把两块竹刀片夹在竹筒下端,用竹钉固定,竹刀片可以在竹夹筒里上下开合,装在老鼠路口,一旦老鼠走过,触动机关,竹弓会把上块竹刀片往下压,两块竹刀片合在一起,就把老鼠夹住了。

我每到冬天做竹鼠夹,少说也要做二三十把。到了傍晚天将黑时,我扛着一大捆竹鼠夹,往同伴坡的茶油林去,寻找一条一条的老鼠路,辨认路口,找好一个口子,装一个捕鼠夹,从山脚到山顶,弄完就天黑了,我回家了。

夜间越冷越好,冷了,老鼠不敢乱走,只走它那条路。如果天暖,老鼠就会乱走。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起床,不顾冷也不顾雪,兴冲冲地赶往同伴坡茶树林。看到第一个捕鼠夹已经夹住一只老鼠。第二、第三个捕鼠夹,往往一早可以捕住三四只老鼠。

拎着猎物回家了。

接下来将得来的老鼠加工:先用热火灰包它一下子,然后手工把老鼠毛拔光,再拿到小溪洗干净,剖开,把内脏拉出来不要了,再后来把老鼠沾上盐,沤半天,然后晾起来,火烤干,制作成腊干老鼠。

每到冬天我总会有很多的腊干老鼠,腊干老鼠的美味,那根本不用说。

每年过年前夕,全家都在忙碌,我父母亲家与祖父母家合着做一些年前的准备活动。筹备过年及整个春节期间用的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

各家各户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但也还有公益的事。

村长发话了:“明天集中马路除草,每家来一人,不管大小。”

第二天,我们家我去。这马路,据说是民国时开的,能跑马,叫马路。那时没有通汽车,修马路能走通马已经是非常不简单的事。这条马路又宽又直,每年过年前,各村各寨都要修一修,除草填坑,养护一下。这天我出工了,全村二十多家来了二十多人,从板坡寨头阿屎冲修到板坡小学下面的石梁桥,也就是板廖村前的桥,就算完成任务。

我们家由我一个小孩子来顶工,全村人是理解的,因为我妈妈这几天都要到坡顶去值班,这也是轮流的。在小村边的坡顶上搭了一个防空哨瞭望棚。所谓瞭望棚,是在山顶上平整一小块地,像模像样地搭成一个棚,各家各户到了逢年过节,特别是重要的节日就要派人上去值班,主要任务是防空。那年代防空,是防国民党从台湾派飞机来轰炸村庄,如果有飞机来,在防空哨值班的人就敲起锣,锣声响起,全村人都会躲起来,躲避飞机轰炸。

但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若干年里,从来没有看到台湾国民党的飞机来过,所以也没敲过锣,只不过刚解放不久,人们心里还有战争的阴影罢了。

全村人都在忙碌着。越是忙碌那就越近年节了。

杀年猪了。

打年粑粑了。

过年了。

早上起来,家里父母杀了几只鸡,煮熟后,一个重要的仪式:去三界庙敬神。

三界庙在地名叫阿屎冲的对面,小河边,是一座三进间有天井的砖瓦房,里面供着神灵。据说这三界庙很灵,过门口的人,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几个村庄的人逢年过节都来敬神。神庙里,有一位江西日都人守着,没有姓名,大家都叫他阿突突。阿突突在庙里吃住,守着神庙。

过年敬神是最隆重的仪式,我的爸妈准备了鸡、鸭、鱼、猪肉、果、酒、杯、筷、香、纸、炮,还有粑粑和米,装满了一篮子。我提着一篮子的东西,与底下屋的四叔同去。四叔也是一篮子的祭品。走不远,到了庙宇,还在庙门口,就感觉到那肃穆庄严的气氛,心里紧张得不敢乱说话,庙里是络绎不绝的敬神的人,前一拨走了,后一拨又来。我和四叔进了庙,神台前还有人摆供品仪式未完,我们还得等一下。我和四叔在两厢房的长凳上坐等。

