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首先,需要区别一下“谓”和“曰”。查《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谓”“曰”都是“说”的意思,后面都有所说的话。但“谓”不与所说的话紧接,而“曰”与所说的话紧接。这里的“子谓公冶长”,用现代汉语说,就是“子说公冶长”,这里的“说”不是说话的意思,而是针对某人某事评价、发表意见。“子谓公冶长”就是孔子评价公冶长,对公冶长其人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
其次,认识一下公冶长是谁。公冶长,字子长,孔子的学生,齐国人,生卒年不详。《论语》中提到他,仅此一处。传说公冶长能通鸟语,并因此被人误认为杀了人而入狱。这样的传说被曹雪芹作为素材写进了《红楼梦》,以表现贾宝玉这位见了花儿和花儿说话、见了鸟儿和鸟儿说话的情痴。
孔子评价公冶长,谈了什么呢?孔子用行为——“可妻(读qì,动词)也”,对公冶长作了肯定的评价。“可妻也”,不是说孔子要娶公冶长为妻,而是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为妻。这个行为表示,孔子认可公冶长的为人和品行。他不赞赏公冶长的为人,就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就是对公冶长的肯定和最高赞扬。孔子是在什么情况下把女儿嫁给他的呢?是在公冶长坐过牢(缧绁“léi xiè”,本意是捆绑犯人的大绳子,这里指监狱)之后。这又值得我们思考了。从孔子方面说,没有因为公冶长坐过牢的表象而改变对他的认可,这说明孔子看人、评价人有自己的主张,不会因为暂时的外在影响改变自己的看法。从公冶长方面说,孔子认为他虽被关在监狱里却没有罪,说明公冶长是个有个性的、刚直的人,也就是孔子肯定的“狂狷”之人。孔子这样评价公冶长就是暗示弟子们,做人重内不重外。只要内心守着仁道,不管外在处境如何,其人都是堂堂正正的。从正面说,就是颜回的例子——“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从反面说,就是上一篇孔子警示弟子们的一句话——“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由公冶长的“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不由想到“梭罗入狱”事件。美国的自由思想者梭罗,以《瓦尔登湖》一书闻名于世。梭罗曾经因为不满美国政府的种族歧视、农奴政策拒绝缴纳个人所得税而被抓进监狱。其实,梭罗完全缴得起税,也知道不缴税会招来牢狱之灾。梭罗就是用入“缧绁”之中的行为,表示对政府的不满,表达一个社会公民的正义要求和社会良知。
5.2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即孔子的学生南宫适,字子容。古字“适”(音kuò)与“適”(音shì)是两个不同的字,后来“適”简化为“适”。有趣的是,孔子喜欢用婚配来表示他对弟子的评价和肯定。这里孔子愿意把侄女嫁给南容,也说明孔子很喜欢这个学生。
“道”,指治理国家符合道义规范;“废”,废置,不被任用;“刑戮”,刑罚和耻辱;“子”,古代对子女不分男、女,都称“子”,古人还谦称自己的妻子为“内子”。
孔子说南容,国家有道时,他不被废弃,能出来做事;国家无道时,他能保护自己,可以免于刑戮。于是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从孔子的评语看出,南宫适会权衡,知进退。
孔子既肯定公冶长不畏权势的“直”,也肯定南宫适知进退明哲保身的“曲”。孔子认可各人不同的价值选择,能悦纳多元的人格;在仁、义的大框架下,能遵循实事求是、通权达变的原则。 (参读《子罕篇第九》第30章)
孔子用肯定的方式评价了公冶长和南宫适。
5.3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贱,孔子的学生宓(读fú)不齐,字子贱。
孔子评价子贱,说:“君子啊,这个人!鲁国如果没有君子的话,这种人从哪里获得这样的君子品行呢?”
