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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之道

本篇第1-7章,孔子从不同侧面、角度向人们呈现了他对“仁”的理解和冥思,表达了孔子对个体为人与人类社会的美好期待和愿景。仁,作为一种柔和、为善的心理情感,需要内在的修养,更需要外在的修为。从“里仁为美”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即是由内而外的修行路径。承接上面的章节,孔子继续表达仁心如何转化为外在的仁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的这句话,通常的解释都是“早上知道了真理,晚上死去都可以”,说明对真理的追求超过了生命。笔者以为这样的理解是值得讨论的。学者曾仕强认为:这里的“死”,不是指人真的死去,而是闻道之前的那个“我”“死去”了,也就是闻道了,就变成了一个新人,获得了新生。这样的解释,否定了闻道与生命的对立,但似乎有些牵强。

笔者是这样理解的:这是孔子的感叹,感慨闻道之不易,有一种假设的意思。所闻之“道”,其内核即上面孔子反复诉说的“仁”。而要达到高境界仁的层次真是很难,正如前面孔子所说“好仁者,无以尚之”。“闻”的本义是侧耳专注地听。“闻道”不是简单的表面的听说过,而是用心倾听,让其“道”铭刻在心中。《大学》里说:“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此,“闻道”必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于我心有戚戚焉。这样的心灵修养,需要终身以之。

人们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或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往往会感叹:要是得到了就是死了也值得啊。孔子自己不会因为“朝闻道”而“夕死”,更不会希望别人“朝闻道”而“夕死”。正像上面对“人之过也,各于其党”的理解中说的,从日常生活语言的角度更容易理解孔子的话。“闻道”,真正地获得道,几乎是不可能的,它是人终身的理想和追求,贯穿人的一生。人终其一生都在闻道的途中,但不一定能获得“闻道”的圆满结果。

因此,“朝闻道,夕死可矣”是孔子对闻道之难的感叹,并由此激励自己把“闻道”作为终身志业,孜孜以求。

4.9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士在古代是贵族的最底层,可能上升为卿大夫,也可能下滑为庶民。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士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阶层,以智力生存,主要从事文化事业,后成为读书人、知识分子的代称。

承接上章的“朝闻道”,孔子说“士志于道”是鼓励士人有志于精神追求和内在修养。后面曾子也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泰伯篇第八》第7章) 孔子鼓励士人注重精神修炼,对物质享受不要有过高的要求,且坦然面对可能贫瘠的生活。孔子接着说:“以破衣粗粮为耻,就不值得和他谈论什么道了。”孔子并非排斥物质生活,而是要处理好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以良好的心态对待现实,在基本物质有保障的基础上,把精神追求和心灵修养作为生命成长的核心。他对自己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子贡说“贫而无谄”,孔子回应说“未若贫而乐”。他常常发自肺腑地夸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里孔子说的“士志于道”,其道的内核就是“仁”。“而耻恶衣恶食者”,与前面的“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相呼应。

4.10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孔子讲的君子一般指道德、学问修养高的人,具有道德性;但是在先秦,君子有时也指国君、君主。这里的君子理解成国君似乎更合适,因为“之于天下”的,只有君主。这一章是孔子对君主的期待。孔子说:“君主对于天下事的看法或者处理,没有所谓适合或不适合的,只看符不符合义。”“适”,合适、许可;“莫”,不合适、不可。“比(bì)”,靠近、依从。孔子重在讲仁,讲义的地方不多。孟子既讲仁,也讲义。随着社会的发展,处理社会关系的比重逐渐增加了。据庞朴先生的观点,仁在古代指有血缘关系的亲情,义指没有血缘关系的社会关系的合宜与不合宜。在那个时代,仁侧重调节的是亲情关系(当然,孔子已经逐步将“仁”由家族推向社会);义侧重调节的是社会关系。从这样的观点去理解,这里的君子指君主就更讲得通了。因为是处理天下的事情,而非家族内的亲情关系,必须以义为准则,而处理天下事的人,当然是君主了。

本篇重点讲仁,第8、9两章言“道”,即仁之道;本章言“义”,即仁心的外化、社会化,整个社会管理公正,符合道义,仁爱才落地生根。

4.11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和上一句一样,这里的君子也是指管理国家的君主。杨伯峻先生将“怀”解释成怀念,值得商榷。这里的“怀”可以理解为心里想着、包藏着某种思想情感。君子有心治理国家,常常想的当然是道德;小人在小家生活,当然只想着自己所在的地方。(易中天曾解释“小人”:小人原来没有道德意义,是指宗法社会下小宗里的人,后来引申出品德低下的意思。)君子管理天下,不仅处理一家之事,而且要摆平协调众家之事,当然要想着法度(刑);小人管着自己的家,当然想着的是一家之利。这里孔子陈述的是事实,君子、小人并没有高尚、卑下之分,只是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同,思维方式、处事方式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孔子对不同层次的人有不同的希望,并尊重人们不同的生活,由此可看出其务实的精神和宽大的胸怀,即他“其恕乎”的思想。这样的“恕道”即“仁心”的体现。