庙堂,正屋里间正中灵台上供奉着一尊大神像,神台前边是香台、供台,左右两边摆着鼓和锣,两边有对联,还挂满红布。阿突突和村上的道公这几天都在庙里值班,道公对敬神许愿的人们不断地打宝卦,敲锣打鼓,一派神圣的气象,似乎你许什么愿,明年就实现什么了。再有,两边厢房摆放着一副副黑色的或白色的大棺材。村上的人提前为家里的长者备下杉木大棺材,木工制作完工后总是抬到这庙里存放着,这是规矩。我当年还很小,看着那一副副大棺材,棺材头还画着什么图案,心里很惧畏,不敢正眼望。

轮到我和四叔摆供品了。我先是点燃香,插上香,摆上酒杯,斟上酒,摆上供品—鸡、鸭、鱼、肉、果、粑粑,然后鞠躬作揖三次,道公为我祈福求财做保佑,酒过三巡,然后烧纸钱,仪式就算完毕了,然后收拾供品。但是,那些粑粑、米和果,规定要留给庙里的道公和阿突突的,酒也要留一些,肉也要留一点,茶油也要给一点。据说,每年过年,庙里要用大箩筐来装那些祭品粑粑,守庙的人几个月也吃不完。仪式最后是放鞭炮,我和四叔在鞭炮声中撤出神庙。今年的仪式就算完成了。

我回到家,在家里还要进行一次敬神的仪式,这是敬奉祖宗,隆重、热烈,放了很多鞭炮。

然后是丰盛的年夜饭,这就算过年了。

年夜饭之后是守岁。本来守岁是大人的事,但我每年都参加,我对守岁很感兴趣。守岁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火炉堂通宵达旦不能停了炉火,而且要用好柴火,火才旺。

我在上头屋坐坐,又到底下屋坐坐,就这样坐着、守着,守着、坐着。

6

1958年,大批外地工人来到板廖村和板坡村,吃住在村子里,这几百号人白天全部进大山里砍竹子,连砍几个月,砍倒了几片大山的竹子。

我的故乡盛产竹子,满山满岭都是竹子,我们叫楠竹。楠竹长得很快,一年成竹林,二年可以砍伐。在我的故乡,在那很远很远的麻风山,在高高的笔架山山底山背,在板廖冲里的付田冲,都是望不到边的竹林竹海。

外地工人天天进山砍竹子,一边砍一边扛出来,扛出来的竹子放到河边,然后扎成竹排,顺着白镐河放下斗江,由斗江公社供销社收购。

砍呀,扛呀,毕竟从十几里的大山里扛出竹子不容易,日积月累,山里便积留了大量砍倒的竹子没运出来。

不久,政策变了。外地工人要撤走了。他们卷起铺盖,走了。

于是,留下了满山满岭满沟砍倒的楠竹。几个月下来,那些竹子便干枯了,变成干柴火了,满山满岭的。

学校放假了,我们几位小伙伴便相约去板廖冲讨柴火,讨那干竹子回来做柴火。

妈妈知道我与小伙伴去板廖冲讨柴火,煮了两个鸡蛋给我做午饭。平时,妈妈总是以鸡蛋奖励我,每讨回一担柴火就煎一个鸡蛋给我。这天我吃饱了早饭,背一把柴刀,约了来发、荣生、贤春几个小伙伴出发了。午饭是用竹笋壳叶子包着,一人一包,进山了。

我们几个小伙伴是好友。贤春姓韦,胖胖矮矮的,说话有些结巴,慢。荣生姓姚,就住我家隔壁,身材单细。来发比我大两岁,我经常去他家,和他同床睡。

我们沿着板廖溪边的山路进山。

山溪弯弯曲曲,山路也弯弯曲曲。板廖溪水不算小,源头来自笔架山背的麻风山。麻风山是大山,路难走,又很远,很少人去。那山里近乎原始森林,全是杂木和楠竹,楠竹长得密,一株挨一株,密得难通过一个人去。

