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1.3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1.9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1.11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首篇呈大义,孔子方法论的核心是“学”,郑也夫先生统计,“学”在《论语》里共出现56次。“仁”亦是孔子的核心思想。我自己统计,“仁”在《论语》里出现了95次。孔子的愿景是通过“学而时习”,走上“仁”之正道,居仁由义,追求君子的人格和境界。故首篇第二章孔子的弟子有子布“仁”之道,第三章呈现孔子在《论语》里第一次讲“仁”。
何为“仁”?孔子没有给“仁”下过定义,只是描述不同情景的具体的仁之行为、表现。比如:“巧言令色,鲜矣仁!”在孔子看来,也许“仁”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人的存在方式或状态。因此,理解“仁”我们不要问“是什么”,而应该问“应该怎样”。以下是几位学者对“仁”的解释:冯友兰先生认为,仁的基础就是人的真情实感,即心理情感;李泽厚先生明确指出,仁是“心理情感” (蒙培元:《蒙培元讲孔子》,57页) ;庞朴先生认为,“仁爱的‘仁’字最初只适用于血缘集团内部,在集团之外是不谈仁爱的。古仁字‘从尸从二’的写法,后来演变为‘从身从心’的形式。字形的变化反映出‘仁’逐步从地域性、民族性的美德转变成普遍性、人类性的美德;也展现了学术思想的演进理路。把‘仁’字改写为‘从身从心’,是孔子及其后学的重要贡献。他们强调,‘仁’是普遍性、人类性的美德,应该突破学术界限,把仁爱的德行施行于全人类” (庞朴:《中国文化十一讲》,106页) 。
从《论语》的内容不难看出,仁在古代确实是指家族内部对待亲人的敬爱态度。有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弟”无疑是家庭家族内部的伦理规范,其作为仁的基础,这就清楚地说明,仁是由基于家族内部的伦理推之而来,也就是孟子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从孔子的“巧言令色,鲜矣仁”和“泛爱众,而亲仁”则可以看出,庞朴先生的推论是有道理的。孔子已经把家族的“孝弟”之“仁”推广到了“泛爱众”之“仁”。为什么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呢?因为,仁作为一种敬爱的情感态度,应该是真诚而朴实的。花言巧语——表面上说好话(巧言),装出美好的笑容(令色)——是虚假伪饰的表现,不是真正的孝悌,当然也不是仁的表现和态度。古今有些人往往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仁”之人。
曾参说“慎终(慎重地对待父母的死亡),追远(追念祖先)”,是孝应有的态度。有了这样对先辈的敬重和情感,曾参认为“民众的品德自然归于敦厚”。“慎终追远”,从古至今都理解为对长辈尽善的“丧礼、祭礼”。何晏《集解》引孔安国语:“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 (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学而篇第一》1.9)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说:“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
这样的理解肯定符合古代重视家族人伦的逻辑,但是从语言本身的视角,我有自己的理解。从语境看,“慎终追远”的主体可以是作为民众的个体。从这个角度看,“慎终”可以理解为一个人要慎重地对待自己的一生,做个好人,善始善终,终身无悔。“追远”,一是追求高远,提高人生的品位和境界;二是追求生命深远的影响,也就是肉体的生命离开人世后,其精神影响还能延续不绝,成为后代人的榜样。小在一个家族就是家风的传承,大到社会就是文化的传承。老子、孔子、庄子等古代先哲,其影响永远留在了人间。因此,“慎终追远”可以理解为关注自己的“今生后世”。当一个人慎重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和对后世的影响时,一定会注重自己的品德修养,归于敦厚。这也是西方生命哲学的“向死而生”。多一些流芳百世,少一些臭名远扬,整个社会的公民素养才会不断进步。