孔子评价子贱是个君子,联系下一章孔子说子贡“器也”,可看出其对子贱的评价是很高的。同时,孔子还指出子贱成为君子的原因是当时鲁国尚有良好风气,也暗示了子贱的好学。因为其好学,才能“斯焉取斯”(前“斯”字指子贱,后“斯”字指君子的品行)。
5.4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子贡,“孔门十哲”(“言语”科)之一,能言善辩,长于外交,曾任鲁、卫两国之相。他还善于经商,曾经商于曹、鲁两国之间,富致千金,为孔子弟子中首富。
孔子评价子贡为“器”,也就是有才干,能做事,是个专业人才。确实,他利口巧辞,善于雄辩,有才干,办事通达(见下一篇的第8章,孔子评价子贡“赐也达”)。尽管孔子说过“君子不器”,但对老师这样的评价,子贡也认可了。他接着追问老师自己是什么样的“器”,即自己是什么档次的人才。孔子回答说是“瑚琏”,即贵重的“器”,是个“大才”。“瑚琏”,宗庙里祭祀时盛放谷物的贵重器具。子贡主动问老师,请老师对他评价,说明他希望达到老师对学生的高层次要求,也就是孔子常放在嘴上的“君子”。而孔子评价子贡是个“大器”,既是对他的肯定褒奖,又是希望他再进一步,朝君子的境界迈进。
尽管孔子没有给子贡以君子的最高评价,有时还抑制一下子贡,但子贡对孔子的尊重很真诚。孔子去世后,有人诋毁孔子,甚至说子贡贤于孔子,子贡都给予反驳,尊重并维护老师的崇高形象。其他弟子为孔子守墓三年离去,子贡守墓六年。现在孔林里孔子墓旁还有子贡手植的一棵楷树(黄连木),楷模的典故即源于此。
这是孔子对人才类型的评价。师生彼此相知,对话也很有趣。
5.5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冉雍,字仲弓,孔子弟子,“孔门十哲”(“德行”科)之一。“佞”,有口才,能言善辩,引申为花言巧语,讨好别人;“给”,口齿伶俐;“口给”,口辩,口才敏捷,善于答辩;“御人”,应付、应对人。有人评价冉雍,说他有仁德但口才不好,不善于表达。这样评价冉雍,说明当时的风气虽然认可仁德,但更崇尚口才。孔子回答:“何必要口才好呢?用口辩去应对人,常常被人憎恶。我不知道他的仁德到底如何,但为什么一定要能言善辩呢?”
由这一条不由得联想到孔子对口才的态度:“巧言令色,鲜矣仁。”“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子不反对能说会道,他的弟子中子贡、宰我便属于“孔门十哲”中的“言语”科人才。但是,面对“崇佞”的社会风气,孔子引导弟子们“敏于事而慎于言”。在他看来,仁德靠的是实实在在的行为,而不是能言善辩。孔子的回答是反问,从中能看出他对“佞”是反感、厌恶的。孔子的这个观点,一直影响着中国许多的传统文人,他们崇尚默默无闻地去做,不屑或不愿意张扬、表现自己。
就现代社会而言,人还是要讲究语言表达的艺术。能说会道、能言善辩,不是坏事;只要不强词夺理、信口雌黄、颠倒是非、口是心非、口蜜腹剑……王蒙说过语言的两面性:“语言的运用带来了文学先天的弱点。语言毕竟不是事实。语言描写的战争和实际的战争是两回事。语言所描绘种种战争的场面没有风险。语言的实践是一种虚拟的实践,不是真实的实践。有人说,写爱情写得最好的是单身汉。这实际上说明了一种可能:语言的实践和现实的实践是脱节的,语言可能是虚假的、夸张的、外表的伪装。一方面,人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另一方面,任何一种思想一旦用语言表达出来就僵化了,这是语言的悲剧。但语言是活的、有生命的东西,当它和生命起伏结合的时候就非常有力量。作家的使命之一就是为语言‘擦锈’,使之焕发出生命和力量来。”孔子大概注意到了语言虚假、伪装的一面,为了防止语言带来的虚伪,孔子态度肯定并且首尾重复地说“焉用佞”。其实,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语言的意义在运用之中。”
我们应该推崇既能实干、做出事功,又能很好地表达的人;能干出事情、事业,但不善于表达的人,我们也要敬佩;而对只说漂亮话但不干实事的人,不应该去赞扬。
5.6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吾斯之未能信”,是“吾未能信斯”的倒装,就是我不能自信(做官)这件事。孔子让漆雕开去做官,漆雕开说自己不自信具有这种能力,也就是自己还不能去做官。孔子听了很开心。
孔子喜欢谦逊的人。