板廖溪,也像白镐河两岸几十条溪水一样,从两边的大山里流出来,汇进白镐河。板廖溪溪水比较大,可以撑得竹排在溪水中游走,能走竹排的溪水可谓不小了。

我们几个伙伴走了小半天,进到板廖冲里叫銮坡的地方。銮坡脚下就是板廖溪。

我们进到銮坡脚,迎面是一片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竹林。但可惜,竹子倒得满地皆是。枯竹已变黄色了,横七竖八,我们几个人砍呀拉呀,不费什么力气每人就弄得了十五株左右,然后我们从两边的山坡上顺着放到溪边。一时间,溪边全是我们几个人弄来的枯竹。

我们下来了,各人从半山坡下到溪边,活已经完成了一半,吃午饭吧,就着溪水,各人打开竹笋壳包的饭菜,各家的菜不同,于是伙着吃,美味、新鲜、好玩、过瘾。

吃饱饭,我们便扎排了。枯竹轻,我们以往总是扎成竹排顺水放到溪口。

对于扎排,我们是会的,每年夏季,村上的大人砍楠竹,从山上扛到河边,扎成竹排,拖下白镐河放到斗江街,那里有供销社收竹子。

我们把每根枯竹的根部都砍出一个洞,然后用一根横木把十五根枯竹一根一根穿扎起来,再用一根横木把竹尾那头扎紧,但竹尾扎时不打洞,只是把横木摆在枯竹上面,然后用山藤一穿一卷地将竹子扎紧。这一头一尾扎好,一张竹排便扎成了。

我问:“来发,快点,你的排扎成了吗?”

“成了,早成了,”来发说,“只是贤春还没搞完,我去帮他一下。”我再望荣生,他的也完成了。

不一会儿,四个人四张竹排,顺流先后下溪了。我们像撑船的艄公手拿一根小竹篙当船桨,用它来左右竹排下行方向。

我站在排头,溪水哗哗地拍打着竹排,惬意极了,溪水不深,就是跌下竹排,溪水也只不过到膝盖而已。

从銮坡脚下小溪出来,过板廖冲大塅田,这一带平直,好走,我们还唱歌了,高兴啊。但险滩到了,在板廖石梁边,有一道落差1米多高的水滩。水很急,我紧张了,拿好竹篙,竹排哗的一声滑过水坎,一头扎进一米多高下面的水塘里,我立即变换姿势,由站变坐,双手拿紧竹排,跟着竹排沉下水里,但马上又浮了上来,过关了,竹排漂流在水面了。险,但没有什么可怕,平时我们河边洗凉,不就是喜欢从高高的岸上跳下去吗?

我回头一看,来发也像我一样,坐着竹排下坎了。

不久,出到溪口,溪口有一片沙石滩,旁边就是板廖村。

我们把竹排拉上岸边。解排了,用柴刀砍断山藤,抽出横木条,竹排散了。

太阳西下了,我们全身湿了现在又干了。我们各自扛着竹子回家,每次扛一根,来发是每次扛两根。十五根竹子也不容易搬,太阳落山前,大家总算都搬完了。

我讨回了一大堆柴火。晚饭,妈妈又煎了两个鸡蛋,还炒了几条干鱼和黄豆,这在当时,已经是最好的饭菜了,高兴,这是妈妈的奖赏。

童年的我沉迷于钓鱼,趣味盎然,回味无穷。

整套渔具:钓钩,必须买,每年都有杂货佬挑着杂货进村来,也有鱼钩,很多时候就在我家住宿,我买了钓钩。钓鱼竿,自己做的,到山上找到几根细长的竹竿,砍回来,用油灯或小火将弯曲的部位烤软拉直。铅粒,偷父亲或祖父的渔网网脚的铅粒。鱼丝线,是自己制作的,孩提时代的我,自己养蚕、编鱼线。一套渔具,就这样做成了。