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里的“孝”侧重于作为儿子要继承父业,并成就有所作为的人生,让父辈含笑九泉。当然,我们活着不仅是为了他人;但是你做好了自己,自然就是对父母的感恩和回报。如何才能做到?孔子告诉晚辈们——父在的时候,一般来说就是自己年轻的时候,要少年立志,努力进取,为人生发展打下基础,就像孔子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学”;父亲不在了,正常情况下自己已经成熟、成人,少年的志向有没有实现,就看自己的行为,即是否事业有成。这里的“父之道”,指父亲的志业;“三年无改”即作为儿子在继承父亲志业的基础上,与时俱进,锐意进取,走向更高的境界。比如:司马迁少年时立志编史,当作为史学家的父亲去世后,虽身遭酷刑,但司马迁继承父业,忍受伤痛,编成千古巨著《史记》,既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又告慰了父亲的心愿,体现了他的大孝。
下面就有子的“孝弟”与“犯上作乱”的关系,来谈谈我个人的理解。
孝悌,作为一种家庭伦理和情感,是可以超越时代和界域的人类普遍价值,在当今,甚至未来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我们不能因为扬弃儒家思想不合理的部分而抛弃了孝悌之道。但是,有子把处理家庭关系的孝悌之道推到社会国家层面的“犯上作乱”则是不可取的。这是不同层面的问题。儒家思想某些方面影响力的不断衰落,正是这类不合理的扩大造成的。家庭是社会的基础、社会的细胞,但是不能把家庭问题和社会问题完全等同。当然,有子那个时代是家族式的宗法社会,他做出这样的推论有其时代背景。后来,那样的社会条件不存在了,由孝子培养忠臣就显出其悖论,因而历史上出现了那么多忠孝不能两全的令人心酸的故事。
由孝悌而不犯上而不作乱,逻辑上难以讲通,事实上也有反例。如果那个“上”是残暴之君,为什么不可“犯”呢?从《史记·孔子世家》可以看出,孔子是个孝子。但是,对不仁不义的诸侯、大夫,他从不顺从、谄媚,而是坚持正义,乃至义正词严,也就是敢于“犯上”。比如,对僭越礼节的鲁国大夫季氏,孔子担忧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八佾篇第三》第1章) 孟子作为孝子,对待有违道义的君王更是义愤填膺,其“犯上”的态度令人瞠目。孟子见梁襄王,出来后对人说:“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杨伯峻:《孟子译注·卷一梁惠王章句上》第6章) 齐宣王问孟子:“商汤流放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有没有这回事?”按照那时的规定,作为臣下的商汤、武王,流放讨伐桀纣,就是“犯上作乱”,古人认为“臣弑君”是不合礼法的。但是,在孟子看来,作为君主的桀纣“贼仁贼义”,已经不是君主,而是“一夫”。孟子认为,这样的“一夫”应该被讨伐、诛杀,否则天下不太平,老百姓不安身。 (杨伯峻:《孟子译注·卷二梁惠王章句下》第8章) 孟子还说过:“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杨伯峻:《孟子译注·卷十四尽心章句下》第34章) 虽不是“犯上”,却表现出孟子面对君主的浩然之气。
因此,“犯上作乱”作为社会问题,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果作为“上”者,只顾自己的奢侈享乐,不顾百姓的生死存活,那么这样的“上者”必须犯、必须反,否则就是助纣为虐;如果作为“上”者,心怀天下,关注民生,得到老百姓的认可和拥护,怎么会遭遇“犯上作乱”呢?从这样的视角,我对有子的这句话有新的解读。以往对“其为人也孝弟”进行阐释,通常都认为孝悌的主体泛指所有人,意思是孝敬父母尊重兄长而喜欢犯上作乱的人很少。上面分析了这样的前提和结果关系,是不完全符合逻辑和事实的。我们可以换一个视角,把“为人孝弟”的主体假设为君主。如果作为君主,他自己为人孝悌,成为百姓的楷模,并由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么会去冒犯他的人,真的就很少甚至没有。这样去理解,则符合逻辑和事实,从最后两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似乎也可以找到语义的依据。这里的“君子”可以看成是君主、贵族。作为君主,应该致力于打好为人处世的基础和根基,基础牢固了,正道就产生了;做到孝悌,就是仁德的根本。最后一句的主体无疑是“君子”,即君主。再联系到开头一句,“其为人也孝弟”的主语是否也可以是“君子”呢?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