除了孔子喜其谦逊,漆雕开确实谦虚之外,细细想想,这件小事里还有文章。孔子是喜欢谦虚的人,但是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出仕到诸侯、大夫那儿做事发挥作用。这可以从孔子经常和弟子们讨论政事以及不少弟子从政的事实看出来。孔子自身从政的愿望也是强烈的,如《阳货篇第十七》第5章:“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罕篇第九》第13章:“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读yùn)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如果孔子只是试探漆雕开,看他有没有自知之明,那么漆雕开认为自己还要增长才干才能更好地做事的回答,很让孔子满意;如果孔子实事求是,认为漆雕开确实能出去做事了,而漆雕开过分谦虚,没有答应孔子,那么孔子在高兴的同时应该鼓励他,让他出去做事。孔子作为老师,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我们想象那个情境也别有一番意味。
5.7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从还原生活的角度来理解,这段对话是孔子和他的得意门生子路开了一个玩笑,通过开玩笑来夸子路。孔子说:“我的主张不能施行,我想乘木筏,漂浮到海上。”这绝不是真话。因为孔子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他55岁的高龄,还坚持14年周游诸国,希望实现自己的主张。他怎么会“乘桴浮于海”做一个隐者呢?这只是他老人家的一时感慨、发发牢骚而已,绝不会付诸行动。“从我者,其由与?”这既是对子路的信任和了解,更是说明了他和子路的亲密关系。子路脾气率直,“闻之喜”,老师信任他,他就十分开心。他不去想老师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要是换了如子贡那样的其他弟子,大概要想一下:老师说的是真的吗?“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这是对子路的赞扬,不过用的是谐趣的口吻。子路是孔子学生中最勇敢的。其实孔子本人也很勇敢,否则岂能以55岁的高龄周游列国14年?当时“乘桴浮于海”,是要有勇敢的精神的。孔子这样调侃之后,说:“可惜没有地方找到这样的木材(材料)来做这样的木筏(桴),让我们师生两个来表现勇敢啊。”就像我们现在和小朋友开玩笑说:“你想上天吗?可惜没有那样的梯子。”
对“无所取材”,历来有几种不同的解释。杨伯峻先生解释道:“仲由这个人太好勇敢了,好勇的精神大大超过了我,这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呀!”钱穆解释为:“没处去弄到这些木材。”李泽厚解释为:“子路比我还勇敢呢,就是不知道如何裁剪自己。”杨伯峻先生还对不同的解释做了评论——“有人解作木材,说是孔子以为子路真要到海外去,便说‘没地方去取得木材’。这种解释一定不符合孔子的原意。也有人把‘材’看作‘剪裁’的‘裁’,说是‘子路太好勇了,不知道节制、检点’。这种解释不知把‘取’字置于何地,因之也不采用。”
《论语》中好多话、好多故事都是生活化、情景化的。从生活化、情景化的角度去理解、去想象,更有情趣,更符合人情,也更解释得通。孔子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经常跟学生开玩笑。如果他老是跟学生板着脸,老是一本正经,哪会有那么多学生、那么长时间跟着他?人家说他是丧家犬,他说:“是的、是的。”孔子见卫灵公夫人南子,子路不悦,他便发誓:“天厌之,天厌之。”这些都是师生相处中很有趣的故事。
孔子的幽默风趣以及喜欢和弟子开玩笑,从《论语》中孔子和弟子的不少对话中能体会得到,可以细细体味,感受师生间的真情。还可参阅《阳货篇第十七》第4章。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5.8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
“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