鱼饵,用蚯蚓,在菜园里挖,用一个竹筒盛着养着。

白镐河边米碾沟那一段河,是我钓鱼最有瘾的地方。

我拿着钓竿到米碾沟边,到那棵常去的柳树旁。柳树是从河岸结合的地方长出来的,树枝树叶很大,遮阴了一大团河面,柳树蔸下的河里长着密密的丝草,鲫鱼就喜欢在柳树成荫又有丝草的地方。

天蓝蓝的,有几朵浮云,太阳照着大地。

我轻手轻脚,瞄住一个机会,轻轻把套上蚯蚓的钓钩放下去,蚯蚓在水中轻轻蠕动,鲫鱼看见了,出来了,而且出来了几条,一只大鲫鱼张口就吞食蚯蚓,我敏捷地抽起钓竿,那条鲫鱼便被勾住,在水中游了几下,我一下子把它拉出水面,成功了。就这样,那一大群鲫鱼,被我一条一条钓上岸来。一两个钟头,我的鱼串居然有十多条了。

回家,晚饭又有香喷喷的鱼吃了。

7

白镐河,是那样的清澈纯净。到了夏秋时节,天高气爽,晴天少雨,那水清得河底的石头都数得出。河中有小滩小波小浪花,潺潺的流水声更衬托了周围的静谧。

这样的季节,是装拦江钓的最佳季节。

拦江钓,就是一种将钓具置放到小河里钓沙鳖的钓鱼方式。

拦江钓也是我自己制作的。先用麻线三根合成一根,才够粗,长约10米,这是主线。主线两端再制作竹筒浮子。然后在主线上每隔一米绑一段小线,小线的末端绑定一枚大鱼钩。不用问,那麻线是偷拿妈妈的专做布鞋的麻线。

傍晚,我拿蚯蚓做鱼饵,装好,脱光衣裤裸身下水,走到河中间,选择河水只到腿深的地方,布局拦江钓。拦江钓的一端捆着一个较重的石头,将石头沉下水去。然后将拦江钓慢慢地展开到河边,同样也用一个较大的石头捆住拦江钓的一端,沉下水,留着竹筒浮子在水面做标志。

拦江钓上的蚯蚓在水中摆动,出来觅食的沙鳖很容易看见。沙鳖吃下蚯蚓,便中钩了,它咬不断那麻线。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起床下河边,找到浮筒标志,解掉石头,慢慢拉过来,此时,会看见三四只沙鳖在拦江钓上翻滚,那高兴没法形容,大丰收。当晚全家人一享美味的脚鱼大餐。

我们下钩的地点不断变换。

在一个深秋时节,我与小伙伴来发两人离家去四五里路远的下塘湾装拦江钓。

我们一人手提一个小竹篓,里面装着五六组拦江钓,还有分装成四五包的糯米饭,糯米饭里夹有干炒黄豆,外用包装物是春天收回、晾干了的楠竹笋的外壳,透气,干净。

中午饭后出发了,沿着河边小路走,走了很久很久,来到下塘湾。

这一带,没有人家,在这长达20里的狭长山谷中,没有村庄。两岸都是连绵不断的大山大树,河流到这一段变深变大,形成几个大水塘,水深莫测。

我与来发找好地点,布下拦江钓,一连布下四五根,天黑了。

我和来发就在那一带找个落脚过夜的地方,下塘湾不远处的喇叭溪口有几块田,田边有个牛栏,空着,我们先在河边用清凉干净的河水拌着吃下第一包糯米饭,然后,到牛栏过夜。

天完全黑了下来,两岸的青山在月光下显得特别阴森,山风呼呼地吹,树林沙沙地响,河里的水哗哗地流,夜空中不时传来几声山羊的叫声,还有猫头鹰的鸣啼。孤零零的两个人,心里有些害怕,很不是滋味,小伙伴来发找来些柴火,点起一堆篝火,一是取暖,山区的深夜没有棉被棉衣有些凉;二是壮胆,两个人默默地坐在火边不说话,也没有话说,一切的希望都在等明早的收获。慢慢地,我们睡了一下,半夜刚过,便醒来了,等天亮。

