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这是《论语》里孔子第一次正面表达自己仁的思想。其表达不是抽象概括,而是以生活情境中人的具体行为和态度,显现孔子对仁的理解和感悟。
“里”,由“田”和“土”组成,指居住、耕种、生活的地方,后引申为古代一种居民组织,先秦以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对这里的“里”,一般解释为“居住的地方”。
这一章杨先生在《论语译注》中是这样解释的:“住的地方,要有仁德才好。选择住处,没有仁德,怎么能是聪明呢?”在《论语新解》里,钱穆先生解释“里”为“居住”的意思。由此,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居于仁道,是人生的美好;若选择不处于 (这里的“处”,也是居住的意思) 仁道,哪能算是智慧呢?如果这样理解,就是孔子从精神层面为人们建构心灵的港湾和精神的家园。
人作为生命,其存在有和动物一样的地方,这就是生存和物质的需要;也有和动物不一样的地方,那是丰富的情感和精神世界。有了基本的物质生活保障,作为人怎样才能生活得更美好?那就需要以仁为美德,修养、净化自己的心灵。正如苏格拉底所说的:“美德似乎是一种心灵的健康,美和坚强有力;而邪恶则似乎是心灵的一种疾病,丑和软弱无力。” (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四卷,177页) 到了“述仲尼之意”的孟子,把“里仁为美”阐述得更清晰:“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杨伯峻:《孟子译注·卷七离娄章句上》第10章) 孟子说得很清楚,仁就是人安心、安宁的住宅。住在安心、安宁的住宅里,当然美好而幸福,也就是孔子说的“里仁为美”。可惜,很多人把这“安宅”空旷着,流离失所、有家不归。为此,孟子痛心疾首,由衷喟叹:“哀哉!”孟子为人本性良知的丧失而哀叹,为人精神的游离而忧心。
这是孔子从超越物质生活的精神层面,告诉人们仁对于生命的价值。如果把“里”作为“居住的地方”来理解,则可感受现实生活的情味。
“里”作为居住的地方,这句话可以这样解释:大家居住在一起,互相仁爱,岂不美哉?选择朋友,不与仁德之人相处,怎么能是明智的呢?这样理解的话,第一句的断句应为“里,仁为美”。
《论语》中的“子曰”——孔子说的话,既有孔子直接表达自己的哲思,亦有他对当时人情世事的感慨,这些感慨都从生活中来。上面从人精神生活的角度理解了“里仁为美”,下面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感受“里仁为美”。人世沧桑,日新月异;但人总要“生活”着,亘古不变。孔子的很多话在今天听来,还与生活那么切近,让我们觉得贴心、可亲。生活之树常青,生活可以穿越时空。与其说是经国大业使《论语》千代不衰,不如说是对生活的洞悉让孔子永远活在人世间。
孔子从生活引发出感慨——里,仁为美。那时候,现实中应该也有邻里不和睦的现象(孟母三迁,大概反映了这样的现实)。孔子向往邻里、小区的和睦美好,才发出如此感叹。同样,很多人交友重利轻仁,孔子就劝告、启发他们“择不处仁,焉得知”?(孔子常用疑问的语气表达商量的意思,以引起人思考,再让其自己做出判断,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杨先生将“择不处仁”的“择”解释为选择住处,而笔者则理解为选择朋友。笔者是这样想的:选择住处与前一句的“里仁为美”重复了。“里,仁为美”是每个人的愿景,但是居住有时是无可选择的,就像出身一样,即使要选择,投资和成本是很大的,一般人承担不起,即使“里不仁”,也只好将就着住下去。相反,择友是可以自主的。自己可以把握的事,如果把握不好,当然是不明智的。
“里,仁为美”实在是古今中外人们日常生活共同的向往。居民区、社区不仅要房子好、物业好、风景好,更要共处的人好。俗话说“邻居好赛金宝”。邻里都有仁爱之心,相互关爱、照顾、体谅,那才是真正美好的生活啊!如果遇到不讲理的邻居,如果邻里间闹了别扭,那是很令人郁闷、纠结的。这样的体验很多人都曾有过。我猜想,孟母择芳邻不仅是为了孟子的学习,大概这位“亚圣”的母亲嫌“里不仁”,故而三易其居。
这是孔子从最切近的生活角度讲仁,其实,仁就是人与人相处而对他人好。“里,仁为美”,就是邻里之间人与人相处得美好;“择不仁处,焉得知?”就是个体人与人相处,如何选择才更好。
这两个角度的理解,读者更认同哪一个呢?可以作出自己的判断。而“美宅”之“仁”、“美邻”之“仁”,其内涵、价值、准则等到底是什么呢?在后面的章节,我们将继续感受、理解孔子的心声。
4.2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仁的内涵很丰富,孔子的言论中没有给仁一个确定的抽象的定义,而是基于人的生活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进行描摹,引导人回顾、反省自己的生活经历和体验,以启发人的想象和思考。
仁的本质是什么?每个人可以从孔子的描述中获得启发,建构自己对仁的理解,颇有现象学的味道。有些概念一旦定义了,反而遮蔽了其本质。很多事物的本质,是从现象中不断地生成出来、创造出来的,它不是固定的,而是不断衍变、不断丰富和充实的。就像大家都关注的语文,总是问“什么是语文,语文的本质是什么”,其实,也许语文并没有固定的定义。语文的本质随着语文的现象不断变化,是动态的。