“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要理解这段对话,首先要了解里面涉及的几个人。一是孟武伯。孟武伯为孟孙氏之后,孟懿子之子。孟武伯曾与辖地成邑有怨,孟懿子死后,孟武伯竟拒成邑之人奔其父丧,其为人之不孝、为人之傲不知礼,可见一斑。在子继父位的封建时代,有些不孝子希望老父早日归天,自己早日继位。这样的人,孔子对他的态度可想而知。另外三个人为孔子得意门生。子路、冉有,长于政事;公西赤以长于祭祀之礼、宾客之礼著称,且善于交际。
孔子对孟武伯问他三个弟子的仁避而不答,可以设想这几种可能:
一是孔子对自己的学生很了解,知根知底。但是,对孟武伯这样的人,孔子不愿意跟他讨论仁的问题。
二是孟武伯也许想请孔子的这三个弟子去帮他做事,用孔子弟子仁的名声来装扮自己的门面。所以孔子故意对弟子是仁还是不仁不做评论。
三是仁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落实到具体的人和事,同一个行为也许可以做出截然相反的解释,正所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朋友’的伤害”。好心办坏事,也是常有的事;好心当成驴肝肺,常常是走不出的误会。
四是从《里仁篇第四》中孔子对仁的阐释,不难看出仁是全德,是人品的最高层次。“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几位弟子各有所长,值得肯定,但不一定达到了仁的境界。孔子既希望弟子们追求仁之全德,也不回避鼓励他们各具所长,成为实干家。这是孔子教育的开放和包容,可见其教育精神之伟大。
孔子的回答很务实,只做事实判断,不做价值判断;只说他能做什么,至于做事的效果、价值,他不能保证。其实,就是当事者也不能保证。
5.9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这是孔子和他的高足子贡的对话。从对话的字面意思看,就是孔子要子贡与颜回做个比较,看看谁更优秀。子贡的回答是,他大大不如颜回。
透过对话的表面去揣摩人物的内心,才能理解人物对话的真正意图。
人与人之间的问话总是有预设的。这种预设有时是潜意识的,有时是故意藏着意图。这个意图,回答者如果没有识破,就会中了圈套;如果识破了,就会巧妙应对。因此,两个智者的对话看起来是在说话,其实是角“智”。这样看的话,孔子和子贡的这段对话就充满了机锋和张力。
我们可以这样来琢磨这段对话:
首先,孔子让子贡和颜回做比较,我们可以提两个问题:孔子为什么不让其他弟子和颜回比?为什么不是让子贡和其他弟子比,而是和颜回比?子贡和颜回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子贡长于言辞、外交和经商;颜回长于德行,安贫乐道。论综合素质,子贡似乎超过颜回。既然两人各有所长,作为老师的孔子,应该各展其长,不必分出伯仲。但孔子硬要子贡和颜回比,其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打压一下子贡,让他不要太骄傲。前面孔子说子贡“器也”,其实也有点打压的意思。《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
子贡不仅善于说话,还是外交家。高明的外交家不仅能言善辩,还能准确揣摩对方的心思,做出得体的回应。在这次对话中,子贡似乎比他的老师还高明。子贡的实际能力远胜于颜回,他自己肯定知道。但是,他知道老师厚爱颜回。在孔子的眼里,颜回是最好的学生,“贤哉回也”经常挂在孔子的嘴边。子贡知道孔子的心思——老师是要他明白,孔门第一不是他子贡,而是颜回。子贡就顺着老师的意图,而且答得比老师预想的还要好。子贡没有简单地回答“回也愈”或者“吾弗如回也”,而是故意贬低自己,以应对老师的意思——“赐也何敢望回?”不用说比了,他在我的前面很远很远呢,我真是望尘莫及啊!这样说了还不够,他又进行了量化比较:“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多么大的差距!
子贡这样回答,孔子也揣摩到了子贡的真实心理——子贡说的不是真心话,至少说的不是实情,而是破解了他孔子心中的密码,才如此夸张地回答。孔子没有必要再去问子贡说的是不是真的,只顺着台阶下,也说了言不由衷“吾与女弗如也”——我和你都不如颜回啊。彼此心照不宣,既是智慧的较量,又充满师生之间的情趣。我们可以想象,这时师生俩在心里大概都窃笑了吧。师徒俩之间的融乐之情,如在目前。孔子在世时重颜回超过子贡,但是子贡非但没有嫉恨,而且对老师越来越敬重,最终为老师守墓六年,其仁德不亚于颜回啊!