天蒙蒙亮了,我们走下河边收拾我们的拦江钓,果然有大收获。

第二天白天,玩,等天黑。

天黑了,按照昨晚的程序,又布下拦江钩。

我们在牛栏住了两个夜晚,装了两个夜晚的拦江钓,我们每人的竹篓装满了沙鳖,少说有三十只,收获巨大。

几十年后,那山风、那山林沙沙声、那山羊叫声、那猫头鹰鸣声,一直萦绕心中。终生忘不掉儿时的趣味。

8

春末夏初,一场大雨,白镐河涨水了,河水变浑浊了,变黄了。两三天后,水慢慢退去,变小,水也变成绿色了,我们称它绿豆水。

白镐河涨大水时,鱼群沿河游上来。这些鱼群大都是生长在下游的下塘湾那狭长20里的一带深水塘中。涨水了,浑浊了,鱼也趁浑水往上游觅食。原生态的河流任凭鱼群畅游。但洪水过后到绿豆水时,鱼群也开始往下退,沿路往下退回去。

祖父覃贵林,凭着几十年在这白镐河边生活,凭着几十年在这白镐河里捕鱼,凭直觉,凭经验,最懂得这个规律。于是绿豆水后期,祖父覃贵林带着三叔、四叔、小叔以及我,到河滩上选好地点制作鱼梁。

首先选准一个浅滩,将浅滩的两边,倒八字形打桩子,围树枝树叶砌石头,制成倒八字的两道水中围墙,目的是让鱼群不能往两边乱走,只准走中间的口子。中间口子大约留两米宽,在口子里从河底堆起石头,制成一道假河滩,假河坎,然后在假河坎下面,铺制一个大大的竹栅网。

这个竹栅网能漏下河水,从口子上流下来的水可以从筷子粗的缝隙中漏下去。鱼群也顺着水退下来,到假河坎不经意滚到这竹栅上,鱼被晾住了。竹栅的四周还用渔网罩住,防止鱼被竹栅晾住时乱蹦乱跳跑掉。

这就叫鱼梁。

我们做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分制作成功了。

晚饭后,夜色笼罩着整条河。鱼群整体地撤退下来,退下去的鱼群乖乖地顺着那口子游下来,它们不走两边,因为两边已经用树枝树叶石头拦住了,只走这口子,而这口子却是一口天大的陷阱,下了这口子过了这假河坎,就被晾到竹栅上去了。可怜的鱼儿不知情,全部都钻进了祖父做的鱼梁中。

晚上,我和四叔来到河边值班守鱼梁。我和四叔选择了河边的一棵大柳树。我们从家里扛来了一张大竹椅做床铺,还带了蚊帐,两叔侄躲在蚊帐里,睡不着,望着天空,听着水声。天已经暗下来了,远山已经模糊不清了,一层层山的轮廓慢慢消失了,远处的村寨沉入夜色中。近处,田塅中早已没有人影。这是春末夏初之际,一切都显得那样沉寂。天空灰蒙蒙的,星星月亮还没有出来,大地静静的,这在那乡村的初夜,如此静谧,我感受着故乡的美,感受着家乡的纯净,感受着人生的美,感受着人生启蒙的憧憬,而那鱼梁流水一直哗哗在流。我知道,也正是这流水哗哗的声音,误导了鱼群的本能判断力,它们有听力,可以听到流水声,但是它们以为这是很正常的水下滩的响声,所以毫无顾忌地往下游,谁知,一头撞进了像一张大网似的鱼梁。

我们悄悄望着鱼梁,凭着微弱的光可以辨认,那鱼梁上已经晾住了很多鱼,还有几条在蹦跳。

第二天早上,天刚泛白,我和四叔拿着竹篓去拾鱼,拾呀拾呀,少说也有二十斤,一个夜晚,大丰收。

这样的鱼梁,只能装三五天,绿豆水退完了,没有鱼退下来了,便只好收工了。鱼梁守夜,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9