孔子的这句话说了三种人——不仁者、仁者、智者——不同的生活态度。从三种人的行为表现,可以看到其心态。不仁者不能长期处在约束、束缚中,也不能长久处于快乐中。约束也罢,快乐也罢,只是人生存状态的两端。其实,更多时候人的生存状态并非在两个端点,而是在两端点之间的某一处。这个某一处是动态的,像温度计的水银柱随着自然界温度的变化而上下移动一样。因此,这里的关键不在于能不能长久处在约束与快乐中,而在于能不能长久处于某种状态中。因此,仁者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安”,无论是“约”还是“乐”,都能“安”。正像《中庸》上说的“君子素其位而行”。“安”不仅指身体表面的安静,更指向内心世界的安定。“安”作为个人的修养是必要的,你可以追求改变当下的处境,但在改变之前你必须安心做好当前的事情,也就是“安”于当下。安于当下,不是不思进取、因循守旧,而是一种负责任的审慎的处事态度。从长远看,做好当下的事,有益于更好的未来。这是说“安”的内在指向性。“仁者安仁”,仁者更多注重自身的内在修养。如果要指向外在的世界,安就显得不够了。所以,接下来,孔子说到“知者”。智者,更多的是向外。所谓“知者利仁”,即明白仁道对己对人的好处,便于心中自觉追求之,达到仁的境界。综上所述,“不仁者”不能“安”仁,“仁者”能“安”仁,“知者”能发挥仁更大的价值。
由此看来,仁是一种心境,“里仁为美”,生命的一切美好都是从此心根上长出来的,就像花果都是从“仁核”中生长出来的一样。孔子心目中君子的人格是丰富全面的,为了表达的方便,只能分开来描述。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也就是君子,智、仁、勇是有机的整体,“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理想的仁者,应该同时是“安者”“知者”“勇者”。
4.3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孔子这句话体现了仁者的真诚和担当。“好人”“恶人”不是表面的喜欢人、讨厌人,而是坚守仁之道,“里仁为美”——安心地住在仁这个家园里,享受精神的美好。“安仁”“利仁”者,出于真心喜欢人,当然是关心人、帮助人;“恶人”,则是通过警醒去激发他人反省自己、改善自己,这也是关心人、帮助人。仁者爱人,其“恶人”是出于爱,希望被恶之人改过自新,走上仁道。这里的“能”,含有“有能力做到”的意思,体现肯定和认同。仁者,同时是智者和勇者,因为其心胸坦荡,没有私心,故爱憎分明、与人为善。对于正风正气,大力弘扬;对于歪风邪气,竭力制止。
在孔子看来,无论是“好人”还是“恶人”,一定都具有仁心,才能激励、引导人“居仁由义”,促进人类社会走向人间正道。从另一个视角看,孔子也像正常人一样尊重、宽容他人,一般不希望得罪人。他说过:“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卫灵公篇第十五》第15章) 这里孔子说“仁者能恶人”,是孔子追求的仁者的宽广胸襟和高远境界。“恶人”不是去指责、攻击别人,而是从另一个角度真诚地去“成人之美”。
4.4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志”的本义是心之所往,即人的意愿、心愿。“志于仁”,即把仁作为自己坚守的自觉的心意。所以,孔子说:“如果存心在仁、立志追求仁,就不会有坏心、做坏事。”人内心的追求会体现在其外在行为上,同时会约束人的行为。一个立志于仁的人,应该是善的,当然也就是无恶的。
这里的“恶”,如果读音为“wù”,那么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如果心存仁,则对他人就没有真正的厌恶。”这与上一章的“能恶人”似乎矛盾,读者可细细体玩其辩证关系。
4.5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这段话孔子提出了君子的生活追求,这就是仁。孔子说:“君子离开了仁,还名副其实吗?君子一刻也不能离开仁,没有吃一顿饭的工夫(“终食之间”,即一顿饭时间)违背仁,遇到紧急情况仓促之间一定不违仁,陷于困境颠沛流离一定不违仁。”这里孔子仍然是呼应首章的“里仁为美”。唯君子能无论任何境界都处于仁,在任何时候无不安于仁,就像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雍也篇第六》第11章) 。
对君子而言,仁是无条件的。衡量仁的依据,体现仁的标志,孔子定为对待“富贵贫贱”的态度。富贵贫贱是生活中不能回避的话题。孔子认为求得富与贵,必须以道义而得之;摆脱贫与贱,也必须以道义而去之。孔子并非反对人追求富贵、摆脱贫贱,而是强调“道义”是其前提和底线,正如他对自己所说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述而篇第七》第16章) 。
为了清晰地理解“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这两句话,句读可改为“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如果不用“道义”“仁道”,得到富贵则不安住其中,遭遇了贫贱则不故意去除。