5.10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字子我,以言语见长。《先进篇第十一》第3章:“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宰予很有个性,喜欢和孔子唱反调,还挑衅老师,可说是个叛逆的学生。除这章之外,宰予在《论语》中还出现了四次。其中一次是对他的评价,就是上面说到的《先进篇第十一》第3章。其他三次都是对老师的挑战——关于三年之丧的争论 (《阳货篇第十七》第21章) ;宰予戏弄仁者 (《雍也篇第六》第26章) ;宰予批评周礼 (《八佾篇第三》第21章) 。挑战都是直接的、针锋相对的。这种情况,孔子弟子中独此一人。有趣的是,孔子并没有把他逐出师门,和他解除师生关系,而且还将其列入“孔门十哲”。这是很有意味且值得深思的现象,从中能看出那个时代的宽容,看出孔子的大度。在如何对待特殊学生上,孔子的做法值得今天的我们借鉴。
这次,宰予是挑战孔子的价值观:你说“学而不厌”“发愤忘食”,我就白天睡觉。孔子气得不轻,所用语言似乎是痛斥:你是坏木头,什么也做不了;你是肮脏污秽的墙,不可以再粉饰了。最后还加一句:我怎么责备你呢?!说是不足以责备了,其实是深深地谴责——此人无法施教了。在愤激地责备之后,孔子做了理性的思考——原来啊,我对于人,听他说的就相信他会这么做;现在呢,我对人,听他说的还要看他是不是按照说的去做。这一改变,是因为宰予。从孔子的这句话中可以推想,宰予有时候说话不算数。面对如此怪异的学生,我们可以感受到孔子为人师者的酸甜苦辣。
5.11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孔子感叹:“我没有见过刚毅的人。”从孔子的感慨中,可看出坚定不移、一贯守道之不易。有人回应孔子的话,说:“申枨是刚者。”孔子回应说:“申枨有贪欲,哪得刚毅呢?”孔子理解的“刚”内涵丰富,不仅仅是表面的刚强,更是内在的坚强——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心中有自己的坚守,才能不为外界所诱惑,才是真正的刚强。
5.12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当子贡说“我不想别人把意愿强加给我,我也不想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时,孔子对他说:“子贡,这不是你能达到的。”这里又有孔子打压子贡的意味,更有孔子对人复杂性的认识。别人一厢情愿的事情固然不能控制,就是自己的情绪、言行,也不是每时每处都能控制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这句话被现代人评定为人际关系的黄金准则。一般人的心理惯性,总是“责己宽,待人严”。做到“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时时、事事、处处做到“吾亦欲无加诸人”,何其难也!这已经是仁的境界。因此,孔子很冷静地对子贡说:“子贡,这还不是你能达到的境界。”
5.13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前面12章,都是以不同方式呈现孔子对弟子们的评价。这一章是子贡对老师的评价,以一个生评师来作为阅读节奏的休止符,有趣。子贡说:“老师授教诗书礼乐等典章制度,是可以获得、听到的;老师讲性与天道,我们不能获得,也听不到。”这里的“不可得而闻也”,其含义需要细细咀嚼。如果仅仅是表面的听到,则不可能“不可得而闻也”。而且,孔子是不善于隐晦的。也许有的弟子以为孔子会有所保留和隐瞒,但是孔子直言:“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述而篇第七》第24章) 因而,孔子“言”“性与天道”,怎么可能听不到呢?子贡感叹“不可得而闻也”,应该是“性与天道”的幽深高远,也许孔子讲得少,即使讲了弟子们也未必能理解感悟。其实,“文章”和“性与天道”应该是融为一体的。
孔子授教诗、书、礼、乐,其中亦渗透“性与天道”;讲“性与天道”,亦须以“文章”为支架和平台。子贡坦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即表明,孔子的“性与天道”深邃隐微,不到一定的境界则难以感悟和领会,也说明一个道理,具体的、看得见的知识好教便学,本体性的、隐性的、体悟性的知识(类似于现在的“默会知识”)难于传授与学习。
5.14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子路跟着孔子时间最长,得孔子真传。他听到的事情道理,即践行之。但做事情有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未之能行”不是没有去做,而是暂时还没有完全做到。“唯恐有闻”不是生怕又听到什么,而是表明子路勇于行事,一定要做到。子路是很注重“知行合一”的,他曾问孔子:“闻斯行诸?(听到就做起来吗?)” (《先进篇第十一》第22章) 子路的这一行为,是孔子一贯倡导的“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这些应该是王守仁“知行合一”的渊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