火把赶鱼是传统捕鱼方法,我祖父运用得炉火纯青。

夏末,是白镐河鱼类最活跃的季节,也是火把赶鱼的季节。

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得知祖父又要去火把赶鱼,我安心等待。将近半夜时分,祖父带三位叔父和我出发了。我们提一个小灯笼—那时候还没有手电筒,走过田埂来到河边。祖父和三叔最会选择地点,我们第一站是在米碾沟。祖父和四叔以及小叔,先悄悄地走到米碾沟尾撒开渔网,祖父提起渔网一角,四叔则走到那边提起渔网另一角,渔网变成张开的一个大口袋,等着鱼进来。

我和三叔在米碾沟上游,距祖父张网处也就是500米吧。不能喊话,不能有声响,一切都静悄悄的,只凭听到那唰的一声就知道祖父已经张开大网了。

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没有一点亮光,也没有人走动,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早已睡着,偶尔有几声狗叫,一切笼罩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万籁沉静无声。那情景与今天不可比,今天人类文明程度已经很高,有电灯,有音响,有手电,这一切完全改变了几十年前那沉静夜晚的景象。

我和三叔听到祖父撒网的声响后,便用火柴点燃楠竹破片扎成的火把。火把亮了起来,火把发出了吧叭吧叭的响声,即刻惊动了夜半时分沉静的白镐河。三叔卷起裤子,一手举起火把照在水中,另一手拿起一端装着一个铁头的拐棍。一下一下猛力地冲击河床,铁头与石头撞击发出吧吧的声音,在这沉静的夜晚格外响亮,还不时用拐棍打水。火光、响声,惊动了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鱼群,它们不知是什么怪兽来了,赶紧跑,三叔追着鱼儿跑,我沿着岸边陪伴走,将近祖父的渔网,三叔跑得更急了,追赶跑过去,不能让鱼儿跑到网底发现有障碍物又回头溜,就在鱼儿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祖父和四叔同时放下渔网。罩住了,一网的鱼全罩住了。

此时,我们才说话,才笑着收网,清点战利品。

一个夜晚,要赶三四场,赶完这场,又悄悄地沿着河边走,去赶另一场。

终于结束了今夜的火把赶鱼,我们带着一竹篓的鱼回家了,还是那盏小小的灯笼照路。夜已经很深了,夜风吹来,阵阵寒战。

回到家,已是半夜,最丰盛的犒劳是我们几个人吃一顿水煮鲜鱼的消夜。吃饱美味,我洗了澡,换了湿衣服,然后美美地睡去了。

10

我十岁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清风拂面。

“咚咚呛,咚咚呛……”彩调的开场锣鼓响起了,在这静谧的山村的夜晚显得格外的清脆。接着,又是小旦的唱腔:“相公哪,走也,哪嗬嗨咿嗬嗨,咿子咿嗬嗨。……”

韦德卿家的彩调班开练了,我要去看学调子,父母不吭声,入夜,天黑,我一个小娃仔,不敢走。韦德卿家在学校边,离我们家不远,锣鼓声唱调声听得清清楚楚,很撩人。我想去看,去不了只有哭。我吵着要去,父亲无奈,只好带我去,其实就是几百米远几分钟的路程。

韦德卿,祖上是江源村人。我祖母韦桂兰也是江源村人,与韦德卿同祖,但我祖母小了韦德卿一辈。韦德卿家从江源村迁到板坡村那是早年的事。现在韦德卿一家人住一座泥墙房,二开间,一层,屋背搭一个后拖做厨房。