4.6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这一章孔子用对“好仁者”“恶不仁者”的描述,继续表达自己对仁的思考。“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一般的解释是:我不曾见到过爱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德的人。孔子这么说,似乎讲不通。
我的理解是,这句话中间可以不加逗号,即“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恶不仁者”是“未见”的宾语。意思是,我没有见过好仁的人讨厌不仁的人。这和第4章“苟志于仁矣,无恶(wù)也”相呼应。这里孔子表达了“好仁者”的另一种胸襟,即仁不仅是仁爱之心,是人的品德,还是一种胸怀、一种境界。好仁者具有恕道、包容之心,能包容“不仁者”。这就是“好仁者”的崇高境界——“好仁者,无以尚之(没有超过他的)”。前面提到,孔子讲仁不是给仁下定义,而是结合真实的生活,从不同的侧面、不同的层面,在不同的情境中讲仁的行为。这里孔子讲了两个层次的仁者: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中的“尚”,是超过、高出的意思。“好仁者”没有人再超过了,境界最高,能不恶“不仁者”,也就是包容不仁者,甚至去影响不仁者。所以孔子说“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因为这太难做到了!“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恶不仁者”——讨厌不仁的人——其为仁不使不仁德的东西加在自己身上,这是一种防守的姿态,其境界次于“好仁者”。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一日用力于仁,总可以吧,不会“力不足”。孔子就是这样善解人意,从能做到的一日为仁做起,走上为仁之路。我的理解是,这三句话可以和前面分开,独立成章。这是孔子启发人们,作为仁这样高大上的行为和品行,并非高不可攀,我们更不可望而生畏。走上仁之道,可以一日做一点,从零起步,从点滴做起,日积月累,聚沙成塔,最终成仁,进入生命美好的家园——“里仁为美”。
存疑 :这样理解似乎又与本篇第3章孔子说的“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相矛盾。本篇这几章孔子关于仁的论述,值得读者整合起来从辩证思维的角度深玩。
4.7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杨伯峻先生解释道:“人是各种各样的,人的错误也是各种各样的。什么样的错误就是由什么样的人犯的。仔细考察某人所犯的错误,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了。”
金良年先生解释道:“人们的过错,各属于一定的类别。观察过错,就知道仁不仁了。”
笔者的想法是——
首先,上面两位大家的解释把“党”的意思解释为“类”。“党”的本义是古代居民单位,五百家为一党。这里的党,可以理解为人长期生活的相对固定的地方。
其次,用还原生活的思路看,孔子的很多言论都是从生活中来的,都是对生活中人的行为的感悟。
笔者觉得“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可以理解为孔子对生活中一种现象的描述和感慨,而且这种现象现在还存在着。
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这就是:人的身上都打着地域的烙印,用社会学的话说就是地域文化。人生活在历史中,也生活在地域中。俗话说“五里一乡音,十里不同俗”。人是个性的,同时又是共性的。人在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会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具有地域特征。从大处说,中国人有别于外国人。近些年在批评国人素质时,经常说到在国外旅游,凡成群结队大声喧哗者,即中国人也。这就是“观过,斯知仁矣”。看到这样的“过”,就知道是中国人。从国内来看,人们也经常说上海男人、北京男人、广东女人、成都女人等,这些指称表达的就是人的地域性。再看看一省、一市、一乡、一镇,每个地方的人都具有区别于其他地方的相对共性的特点。这就是我理解的“人之过也,各于其党”,人的过错,与他所处的环境、所生活的地方相关;人的过错各不相同,是因为所处的地方、地域不同。看一个人的过错,就能大致猜测出他是哪里人。
人是易变的,人性的某些方面又是难以改变的。孔子在两千多年前感慨的现象一直延续至今,可见孔子洞察力的深邃、久远。
上面的解读,都将“仁”通“人”理解。如果作为“仁”本身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的过失,各自有不同的类型,或者在于不同的地域。观察人的不同过失、不同地方人的过失,就知道其仁心、仁德的状态怎样。