4.12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放”,杨伯峻先生的解释是:读fǎng,依据的意思。这句话杨先生解释为:依据个人利益而行动,会招致很多的怨恨。

笔者认为这个解释也值得推敲。“依据个人利益”,如果不分辨前提、不加以界定的话,不能判断其利弊。如果是正当的个人利益,可以争取,也不应该招致怨恨;如果是不正当的个人利益,当然会招致怨恨。

《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中“放”有一个义项为“放纵、放任”。笔者认为也适用于此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放纵、放任于利益而行动,会招致很多的怨恨或大多数时候会招致怨恨。这一解释也讲得通,一个人放纵于利益,也就是超出了他的利益范围,影响了他人的利益,必然会招致他人的怨恨。这也就是孔子前面讲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孔子的这句话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但是这个利益是有边界的,超过了自己利益的边界,放纵了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违背了“仁心”和“道义”,当然会招致怨恨。人不是不可以追求富与贵,而是君子生财,必取之有道;唯利是图,则招人怨恨。

4.13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可以用礼让来治国吗?可以,这有什么难?如果不能以礼让治国,礼有什么作用呢?”

这亦是孔子对君主的期待,希望他们发挥礼的社会性功用。国(当时是诸侯国)之中人与人的关系,需要规范(礼),也需要理解和宽容(让)。而以礼让治国,离不开仁——“人而不仁,如礼何?” (《八佾篇第三》第3章)

4.14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孔子这句话强调的是“反求诸己”,这是他的一贯主张。一个人应该具有自主意识,修养自身,在可能的情况下为社会多做事,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与其把时间精力用在抱怨自己不得志或得不到重用上,不如努力提高自己。一个人的立,不在“位”(官位),而在才德;不要愁没有人知道自己,而应该去追求自己有什么才德能让人知道。用李白的话说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用俗语说就是“是金子总会发光”。一个人所要做的、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成“材”,把自己磨砺成“金子”。而“材”“金子”的内核,即仁义。至于有没有用你,怎么用你,有时候你自己并不能左右,所以也不必为此烦恼。

孔子一生想推行自己的思想,实现自己的抱负,55岁时还周游列国、推荐自己,但一生不得志。可是,他做了也就不遗憾了,用孟子的话说就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杨伯峻:《孟子译注·卷十三尽心章句上》第9章) 。孔子的这句话也许就是对自身命运的感慨吧。当然,身处现代社会,不仅要有“立”的本领和品行,还要善于推销自己、推荐自己,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是,这样的自荐应该是名副其实的。而作为社会体制,应该创造公平、公正的条件和环境,让每个人各得其所、各尽所能。

4.15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对“吾道一以贯之”,杨伯峻先生解释为:我的学说贯穿着一个基本观念。这个解释也值得商榷。“道”是中国古代一个重要的概念,其内涵丰富多样。老子讲“道”,“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讲“道”,“盗亦有道”;孟子讲“道”,“得道者多助”。孔子这里的“道”,笔者认为应该理解为“准则”,也就是现在的价值观。“一”应该理解为“一致,统一”。一致、统一的准则,当然是前后贯通的。孔子一以贯之的准则是什么呢?曾子的理解是“忠恕”。“忠”字上面是“中”,下面是“心”,指自己内在正直的诚心。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第一条“为人谋而不忠乎”,这个“忠”就是扪心自问,有没有尽心竭力待人。“恕”字上面是“如”,下面是“心”,意为自己的心如同别人的心,别人的心如同自己的心,就是推己及人的意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后来,我们往往从道德层面来理解“忠恕”;其实,在孔子看来,“忠恕”就是为人之道和对人对己的行为准则。忠恕之道即仁道的具体体现——真心诚意待人、推己及人,不就是温暖、善意的仁心吗?而作为人生的价值追求,当然必须始终坚守,一以贯之。