韦德卿生有两子两女。那时候,韦德卿的两个女儿已长大成人,落落大方,人才俊秀,引来了上村下寨不少年轻人的眼光。

一天晚上,韦德卿在堂屋教年轻人唱彩调,他大女儿在屋背洗澡。那洗澡房很简陋,从厨房开一个门往屋背一个角落,在角落里竖几块木皮作围,天面上没有遮盖,紧靠屋背一块大水田的田埂,田埂也与人一样高。洗澡房没有灯,洗澡时总是趁夜光。那晚月亮特别亮,时值五六月,田里的稻谷也长到人的腰间了。韦德卿大女儿埋着头洗澡,什么也没有注意,她洗好了站起擦身,偶然抬头望望月亮,这一望她惊叫一声:“啊呀!有人哪。”这一喊,吓得那人“刷刷刷”赶紧回头小跑,踩着田里的禾苗跑走了。那个人不知何时悄悄地从田里走到洗澡房边,在洗澡房边的田埂上详详细细地透视了“贵妃沐浴”。在堂屋学戏的姑娘们惊闻叫声,跑到屋背洗澡房救美女时,那人已没了踪影。

屋背平静了下来,堂屋学彩调的又唱了起来。

韦德卿是江源人,祖上是大地主,江源村的韦家地主大院连绵几百米,进了大门,摸不着方向。江源村人开明,读书人很多,出了很多文人官员。江源村离融安板榄街很近,板榄街当时是桂北重镇,很热闹,商业文化很发达。街镇上有戏班子也有彩调班子。韦德卿年轻时就是去板榄街学的彩调,现迁居板坡村当起师傅了。

你看韦德卿多认真,手拿一把纸扇,合着锣鼓的拍子,手把手教几个男女青年走彩调台步,一步一板眼。“哪嗬嗨,咿嗬嗨”“咚呛、咚呛、咚咚呛”,锣鼓声、二胡声、走台唱词声,飘荡在山村的夜空。

除了彩调班子之外还有戏班子。戏班子比彩调班子高一级。

戏班子在白镐河一河上下就只有白言村有,每逢过年正月或者重大节日如八月十五时才唱戏。

这年正月,白言村戏班子唱戏三天,上村下寨的人都去看。

从板坡村到白言村有十五里路—马路,清早出发要走两个钟头才到,当然,肯定是穿新衣服去,因为是过年正月头。

白言村戏台在一个大庙里。庙是常见的那些庙,也和我们村的三界庙一样,不同的是庙两边是两层楼,第二层楼是厢房,等于看戏的包厢。与庙正对面是戏台。戏台也是两层,底下空着,二楼是戏台,其格式也和彩调台子的布局一模一样,左出右进,左相右将,但是,气派比彩调台子高雅得多了。

白言村戏班子很大,唱文戏也唱武打戏。我们今天来看的,就是一曲古戏《包公铡陈世美》。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包公,不懂什么陈世美,更不懂为什么陈世美抛弃农村老婆遭杀头。几十年来才慢慢省悟了:东方文化道德观念与西方不同。

白言戏班子的武打很不简单,他们的枪就是一根长长的竹竿,杆头有装饰的假刀假矛。两个武生对打那是武功,太有吸引力了,我们看完之后模仿很久。

看戏当天的中午饭我们总是到亲戚家去混吃的。

太阳西下,戏演完了,散场了,白言村各条路上都是回去的人,人流黑压压一片,场面壮观。

这就是20世纪50年代农村文化生活的缩影。

20世纪50年代,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有马戏团到村上演出。

马戏团是桂林城里的,他们走路去龙胜,过斗江,一路演来。马戏团到来那是全村最热闹的事。

马戏团住在学校和村公所里,演出就在学校操场上,白天黑夜都演。真正有马有猴有狗,还有扬琴等乐器。当马戏开场演出时,音乐响起,悦耳的音乐声,真叫人心旷神怡。

已经过去了几十年,马戏团的乐曲声还萦绕在我心头。也许那时的文化生活太枯燥,山村根本没有什么高雅娱乐,而马戏团与村里的彩调戏班相比,那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所以几十年过去,久久不能忘怀曾来到我们村演出的马戏团。 Je4yC3o4h13PvGhHEUELEIDmsmyknAoVJ3gULHwVCm/KWogVYQHLW0Is7+wU96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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