这里孔子说自己有始终坚守的“道”。孟子则说:“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 (杨伯峻:《孟子译注·卷三公孙丑章句上》第2章) 这是孟子讲孔子的权变。孔子也对颜渊说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述而篇第七》第11章) 孔子评价蘧伯玉说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卫灵公篇第十五》第7章) 孔子离开鲁国时,行动迟缓,不得不离开又舍不得离开。在齐国,齐景公委婉地说不能重用他,孔子立即离开。在卫国,“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卫灵公篇第十五》第1章) 。从这些故事可以看出,孔子很有个性,确实讲究权变。这样的权变和“吾道一以贯之”有什么关系呢?孔子的变,其实为的是不变。他心中的信念——“仁义”“忠恕”之道——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而那些面对现实,采取行为上的变,为的是让心中之道不变,终身坚守。

这一章亦是孔子和弟子曾参有意味的对话。他为什么对曾参道出自己的心声,而不是其他弟子呢?他主动和弟子说话,有时只喊对方一个名字,如他对子路说:“由!知德者鲜矣。” (《卫灵公篇第十五》第4章) 而这里,孔子对着曾参说“参乎”,这里的“乎”作为语气词,表示感叹,相当于现在的“啊”“呀”。孔子心中感慨,他“一以贯之”的信仰,似乎只有曾参可以理解和认同,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多么让人欣慰。而曾参呢,不失老师所望。“唯”,古代指对长辈、上级的应答,具有恭敬之意。曾参只用一个字应答孔子的话,没有向老师提问,孔子也没有追问。这表明,曾参心里深谙孔子之意。师徒俩心照不宣,心心相印。这样的场景多么温馨,让人倾心仰慕,回味无穷。孔子说完后外出,其他弟子听不懂便询问曾参,曾参便道出了孔子的心声。

4.16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里的“君子”“小人”是指岗位,而不是指道德。“君子”,是国君等领导者;“小人”,是普通的人。“喻”,是知道、了解、明白的意思。在前面提到过,义相对于仁,指亲情之外的社会之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规则。作为社会的统治者、组织者、领导者,关注的应该是社会组织、管理,更多的是以“义”(应该不应该)行事。而普通人关注的是自身生存,当然考虑利。当然,君子并非完全排斥利,而是其层次和境界与普通人不一样。这就是《大学》里说的“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小人喻于利”,并不是道德问题。在社会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小人喻于利”并没有错,也不应该受到指责。况且,在市场经济社会里,如果所有的人都不懂得“利”,经济怎么发展? (可参阅丁华乾:《别把“感动人物”供上道德“圣坛”》,新浪博客,2013-2-27)

这里孔子做出的是事实判断,而非道德评价。君子明白义的价值,以义管理社会,就是其仁心的体现。普通人明白利的价值,在不违背道义的条件获利,能自立于社会,不麻烦他人,不伤害他人,亦是其仁心的体现。孔子的陈述表明,不同的角色、身份应该有不同的价值追求,他并没有贬低“小人喻于利”的意思。孔子的很多观点、思想,其实是很开明、开放的,只是后人为其戴上了道德的帽子,歪曲了孔子的原意。

4.17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这是后世流传较广的一句,成语“见贤思齐”也成为很多人的人生格言。“见贤思齐”告诉我们,人性是不断完善的过程,这个过程没有终点。一般人只能不断地接近于贤,向贤看齐,也就是司马迁说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真正达到贤的境界的人不多,更多的人处于“不贤”的状态中,只是“不贤”的程度不同而已。古往今来,贤者寥若晨星。我们要有追求“贤”的理想,也要有面对“不贤”的理性心态;既不要因为人类有不少贤人,就以为人类是多么高贵伟大;也不要因为人类有很多不贤者,就以为人类是多么卑鄙龌龊。人是复杂的动物,对此西方人看得比较清楚,认为“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而中国人往往比较偏激,对人性的复杂性认识不够,对人物的评价往往较片面,常常得出非此即彼的结论。中国人通常不能接受一个伟人可能的猥琐之举,也同样难以接受一个恶人可能的善举。

“见贤思齐”即往仁之道,既是自愿追求“里仁为美”“居仁由义”的过程,也是不断学习进步的历程。“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亦是学习的一种方式。孔子的思路是:看到“不贤”,不是去鄙视之、讨厌之、嘲讽之、抨击之,而是反观自身,防止自己亦有此不贤。我们应有的态度是:见贤思齐,向着美好的人性不断追求;在追求的过程中,常常对照“不贤”的人和事,在自己的内心反省,时时提醒自己与贤为伍。孔子的学习哲学深邃而丰富,且具有宽广的境界,本章可联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述而篇第七》第22章) 参合。 98LMKCOVo27lHbgU/f76ELVh9A9DxpjMcuWWidDGOioKuF1wC9ZoQWxg4FnkCS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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